“其实我替他求过情。”顾寰低头,情绪低落的承认,也说明了他为什么会记得:“但我不知道他有个女儿,即便知道,也救不了她。”
齐昭昀不会恨他,更不会因此对他改观,而是十分了然的点头:“当时商王要的是杀鸡儆猴,连根拔起伪朝余孽,你不能与他作对,更不能只救出一人。将军,你又何必责怪你自己?”
齐昭昀对商王赵朔的称呼仍然疏离,不过从没有一次顾寰对此表达什么意见,似乎他十分宽容,又十分明白其中缘由。即便不明白,也不会对此诧异,更不会提出来。
傅明支起窗子,一阵寒意顿时卷入室内,顾寰眉头一凛,以不赞成的神态看着齐昭昀,方才的沮丧倒是一扫而光。齐昭昀默不作声,用岿然不动的模样面对他无声的建议。
顾寰到底失败了,低头闷闷喝下一杯热酒:“就开一会透透气吧。”
朔风扑人面,甚至还卷进一阵带着雪花的冷气,齐昭昀捻起一只单笼金乳酥吃,对这微小胜利不动声色。
金乳酥是傅明做的,她其实并不是成天都绕着齐昭昀转,心思细腻遭逢巨变的人其实独处更好,她能改进点心和烹饪,也能独自消磨悲苦,甚至和丹枫也因日渐熟悉而相处得更好,齐昭昀自然乐见其成。
他从前或许擅长和女人打交道,也考虑过娶个贤良淑德的妻子,不过如今恐怕只适合和巫烛那种心思比海更深的厉害女人唇枪舌剑,暗中交换消息了。顾寰和云霁夫人之间显然也没有男女之情,他唯一愿意和这种女人成婚的理由齐昭昀自己就能想明白,是因为他无法拒绝巫烛将来的样子,也无法拒绝巫烛的要求。
这对姐弟之间其实并没有多少默契,更没有机会相处,留下的不过是补偿心理。为了巫烛顾寰什么都会答应,也什么都会做的。巫烛虽然不如他直白,但行为早证明了她挂念着俗世。
齐昭昀对此不做评论。
顾寰愣愣的观察了他好一会,这才想起了自己刚才说到哪里,傅明进来之前齐昭昀正在向他解释为什么没有和巫烛成婚。其实他也不必齐昭昀对自己解释,一来这是齐昭昀和巫烛的事,不谈齐昭昀是否能够为自己做主这显而易见的问题有什么答案,巫烛也并非是能按照他所期盼的方向前进的人物。
说实话,他甚至有些害怕巫烛。
她的面容那样陌生,又那么恍惚,像是幻影,像是噩耗,平静如水,又深沉的可怕。她从来不愿意对他解释,甚至轻易不肯和他面对面的说话。她一手将他扶持到现今这个地位,却从来没有一天愿意拾起曾经对他的疼爱。
昨日一去不复回。
顾寰苦笑:“我拿她是没有办法的。”
他突然有讲述过去这些年的冲动,语言流畅好像已经挤压了许久,有无数次想要对着谁说出来一样。
“她暴露的很早,那时候我们家还是燕州乡下的无地贫户,天寒地冻,尘土飞扬,蓬草颤抖,阴云密布。爹娘都不在家,道上突然奔来几匹马,是几个逃兵。当时她就站在路上,根本来不及躲避。那些人抽下一鞭子,她滚在地上,突然叫了一声,然后刺目的红光通天彻地……”
齐昭昀意识到顾寰回忆的是什么了,只是一般人不会把巫女的觉醒叫“暴露”。
一般来说,这种事都发生在小时候,最多不过十一二岁,当时顾寰的年纪只会更小,难得他记得这件事。不过天赋觉醒一般都很可怕,根据巫烛后来的名声和所为,当时的场面肯定极为可怖。
果然,顾寰低声说:“她把那些人马都烧成了灰。”
“第二天就有祭宫的人到了家里,带走了她。”
齐昭昀对此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有妹妹,只是夭亡的太早,倘若之中出了一个巫女,他恐怕也不会愿意,不会舍得。
“其实,爹娘也不愿意让她走,但那也轮不到我们肯不肯,祭宫强有力的多。从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直到我八岁的时候,她派人把我接走,请求主公教我,供我上学,举荐我投军。我终于再见她一面,但我得叫她大人,她再也不是我的长姐了。”
这样说未免太无情,但齐昭昀足够明白顾寰的意思。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印象中的长姐同样是个瘦弱娇小的穷苦人家女孩,怎么会认识那个冷漠持重的女神官?
