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还没有变的和煦起来,外头仍然是冷的,齐昭昀甚至都快忘了初春景色,只觉得这个冬天无比漫长。他是知道南北两地的差异,但并未亲身经历过,每日晨起都觉得还得从头习惯,一进宣政殿却松了一口气。
殿内温暖如春,放着四个薰笼,十几个人环坐在中间,赵朔坐在上手,大马金刀。齐昭昀迅速扫视,明白这些恐怕就是赵朔登基之后的班底。他能列席其中算是顺利了。
首先要确立的是国号。
每个开国皇帝想的都是万世永昌,响亮又吉利的国号自然首当其冲,其实本来用赵朔为王的封号也未尝不可,但商字不行。昭功甯民曰商,当年挑了这个封号是为了让他看起来像个忠臣,让迎奉天子变得理所当然,并不适宜沿用。赵朔倒也不是不读书的人,自他发迹之后在楼夫人的辅佐和劝谏下向来读书不辍,但从来这种事都不应该是主公做的,他只好将一只朱红橘子滚来滚去,揉捏橘皮,聆听自己的肱骨之臣争吵。
赵朔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这倒不是说他就不尊重读书人,只是多数时候都不明白在“昭”和“齐”之间到底值不值得口沫四溅,彼此争锋。多数读书人都不怎么会打架,赵朔一手可以掀翻两个,更何况他是主公,只要一声喝令就能让他们噤若寒蝉,于是就任由这争吵继续下去了。
他仍然在饶有兴致的观察座中的人。
师夜光显然对这争吵也毫无兴趣,他像半融化的雪人一样趴在坐席上,心不在焉,神态冷漠,好似走错了地方,勉强在这里坐着,并不觉得有什么趣味。
齐昭昀比师夜光的态度端正些,大概是因为他太聪明。赵朔就喜欢聪明人,聪明人虽然常常未卜先知,很容易让人吃一惊,但和他们相处并不费力气。赵朔是个谦逊的人,最常对自己的幕僚实话实说“我并非聪明人”,但他自认从未容不下聪明人过。
聪明是一种难得的品质,并非卖弄学识就算聪明。识时务固然是,知道自己的位置也算,能做出正确的选择那就更不得了,赵朔看着心腹幕僚的眼神犹如老农看守自己辛辛苦苦栽培的瓜蔓和挂满硕果的树。
直到他的幕僚纷纷请求他来裁决,到底选哪个字。赵朔伸手一指:“都督意下如何?”
早在很多年前他就学会了这一招,倘若直说二者并没有什么差异只会被迫聆听一堂课,不如随便挑一个你想抬举的人,他说什么自己跟着赞同。这样剩下的人顶多会恨被点中的人深得信任而已,却不会怀疑他是不是根本就觉得这件事不值得用心。
齐昭昀迅速给出答案:“圣闻周达曰昭,陛下教化四极,统一天下,这个字最好不过了。”
赵朔猛地一拍大腿,击节赞叹:“好!不愧是都督!这个字妙极!”
底下一阵不可置信的沉默,旋即,师夜光懒洋洋的提醒:“昭字不是不好,但都督你的名字之中就有这个字。”
齐昭昀微笑:“难道圣明天子要为臣下避讳?”
师夜光挑眉,慵懒顿消,眼神锋利:“那么是都督要为天子避讳?”
齐昭昀仍然微笑以对:“难道圣明天子容不得臣下将光耀千秋的朝代之名用在名字里?”
师夜光勉强勾一勾嘴角,拱拱手:“都督说得有理,甘拜下风。”
赵朔适时爽朗一笑:“哈哈哈哈哈哈二卿学问广博,得你们是一大幸事!”
