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陪侍的人正好有齐昭昀,赵朔不带侍卫和近侍,几个人悄声轻步走到宣政殿往前,侍中寺和中书省之间,斜刺里突然冒出个黑黢黢的人影,下拜大喊:“臣谢俊拜见陛下!”
当时天色已经十分的黑,除了赵朔留下来商议政事的人和其他几个地方留下轮值的人之外,这附近几乎杳无人烟。虽然墙头挂着灯笼,但这附近都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的。
突然跳出的人影吓了所有人一跳,场面顿时混乱不堪,不知多少双手争着把赵朔拉到众人身后,也不知多少人跳出去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吏抓住摁在地上,总之等到赵朔一声令下喝止乱象,带着众人重回宣政殿,这才清楚的看到这个自称谢俊的小吏的脸。
冲着这张清正的脸,赵朔并未追究惊驾之罪,和他简短的谈了谈,这才发现这是个自恃才名,不甘只做小吏的狂傲之人,想了想,随手只给曹禤了:“好,既然你当自己有经世济民之才德,就随丞相去吧,但愿朕能看到的做出的一二成绩。”
此事于赵朔而言是与人才的美好邂逅,于当日在场不在场的其他臣下都是一场要命的惊吓,曹禤怕被歹人抓住机会,追着赵朔絮絮叨叨的进谏了好几天,终于在忍不住吹胡子瞪眼之后说服了赵朔。自那之后宫中守卫巡视越来越严,灯火也逐日明亮起来。
“虽然不会再出一个谢俊,然而此事还是得有个办法解决。”曹禤捋着胡须笑眯眯的看着齐昭昀,像个给蒙童出题的老夫子:“重明有什么办法没有?”
齐昭昀骤然被考,猝不及防。他还真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近来太忙,顾不上提出来。何况事关人才就绝无小事,齐昭昀贸然提出来也须得经由群臣商议,他的想法还不完善,因此就没提。
现在曹禤问了,齐昭昀也就不管完善与不完善,说出来了,群策群力比他一个人谋算好得多:“或许……可以一举两得。譬如命这些人才做策论辞赋,再置学官审看,以等论之,挑出最好的,陛下安排时间面见,总比如今大海捞针好一些。”
曹禤闻言,轻轻“哦”了一声,颇有兴趣:“这倒是个好主意,倘若真的能成,往后也可沿用。”
齐昭昀倒没有想那么远,又接着说道:“即便不做策论诗赋,也可以命他们自陈才具,派人核看,因才而用,这恐怕还是得太学那里设个学官来,最好侍中,丞相都派人共商。因牵涉太多,因此恐怕不太好办。”
而他之所以先前不提出来,也就很明白了。
齐昭昀眼下真正管着的是典籍,他要伸手到太学和侍中省都有困难,有的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太学是天下读书人最多的地方,侍中省是皇帝近身顾问,想要指点他们都不容易,并不是赵朔信重齐昭昀,齐昭昀指点他们就能如臂使指的。
如今曹禤问了,齐昭昀和盘托出,正是想要借助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丞相的面子来办成这件事。恐怕即使今日曹禤不问,不久后齐昭昀也会找到时机向他进言。曹禤一生最欣赏聪明人,于是只是拿手指点了他两下,摇头:“唉,原来你是早等着我这一问,想得十分周到。”
他没说这件事已经成了他的事,也没说我一定不会忘了对陛下提一提你的功劳,但齐昭昀也只是笑而不语,并不担心曹禤会利用自己。
此事过了两三天,还是曹禤整理成文上呈给赵朔了,上面自然也说了这主意和齐昭昀有关。赵朔十分欣悦,将此事交给丞相主办,齐昭昀在其中也占了个席位。
自然而然的借着皇帝和丞相两重势力有了插手进太学和侍中省的机会,且显而易见的,和这些日后不知道会有什么造化的人才们有了接触的机会。
齐昭昀并无结党营私之心,但他的步伐是日益稳健了。
第四十四章 ,彩云易散
曹禤到底还是有几分猜到了赵朔的心思,因此在设置学官的时候把齐昭昀也顺手算了进去,一半是想给他积累资历,一半算是酬谢他想出这个主意。没有一个人对齐昭昀正面提过这是你的功劳,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简直忙到麻木,因此过了一段日子再进家门,听到傅明迎上来说:“夫人过世了。”
也还没有反应过来。
夫人只可能是云霁,然而在他印象中云霁暂时还不是个死人。齐昭昀站在木质回廊上愣了一会,索性门也不进了,交代了一句“我过去看看”,就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傅明在他身后也没有叫他,只是欲言又止的望着他匆匆的走了。
云霁刚过世,还没来得及报丧,将军府中没有前来吊唁的来客,因此十分寂静。齐昭昀常来常往,熟门熟路的往后面走,一路上还招手搂过来一个小女孩,是顾寰最小的妹妹,云霁给起的名字,叫顾行香。
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虽然已经过了十岁,但齐昭昀也能轻而易举的把她抱起来。他无声的抱着沉甸甸的小女孩安抚了她一会,随后带着她往后面走。
一般来说,后院是女眷居住的地方,来客没有什么机会涉足,齐昭昀也从来没有来过。然而南北建筑虽然有许多差异,但布局总是差不多的,他带着小姑娘在庭院里穿行,一片被虫蛀坏了的树叶飘落下来。
顾寰独自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他背后是一口已经盖上了却没钉死的棺材。这里应该是云霁生前居住的地方,厅堂里的东西被挪得乱七八糟,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空洞,无需熟悉就能看得出来。齐昭昀松开手,行香迅速的跑过去,抱住哥哥的肩膀。
她异常瘦小,大概是胎里带来的孱弱,得十分费劲,稍微踮起脚尖,才能在顾寰直起身子来的时候保持抱他的姿势。
齐昭昀站得远远的,沉默不语,以静默而疲惫的姿态与心情望着这对兄妹互相安慰。顾寰常年征战在外,虽然十分疼爱孩子们,但其实没有什么时间与他们相处,云霁教养他们,陪伴他们,堪称长嫂如母。她不是猝然离世,但没有人会因为早就预见了这一天就不再悲伤。
齐昭昀甚至想起对方眼神里问出的那句话:你仍然觉得孤单吗?