“我害怕她,我更害怕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她是个温柔的人,也固执,怎么变成今天这样?其实你不知道我恨过多少人。我恨爹娘,为什么送走她,为什么不留下她,我恨祭宫,为什么夺人亲人,也恨我自己为什么无能为力,更恨这世道……要吞噬多少人命才够?”
“我想做好人,都督,我想做好事,我想要世道清明,我想要世间再没有这样的事……”顾寰低声说着,拿下捂住脸的双手,颤抖着问齐昭昀:“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狂妄?”
第二十四章 ,风云变幻
这当然是一种狂妄,不过狂妄的和齐昭昀不谋而合。
于是齐昭昀只务实的回答:“这很难。”
倾尽你我之力也未必能做到。不过做人向来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能不算一生虚度。
齐昭昀竟然觉得自己好似找到了一个同类一样。其实顾寰明明和他不同,他们之间差距那么大,但在顾寰这算惊世骇俗的独白之中,二人难以遏制的产生了异样的共鸣。
他起先只知道顾寰不信神,却没有想过与巫烛的关联这么深。本质上他还是当年那个乡野之中仓惶无助,看着姐姐被人带走的小男孩,永远抓不住他真正想抓住的东西,更永远不可能有完整的家庭,不可能回到虽然贫寒却完整的过去。
他在世间到处寻找一种补偿,寻找一种办法弥合别人,他本能的想要保护所有他能保护的东西和人,只因为他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最应该保护的人。他停留在过去,所以害怕巫烛,不愿意面对她。
面对她就是面对无能为力的真相。
其实顾寰的内心如此愤怒,甚至恨意比齐昭昀还阴冷几分。齐昭昀竟难得的觉得自己被安慰了。
他并不是以别人的苦痛满足自己的那种人,只是突然觉得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孤单。尽管他和顾寰有那么多不同。但人与人相知,并不需要太多相似之处。
外头风声突然尖利,顾寰猛地醒神,站起身去关窗。他到底已经把照顾齐昭昀看成自己该做的事,连征询齐昭昀的意见这事都忘了做了。
不过齐昭昀眼下对他正有近乎无限的新鲜容忍度,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顾寰转过身的时候就恢复了常态,似乎那个愤懑的少年实际上从未在他的身体里苏醒,更不曾问出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
谁知道为什么众生皆苦?谁知道为什么天道不公?谁想知道呢?