于是国号的事就这样定了,接下来还有官制,舆服,礼制,册封和追封。
其他的事都可以先放一放,登基之后的恩旨首当其冲。一批追封前朝和故旧,一批册封新贵勋爵后妃宗室,一批恩赏降者和已经逊位的幼帝,还有前朝忠臣,赵朔旧部,生者给赐予富贵,死者赐予哀荣。这里面千丝万缕,人数众多,以千百计。至于到底怎么册封,册封什么,册封谁,在场的幕僚谋臣全都要照着赵朔的心意来办,先理出名单和人选,然后初步拟定爵位,待遇,官职,赵朔再也不好随便挑一个人就听他的了。
虽然他早料到齐昭昀必然有大用,却不知道他起作用的时候这么早:齐昭昀知道许多旧事。
赵朔起家晚,没赶上前朝轰然倒塌的那些年,那时候他虽然进京勤王过,但在千军万马之中并不起眼,更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唯一的好事大概是从望乡出来,认识了天下英豪,从此之后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他的幕僚也大多有这种缺憾,对当年故旧门阀一概不知,齐家却显然不同。
江东在巫祸冒头以至于腹背受敌之前一直繁华富庶,依仗天险独立于中原大战之外作壁上观,而齐家绵延这么久,齐慕又桃李遍天下,几度隐居,又几度出山辅佐君王,凡是想要治国平天下的文人没有几个敢不尊敬他的,齐昭昀作为他的独子自然继承了这种影响力。
赵朔当然想得到要是用得好齐昭昀会是什么样的肱骨之臣,他正求贤若渴,自然毫不介意将齐昭昀就此纳入自己的幕僚与谋臣之中。
宣政殿才打扫出来,其实已经很久不用,因为幼帝在这里的时候虽然也临朝听政,但其实只是个摆设,新盖好的宣政殿也只好放着蒙尘,并没有什么机会启用。现在只是仓促打扫了一番,还没有怎么布置,不过赵朔向来提倡节俭,现在这幅什么都没有陈设,只铺好地毯设了坐席挂好幔帐的样子他就足够满意。
何况他毕竟还没有彻底搬入宫城,王妃姬妾和子女都还留在王府,恐怕在登基大典前夕才会搬进来。眼下新都内外都一片忙乱,这件事是最不用急的,无论如何也宫里也不会少了皇后和皇嗣们。楼夫人是深明大义的人,况且陪着丈夫一直到了如今,她早就金瓯永固,不必急着入主后宫才能确立名位,即使商王的姬妾喜不自胜,迫不及待,也不会妨碍她稳坐王府主持内务,平定人心,照顾年幼子女,等着好消息。
当年商王也不过是偏僻乡村的豪强罢了,能迎娶楼家女全因他有一份野心,娶到的是楼夫人是这对夫妻彼此的幸事。如今商王即将称帝,楼家一跃成为外戚,还有强有力的皇后和三位皇子,堪称完美投机。
赵渊就在这个时候进京,到了宫城。赵朔早有吩咐,因此他被人直接引了进来,到宣政殿拜见叔父。
殿内的谋臣们都站起身,对这位同样称王的殿下施礼。
赵渊刚过而立,是赵朔在外最有力的左膀右臂,还有个深受赵朔尊敬的母亲,即使叔侄数年未曾见面,赵朔也亲自离座把他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一番,感慨:“听说你王妃过世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也不要太伤心。”
齐昭昀微微一挑眉。这他倒是不知道,毕竟王妃过世这件事只对有心人算是值得重视,否则并没有人太在意。对男人而言死了一个妻子绝不代表从此就孤枕独眠,何况赵渊现在炙手可热,他的王妃之位空缺不了多久的。
赵渊也就摇摇头:“侄儿知道。”
说着又拜下去:“尚未恭贺叔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个头磕得更郑重其事,又恭顺又坚定,赵朔一半是没有料到,一半是不能阻止,于是等他深深拜完了又把他拉起来,仍旧是个关怀孩子的长辈:“好了,你我虽然分属叔侄,我看待你一向是与自己的儿子没有分别的,大哥过世早,我一向想照顾你更多,如今和从前更没有什么分别。既然都有了这广阔天下,自然当于自家人共治。”
闻言,赵渊笑了:“叔父,侄儿哪有那样的才能,听您吩咐,一如既往。”
赵朔吩咐聚集在殿内神态各异的臣子们去疏散一番,用点心茶水,转而带着赵渊往侧殿去了,大概是还有其他的事要问他。
齐昭昀若有所思的望着赵渊的背影:“宁王风姿倒是叫人有些意外。”
第二十六章 ,聪明总比愚笨好
赵渊一走,殿内众人也就纷纷起来活动一番,一片纷乱中师夜光放下手里把玩的一串宝石,转而对着齐昭昀冷冰冰的眯着眼睛,十分不怀好意的反问:“怎么,都督现在要把在下当做朋友,谈天说地了吗?”