她现在孤单吗?
巫女信仰的其实不是具象化的神明,而是诸天星辰,在祭宫的大殿里星辰被塑造成女神的形象,但其实并无真正的指向。侍奉女神的巫女据说在死后会到星辰之间,与前代所有巫女的灵魂一起获得永恒的宁静与和祥,好像这就足够报偿她们孤独惨痛的一生。
齐昭昀对此不予置评,但至少在这个云霁夫人深信不疑的说法之中,她不会孤单了。
他想的太多,由云霁的孤单难免想到自己的孤单,一时之间甚至忘了自己是来安慰顾寰的。顾寰倒是抱着小妹妹和她低声说了几句话,就把她打发走了。小女孩大概也不是很放心,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的从廊下好似小猫一样溜走了。顾寰站起身来,走到齐昭昀身边。
其实齐昭昀虽然听闻消息就立马登门,但却没有什么安慰对方的好主意。他虽然善于读懂人心,又颇具策略,但偏偏对人间悲剧了解太深,并不觉得言语可以消解——在他自己身上是这样的,因此在别人身上他也无法施加不痛不痒的安慰,就觉得这算是仁至义尽。
而顾寰也无需他安慰,和齐昭昀一起默默站了一会,二人都望着云霁的棺木,良久,顾寰先挑出一个话题:“当时丹枫……下葬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愿意让我陪着吗?”
齐昭昀当然未曾料到他现在想起的居然是这件事,不过从这个角度看来,他们都有许多失意事,也同样失去了很多人。对顾寰隐瞒没有什么必要,但齐昭昀还是觉得真话难以出口。他已经许久不必向任何人坦诚,因此要说出内心所想比什么都难。
但他也不愿意骗顾寰,于是沉默很久,艰难的组织云淡风轻的语言:“……是我辜负了他,他本来不该死的。”
所以这一切都应该由他来承受,只由他来承受。
顾寰露出了然的神色,紧跟着问:“那你来做什么?”
齐昭昀察觉了这个问句之中的锋锐,按理来说他才是那个伤心的人,不该这么快就具有攻击别人的力道。顾寰并无嘲弄他的意愿,可这句话无论怎么说出来都无法不令齐昭昀感到刺痛,他几乎生出退缩之意,旋即又对自己下意识的瑟缩感到吃惊,于是强行令自己继续坦诚下去:“这不是你的错。”
当然顾寰不会把这句话当做一个结尾,他很快的反驳:“丹枫的事也不是你的错。”
好似结案陈词。齐昭昀也不看他,声音终于委顿下来:“我本来不该带他北上,背井离乡,他还是个孩子,经不起长途奔波,和这么大的变迁……”
顾寰转过头看着他,从眉睫低垂看到唇色浅淡,一种无力和辛酸同时涌上心头,他往齐昭昀的方向靠,声音万分坚定:“你明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带着他比放下他好,他是个孩子,但你还很年轻。”
齐昭昀没有挪开,两人靠在一处,但齐昭昀显然不习惯这种被人安慰的场面,浓黑眼睫迅速扑闪了两下,脸上的脆弱一扫而空,扭过头来以攻代守,盯住小将军认真的脸:“好,那你现在还怪你自己吗?”
“……”顾寰被将了一军,他的自责不知怎么回事就和齐昭昀的自责绑定,好似二人原谅自己就是宽恕对方一样,显然小将军并没有见过太多这样反应敏捷,且擅长诡辩的人物,一瞬间顾寰简直怀疑齐昭昀是故意示弱就为了劝解他。但他无法收回前言,于是温顺的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这事不怪我,那事也不怪你,谈定了?”
