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寰跟着开了个玩笑:“世间都督没有做过的事,恐怕太少了。”
齐昭昀笑了。p
第四十七章 ,日迟迟
齐昭昀还要进宫,顾寰就在早膳之后回了将军府。他不是个不负责任的兄长,弟妹都已经开蒙,府中请了西席,他有空的时候经常巡视家学,好像巡视营房一样。
共有三个先生,君子六艺他们都教,学问也都不错。顾寰自己是跟着赵朔学到的排兵布阵,识文断字,之后的一切都是沙场教会了他,因此他督促弟妹学业的时候一向是严苛且吓人的。云霁的丧葬事宜让将军府上下都乱哄哄的,课业也暂时停了,复课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因此顾寰回去之后先到家学转了一圈,随后回到书房。
他现在暂时又算是无所事事了,除了常朝或者赵朔宣召也不必进宫,只有二位皇子入京之后多了点应酬,案上挤压了厚厚一沓帖子,幕僚给他分成三份,非去不可,想去就去,和没有必要。顾寰翻看了几张帖子,又翻出不知重看第几遍的《六韬》,勉强看了几页。
然后他宣告放弃了。
他其实还想着齐昭昀,想着昨天的事。
顾寰的酒量不算太好,但他的记性好得出奇,他记得昨晚齐昭昀说了什么,如何撩拨自己,也记得后来他装睡的时候齐昭昀怎么叫他小将军,又怎么在他的后颈上抚摸……
他也记得今晨醒来的时候他一转头就看到齐昭昀安静的睡容,随后想到这一幕出现的如此理所当然,以至于他们分明才同床共枕第二次,他就丝毫不觉得奇怪,也不觉得惊讶了。他看着齐昭昀衣衫凌乱,敞露出平坦胸口薄软肌肤,晨光温柔又清澈,落在他的脸上,一寸寸挪过他的眉睫,他的脸颊,他的嘴唇和下颌。
顾寰清楚自己想要更多。
明明他第一次见到的齐昭昀的时候心无旁骛,只觉得这人确实如玉,后来他对齐昭昀照顾良多,也可以斩钉截铁的说自己毫无私心,只是齐昭昀孤身一人,举目无亲。
他问心无愧了很久,却蓦然发现自己并非没有私心,只是不知道私心从何而生,见风就长,成了现在这样浩大声势,山呼海啸的把他淹没,连躺在齐昭昀的床上这回事都无法视若平常。
好像是他偷了什么的感觉。
或许他真的偷了,偷的是齐昭昀的关注,偷的是他与众不同的温柔,偷的是他的纵容与接纳,偷得顾寰心虚不已,又于酒酣耳热之际万分膨胀。
顾寰想到早上还见过的傅明,低沉又失落的在书房闷坐,书也不看了,帖子也不看,只想着自己怎么才能多吃多占,又讨人喜欢。多吃多占的嘴脸向来难看,顾寰深知这一点,但他也不能不争取讨人喜欢。正因从前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因此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入手,惆怅的闭门造车。
造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想出来,干脆牵马出门往宫里去了。
顾寰现在进宫无需什么宣召和理由,毕竟他在宫里有人,顾夫人入宫之后于顾寰而言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见面方便了许多。外朝和内宫之间守卫森严,然而要请见到还是很容易。
顾璇玑自从入宫后再没有过问祭宫的事,所作所为和宫中其他女子毫无区别,几乎叫人忘了她的出身,只记得她是顾夫人了。她事皇后勤谨,地位也不算低,再加上赵朔明显的另眼相待,在宫中的地位不必多言,衣食起居顾寰是不担心的。既然无法挽回,更没有办法说服她回心转意,顾寰也就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往宫里来看望姐姐也就不再别扭了。
和从前不一样,顾夫人对他的请见几乎从不驳回,顾寰知道自己在逐步试探,而她也都默许了。
或许顾夫人进宫之后,他们都在重新找到一个相处的方式。顾寰从她的数次退让之中就能猜到,从前的闭门不见其实并非她愿意,只是不得已。
她提携顾寰的时候,顾寰其实并没有感觉到多少残存的亲情,两人都只是在尽力的活下去,他们分开了太长时间,顾寰已经不熟悉她,不明白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在那之后他们也从来没有机会好好交谈,告诉对方多年以来我是如何生活,又如何存在。
倘若天道真的不公,那天道是从来没有公平过。
顾寰心中想要弥补,因此他总是在尝试,即使无法让所有人都回到一切完好的过去,还是想尽力找回什么,比如顾夫人该有一个好弟弟,照顾她,陪伴她。
他得把这个弟弟给她找回来。
顾寰进宫门的时候顾夫人正在修剪一盆茉莉花。新都气候干燥,天冷的很快,倘若不是宫中富贵,连花也一并娇养,这茉莉活都活不下去。
她做俗家女子装扮,看起来要比做女神官的时候温柔许多,年轻几岁,顾寰并不确切记得前几年的时候她是什么模样,只有一个模糊的感觉。她身边围着几个宫女,年纪不大,最大的一个看起来也不过十四五岁,都有些怯怯的天真与娇憨。大概是在祭宫就与许多少女生活在一起,顾璇玑在宫里生活的也不错。
顾寰此次出征只算不功不过,为将来北伐积攒经验,因此回来也没有得到什么封赏,念在他至少是跑了一趟远路,平时要见顾夫人赵朔是从来不管的,不仅不管,隐约还有几分撺掇他来闹腾的意思。顾寰还没有习惯主公成了姐夫这回事,每回和赵朔谈及姐姐都十分不适应,偏偏赵朔要谈他也拦不住,只得听着,一来二去也算是学会了如何应对,赵朔一开口准备拉拉家常,他就站起来告辞说要去看望姐姐,赵朔没有一次不准的。
如此灵验,顾寰简直快要沉迷了。
他看到姐姐的时候,顾璇玑正好放下小银剪,宫女给她洗手,看到顾寰进来,甚至笑了一下:“怎么又过来……”
她在祭宫的时候很少笑,因此即便如今比起那时候轻松自在了许多,笑意也总是稍纵即逝,只有柔和始终留在面容上。顾寰正等着她把打趣自己的这句话说完,却见她戛然而止,旋即又笑起来:“哦,看来你今天不是为了我来的。”
顾寰面红耳赤:“阿姐!你说过你不再用了的!”