他的脾气古怪也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闻,简直就写在脸上,齐昭昀不用猜就从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了,师夜光试图窥破他的命运的那一次齐昭昀就猜到他这幅脾气其实多半是一种赵朔纵容出来的伪装。见识过巫烛如何看透一个人的未来之后,齐昭昀就猜测师夜光的天赋恐怕在某些地方很惊人,比如望气,比如只需和一个人接触,不必借助蓍草和星象,甚至不需要知道更多就能给人算命。
这恐怕很难。
在江东的时候齐昭昀不禁对祭宫很熟悉,对觋也很熟悉,他们多数看起来都和巫女没有什么不同,或许其他人发觉不了师夜光的奇异之处,但齐昭昀多少能猜得出一点。他对师夜光的忽冷忽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态度甚至相当温和:“先生知道我从未见过宁王,自然有些好奇,他看上去和商王很像。”
“他父亲惠宁王是主公的同母兄长,兄弟二人配合无间,可惜天不假年。”师夜光虽然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凑过来低声道:“太妃姓贺,都督比我更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贺氏是羌人,生活在河西一带,手中不仅有马场,还全民皆兵,是一支强大的力量。当年惠宁王和贺氏联姻,当然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至于他怎么获得羌人头领的青眼恐怕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齐昭昀点头。
师夜光继续往下说:“宁王是羌人,不过生得不像母亲,更像惠宁王。惠宁王薨的时候他年纪不大,太妃带着他在望乡故居住下,固守祖宅,一直到主公回乡,交付他一支精锐,从这以后宁王就南征北战,大概和小顾将军差不多。”
齐昭昀过了一会才明白他这个小顾将军指的是顾寰,顺理成章的追问:“小顾将军?”
师夜光跟随赵朔的时候恐怕顾寰还没到赵朔身边,因此他觉得顾寰小倒是不值得疑问,齐昭昀在意的是自己本以为小将军这个称呼已经足够肉麻,未料还有小顾将军这个称呼。
师夜光幽幽道:“都督……或许你看不出来,但在下也三十二了,顾将军对在下来说,确实还小。”
他生得好,长年累月都是少女春闺梦里人,虽然自己并没有那个扮嫩的意思,但还是会让人怀疑他不会变老,齐昭昀露出吃惊的表情,师夜光反而好似被冒犯了一样,满脸不悦。说实话,他的不悦并不值得人惊慌失措,但齐昭昀还是尽快解释:“先生有慧眼,我不过是凡人,看不出来不足为奇。”
师夜光的脸色变得更古怪,千回百转之后哼了一声:“你能猜得出这个,倒也不算愚蠢。”
慧眼并非夸赞人通用的话,在巫术之中指的是通灵之眼,虽然能看到什么要看运气,但对师夜光,他这双眼多数看的是运道,齐昭昀知道开罪他得不偿失,干脆早早承认自己猜出来了,好过师夜光事后知道。和师夜光相处又不难,触怒他其实反而不容易。毕竟谁知道师夜光真的在乎什么吗?又有谁知道他为什么会跟随赵朔?他自己就是个不按常理做人的人,又怎么会忌讳别人做些超出预测的事?