这种劝解真是诡异,齐昭昀可没有说一句你节哀,更荒谬的是方才那一瞬间顾寰几乎能从齐昭昀脆弱的表情上肯定自己触摸到了对方真实的心情,然而转瞬之间就不见了,迅速的好似从未出现一样。
顾寰莫名有些失落。但小将军也是颇具急智的人,在沙场上是稳扎稳打和出其不意双管齐下的风格,因此迅速的确认了自己的所得。他知道齐昭昀的心结远比自己的根深蒂固,因此哪怕让齐昭昀承认自己失陷一步也是好的。
而齐昭昀只是定定的看着他,看得小将军简直为了趁势逼进而心虚起来,这才一抿唇,点头同意了:“成交。”
接着又提起另一件事:“南府春还有半坛,等你安顿好夫人的后事,我也可以和你分着喝。”
云霁治丧不是一件小事,顾寰现在是炙手可热的新贵,侯夫人的丧仪自有定规,不是顾寰能俭省过去的,何况顾寰也不想在此事上亏欠云霁。将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顾寰都得忙着这件事了,恐怕不能像从前那样时常造访。难得的是齐昭昀深知自己与他熟识起来大概可以称为情非得已,并非自己主动建立的关系,但此时此刻想起顾寰必将在自己的庭院中缺席一段时间,已经怅然起来。
他毕竟是个容易怀念过去的人,恐怕也已经不再年轻。
顾寰闻言一笑。
然而等到顾寰来喝这半瓮残酒的时候,却已经过了数月,在外镇守多年的大皇子赵济终于归京,随后入京的是二皇子赵溯。
其实先前登基大典的时候二位皇子也都入京朝觐,但在那之后又赶回镇守之地,现如今赵渊携王太后之国好几个月,皇子们才找到机会奉召进京,与成为皇帝的父亲联络感情。
此前齐昭昀几乎在宫里鞠躬尽瘁,差点就死而后已。他其实对这种忙碌并无异议,何况家里也没有什么需要自己亲自处理的事务,唯一所遗憾的就是与小将军的再会恐怕只好推迟。
而顾寰也绝不是无事可做,他忙着云霁的丧葬,之后又被许多人围追堵截,要给他做媒说新的亲事。无论出于何种考虑,小将军一个也没有答应,一跃成为炙手可热,新鲜出炉的鳏夫,人人垂涎。好在这次兴许是考虑到辈分,或者是想到宫中已经有顾夫人了,不必再将顾家与宗室联姻,因此赵朔也没有什么动静。
齐昭昀人在宫里,有些消息十分灵敏,诸如中书省和侍中寺的暗潮涌动,诸如那些学官暗中的派系和孝廉之间拉帮结派,他都能迅速收到风声,但有些事情他就十分迟钝,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比如小将军眼下是许多仕女的春闺梦里人。毕竟他年轻英武又地位崇高,侯夫人值得垂涎,云霁夫人又没有生下一儿半女。
他听到这种消息的时候,外面恐怕已经风声落定,早不是新鲜传闻,而小将军托人辗转递进来一张纸条,平铺直叙的问他:酒呢?
倒好似上门讨债的似的。
第四十五章 ,南府春
酒自然还在,齐昭昀一旦能够出宫,马上就派人往将军府送信,请小将军赏光。
这次会面距离上一次总有几十天,节气都已经变了,二人之间的沉郁氛围也随之一扫而空。鳏夫顾寰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大概也将伤痛深埋心中,看起来倒是高高兴兴的,上台阶都恨不得一步就跳上来。
齐昭昀其实看得出,顾寰对云霁有许多对顾夫人的移情与担忧,云霁夫人就是作为巫烛的顾璇玑的未来,因此他惶惶不可终日,不愿意这个女人死去。多年相处,夫妻之间没有男女之情,几乎就注定了只能相濡以沫,所谓日久生情是不大可能了,而顾寰对她一旦视如亲姊,也就彻底断绝浓情蜜意的可能。虽然说来残忍,但事实就是失去一个姐姐对顾寰而言比失去恩深爱重的妻子更好过,更容易走出来。
齐昭昀望着他熟门熟路摸进来,心里想的却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时间连自己都觉得该嘲讽。他这个多疑且凉薄的毛病是改不过来的,而且想到顾寰不会伤心太过,居然放松了几分,简直是对云霁夫人的轻视。
她尸骨未寒,坟土未干,他就想着这种事,总不能算是温情脉脉吧?何况云霁对他照顾良多,是个温柔又体贴的好女人。
顾寰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打断他的思路,往他面前盘腿一坐,高高兴兴的道:“我带了葡萄,洗好就会端上来。”
齐昭昀一愣,这才借由葡萄想到已经入秋了。他轻叹一口气,没露出什么异样,抬手给两人斟酒。这不是他第一次和顾寰对饮,不过气氛比上一次要好,至少没有一个人苦着脸了,而且顾寰也没有喝上一两杯就红着眼圈露出要哭不哭的模样,因此可以说一切都还不错。
除了这次顾寰喝到酒瓮见底之后就开始自揭其短:“其实我酒量不太好,倘若有什么失礼之处……还得请你多包涵。”
齐昭昀默然不语,不知道他是不是从现在开始就算是醉了。顾寰的表现倒是纯良,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不由让人猜测他之前喝多了到底都做过什么。时下推崇一种狂士,喝醉之后脱光衣服在墙上写狂草,或者爬上墙头高声悲歌大哭,再或者赤身裸 体在荒郊野外丢人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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