在齐昭昀的庭院之外,尘埃正在逐渐落定,这场并无对手的战争进展十分顺利,赵朔称帝不过就是年后的事了。
齐昭昀也不得不应景。现在趋奉赵朔的人都带着一种正在参与造神的狂热,争抢从龙之功。齐昭昀的书稿已经快要写完,大概能赶得上第一批颂圣,何况赵朔倒也还没有忘记他,这件事上齐昭昀既然已经逐渐恢复耳目,也就等得起了。
让他忧心忡忡的完全是家事。
大概是被他的病吓倒了,自己身体也太孱弱,丹枫也病了。他还是个孩子,更不如齐昭昀强健,简直是病势汹汹。
大夫说他北上的时候就车马劳顿,年纪太小恐怕……
等到大雪覆盖满庭院,齐昭昀去探望他的时候,丹枫已经瘦脱了形。傅明默默跟在他身后不发一语,等到二人出来才低声道:“他想葬在后山。”
即使只是个弱女子,傅明面对死亡的模样也是钢铁般坚毅。齐昭昀沉默不语,望着寂静飞雪的庭院。
这条人命也算他的。
傅明望着他的背影,几乎能看出那里面有多少沉郁,又到底在想什么。她对这位年轻的郎君其实所知不多,齐昭昀并非可以轻易看穿的那种人,又格外沉默。她阅读过他的手稿,并不代表就能窥破他的心。傅奕教给她风流文章,绮丽辞赋,却故意让她对政事对天下都一窍不通。如今看来这确实是一件好事,虽然她也能猜出其实那天她认出来的《君道》齐昭昀不屑一顾。
如今这个世道,这个天下,即使是轻盈如羽毛的人也承担着山岳。
“这不是您的错,他也不会后悔。”
她低声宛如叹息一般宽慰自己的主人。齐昭昀回头看了她一眼,简单的摇头:“我知道是谁的错。”
他早该想到丹枫还小,受不了奔波劳累,更不该把什么事都交给他管,平白无故给这孩子加了这么多负担,甚至还用自己的消沉与心病吓坏了这个孩子。无数次他都在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丹枫熟睡在自己榻边的小脸,他一天比一天消瘦,更一天比一天担心。
当时北上的时候丹枫执意要跟来,那时候他就应该严词拒绝的。
可丹枫说得对,“我无处可去,家破人亡,不跟着公子该到哪里去?”
齐昭昀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更不能把他抛弃。所以这算是什么宿命?
见过太多死人,可齐昭昀也不知道自己还没有见惯。
这一夜他独自伫立在窗前,许久许久没有出声。
腊月初丹枫的小小棺木终于悄无声息的在后山下葬,齐昭昀亲自选的地方,有一棵硕大松树荫蔽,雪下的冻土是深黑色,坚硬如钢铁,挖开费了好大功夫。齐昭昀屈膝跪在深坑边,捧起泥土撒下去。
黑土落在沉肃的棺木上。
参加这简陋葬礼的不过两个人,齐昭昀和傅明而已。
坟茔没有墓碑,丹枫还小,按照乡俗甚至不能迁入祖坟。不过他是家仆,也不必讲究这个,齐昭昀本想自己写一篇墓志,后来又想,何必呢,反正这坟茔在他心里永远树立,他知道这是谁。
倘若写墓志,无非是说家有忠仆,千里相随,病殁。几个字怎能写完一个人?
他撒过土的手彻骨的冷,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正在细微颤抖,心里头一个想起来的人居然是顾寰。他知道顾寰会安慰他,更会明白他的感触。
齐昭昀没法对人说出来,只能被人明白。
可现在不是什么好时机,他更不能随便就因为什么事找顾寰帮忙。天下没有这样的挚友,齐昭昀更不是这样的。
他忍着彻骨寒冷,一步一步走回宅院,洗了手,换过衣服,看傅明焚上香,重新打开漆盒,翻拣里面涂了黄檗的麻纸,轻轻揉捻页脚,深思熟虑,眼神如同幽微烛火。
“磨墨。”
他放下手中的纸,伸手展开新的一页。
这该是最能忍痛的人才有的姿态罢?傅明一声不吭,低垂螓首,端坐在书案的另一侧,动手磨墨。她的皓腕如霜,纤细单薄,掌心有操持家务的茧,恐怕难以回到深闺仕女的模样,但美仍旧是美的。