齐昭昀虽然没有和他这种人打交道的经历,但至少可以靠对师夜光的些微了解趋利避害。
看来师夜光在赵朔身边日久,也有一些从赵朔那里学来的观点,齐昭昀坦荡荡的和他对视片刻,师夜光也就接受了他的判断,哼了一声:“聪明总比愚笨好。”
师夜光可从来不觉得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就成了谁的长辈,并没有要照顾人的意思。齐昭昀试图拉拢他是绝无可能成功的,毕竟世间没有几个比皇帝还粗的大腿。而齐昭昀比起小顾将军就既不可爱,又不坦诚,浑身上下都是聪明人的沉稳与平静,师夜光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是这种人,但最不愿意和这种人夹缠不清。
不过聪明人也并非没有好处,至少他们知道师夜光自己拉拢不来,更不费这个力气,只是也不想得罪他而已。
师夜光对旁人的逢迎一样觉得无趣,但齐昭昀不惮于一语道破他的天赋,甚至明摆着要说给他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刺痛感倒是让他打起精神来再看了这个年轻人两眼。赵朔对齐昭昀饶有兴致,先是派他看相,之后又托付给巫烛,这些师夜光都是知道的,不过师夜光自己并不觉得齐昭昀值得大费周折。
师夜光对齐昭昀可是一点都不好奇啊。
何况他的慧眼其实并不能世事洞明,只不过能看出一种微妙的感觉,触摸一个人生命的底色,好似将手伸进一条诡异的河流,又或者从那人的眼睛走进幽冥黄泉,要师夜光对谁一望生出好感实在太难。多数人混沌又污秽不堪,而齐昭昀这种人又寒冷彻骨,空旷惨烈,好似坟场或者深雪覆盖下的冻土。
所以他回报给赵朔的就只有一句话,“可用的怨妇”。
自古名臣自比都喜欢香草美人,但师夜光把齐昭昀称为怨妇可就过分了,赵朔闻言先是笑得直不起腰来,又迅速的觉得自己好似是强娶寡妇的混账,居然回了后堂给楼夫人讲了一遍。倘若这事被齐昭昀知道,再宽宏大量的人恐怕也得动怒。
师夜光倒不怕,一来是知情的赵朔和楼夫人都不会告诉齐昭昀,二来是他实在不愿意多窥探人心,更不愿意去窥探太复杂的人心,是理直气壮的闹情绪。他是不管这怨妇一说是不是合情合理的,只管自己回去之后浑身发僵,魂魄发寒,十分不适,非得三伏天盖着两床被子发汗这回事。
赵朔倒也不是毫无节制的让他做这种事,因为师夜光看到的不过是粗略的直觉,好处是从不出错,但也不够详尽。倘若不是太过看重筹备登基这回事,又有多年前一件让赵朔耿耿于怀的旧事,倒也不至于反复的印证谁的命数,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齐昭昀对师夜光“聪明总比愚笨好”这句话倒没有异议,他很欣赏师夜光的直白,只是不明白这人到底怎么养成的这幅脾气。云游僧也好,流落在外的巫女私生子也好,都不会是什么能颐指气使的身份,而做赵朔的幕僚也不至于舒坦到这个地步,他到底怎么有的这性子?
或许这就是能人异士的另一个本事吧。
宣政殿内乱纷纷的,师夜光长舒一口气,站起身往外去了。他大概是要透透气。齐昭昀转而端起茶盏,换了个轻松点的坐姿。师夜光离去的时候并不打招呼,他走得太干脆利落,以至于齐昭昀甚至好奇他和赵朔谈完之后要不要告退?
赵朔并非没有容人之量的君主,恐怕师夜光就这么拂袖而去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今天的宣政殿里面没有顾寰,他大概还在京郊。赵朔接手了江东,登基之后要打的仗只怕会更多,并不会少。从前北人不通水性,不会游泳,更不会水战,也没有水军,后来他们学会了铁锁横江,趁着江面冻上了封锁交通,逼近防线,等到春天冰块融化又回去,这样反复试图攻下沿江版图,和江东也打过几场仗,齐昭昀更是清楚。
16/83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