傅明的美不能说叫柔弱,她只是粗服乱头难掩国色,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生就倾城。倘若没有遭逢巨变,恐怕不难“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不过如今她看起来就像是被打碎又金缮过的瓷器,或者焚毁后仍旧惊心动魄的旧宫殿。平白叫人想起枯骨黄沙,彼黍离离。
齐昭昀知道自己这想法大概对傅明这样的美人来说不算正常。大多数男人对美人无非是兴起绮念,或者至少也该想到春宵帐暖,露湿牡丹。怎么也不该想起闵宗周之诗,继而兴起家国之叹。
倒不是他也守身如玉,只是闵宗周比起春宵帐暖似乎更适合他。
这本书完稿在第二年年初,齐昭昀此前终于在年宴时上殿,仰赖大都督的名号,他头一次在举朝文武面前亮相席位就相当刺眼。这时节幼帝还没有退位,但不过是时间问题,年宴上虽然喧嚣热闹,气氛却也十分古怪。
齐昭昀拜见过幼帝,不过自己心里却觉得眼下这少年人更接近他想象中现在的刘荣了,苍白,文弱,恐惧和怯懦一望即知。
毕竟刘荣一生安稳还是可以望见的,谁知道逊位的幼帝能不能也被放过呢?任谁都知道不该太相信一手建立皇图霸业的人有多少仁慈,而眼下满殿之人在幼帝眼中恐怕都在弹冠相庆,不可信,更无所托。
听说他也曾经试图勾连外臣,传旨剿逆,可赵朔手中有兵有权,幼帝宛如蚍蜉撼树,失败的次数恐怕不少,后来音信就渐渐稀了。他毕竟只有十几岁,还很年轻,杀了再立一个反而麻烦,赵朔就没有费这个功夫。
齐昭昀看着他,却走神到了那天提起傅奕的顾寰身上。顾寰看幼帝也会因无能为力而愧疚吗?
年宴上被商王宠信的小将军自然在席,不过大殿面积广阔,齐昭昀并不总是能从人群中找到他,何况一举一动都受人注视,在人群里显然有目的地逡巡显然就更引人注目了,齐昭昀只好专注的应付眼前人。
这和从前毕竟不同了,齐昭昀不再炙手可热,如何与人保持联络,逐渐熟稔,彼此达成默契,或者说,勾结的方式也要有所改变。
齐昭昀也知道自己在这里有多少格格不入。他是南人,因为常年打仗,南北分裂,彼此都很看不惯。当初没有人少骂北人,现在自然也少不了有人在背后骂他是貉。
但愿商王的眼光确实很高,手下有德有才,或者无德有才的人多些,被骂齐昭昀也就忍了。
听说商王的镇守望乡的侄子宁王赵渊年后就要进京,新都的局势只会让越来越多的波澜汇聚。
望乡是赵家祖籍,一直以来商王都是交给侄子赵渊镇守,在他诸位公子都征战在外的时候,这难免代表了什么。
赵渊的父亲早逝,家中只有老母,赵朔对这位长嫂向来恭敬,在自己发迹之后就追封了长兄王位,给侄子继承,将长嫂奉为太妃。他重用侄子,也重用顾寰,是一个意思吗?
齐昭昀若有所思。
第二十五章 ,赵渊
次年二月,赵朔登基。
这之前是三请三让,幼帝退位后照例获了个爵位,被好好的荣养起来了。齐昭昀难免偶尔想起这少年人的苍白面容,在他身上寻到一种与刘荣相同的孤寂与冷漠。
大概那大雪中词不达意的坦白就是他此生和刘荣最后一次说话了。
不过哀悼对齐昭昀也并不合适。赵朔称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立国号,他被宣进宫参与其中。大概是齐慕的名声仍然留存于世,又或者不过是赵朔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师夜光当然也在列。
这些年赵朔收入囊中的名士不少,师夜光算其中最奇怪的一个,甚至还是对齐昭昀最亲和的一个。文人气节嘛,向来对降臣有许多隐晦或者不隐晦的意见,何况齐昭昀配合赵朔的速度倘若不叫坦荡就得叫趋奉。他格外干脆利落,只会让除了赵朔之外的许多人都觉得有说不出的不适。
15/83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