一面是因为被她看透而恼羞成怒,另一面又忍不住担忧她继续用灵力占卜下去,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早在顾璇玑刚进宫的时候他就追着迫使她许诺以后再也不用灵力,再也不占卜了,这才放心,却没料到方才她就破戒了。
然而顾夫人对他的恼羞成怒司空见惯一样,只是摇头,笑语:“这算什么,不要紧的。倒是你,什么时候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顾寰脸上的羞窘就没有下去过,忍不住露出孩子气的表情:“你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顾夫人示意他坐下,随后让宫女上了蜜水:“我只是看出一种可能,犹如树上有许多分支,结出果子的最后却只有一个,这还得让你来告诉我。”
她微笑着望向弟弟的眼睛,以一种温情的审视目光。顾寰被她看得陡然生出许多温情,又很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小声求饶:“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何况……”
提起这件事,顾寰也低落了下来:“何况云霁她才刚过世……夫妻一场,我不想不尊重她。”
“要是你真的不想不尊重她,”顾夫人摇了摇头,也以郑重其事的姿态回应他:“就好好照顾自己,别留什么遗憾。要知道她是放不下你。你喜欢照顾别人,弥补别人,但你同样需要别人照顾。我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多少年后见到你,你还是有一部分仍然停在旷野里。你没有办法救所有人,做所有事,一肩担起所有公平正道,总得做个凡人。所以……她只会为你高兴。”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到当年,提到顾寰,提到他还是个孩子,是个凡人。
巫烛不会与他谈心,顾寰也从来没有试过。他曾经想过,可那时候他才十几岁,连见巫烛一面都难。自从刚到赵朔身边那时候起,顾寰心里就总是惶恐与孤独的,他不能对其他人说,只想对巫烛坦白,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这么多年过去了,顾璇玑对他说了这些话,甚至无需他倾诉衷肠。
他怎么能说她一直距离自己很遥远呢?
顾寰也就乖顺的点了点头:“我……我知道。”
他其实很想问,那你也是吗?你也会为我高兴吗?但这其实也没有必要问了,他知道是的,他比从前任何一个时刻都相信自己判断得出的这个答案。
顾璇玑望着他,姿态与巫烛一模一样,只是神情柔和许多,也熟悉许多,好像永恒的燕川日迟迟。
与顾夫人对谈是没头没尾的,后来他们只是聊了聊家常,还有几个巫烛并没有见过的弟妹,说定了新年的时候带进来给她看看,之后顾寰就在对方戏谑的眼神中告辞出去,绕了一大圈到宫门口去等着齐昭昀出来。
日暮时分,齐昭昀出现了。
第四十八章 ,柿子
齐昭昀当然没有想到顾寰会来。他们二人既没有做过这种约定,更没有这种经历。顾寰出征前他们才第一次为彼此送别,前一夜他们才察觉到深渊之中静悄悄改变航向的温柔水流。倒好像顾寰这一步来得太早,太快。这大概是因为小将军虽然是最擅长捕猎的白狼,却并不擅长等待,他总是遵循自己内心的指示,想要什么就去追。
但这也不错。
他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起来,天边翻卷如同金涛的彤云被日暮烧得火红通透,隐约露出几分亘古不变的温柔。齐昭昀背着夕阳暮色往顾寰的方向走,而顾寰迎着光线抬起头微微眯着眼睛看他,露出个高高兴兴的笑,往前迎了两步。
齐昭昀也骑马出入宫闱,这比坐车方便一些。多数人在宫里都只能步行,牛车还得让车夫来接,不如自己骑马来回方便。现在的天气还不算太冷,能自由一日是一日。他不是什么随性的人,何况小将军还看着他,等到下雪的时候恐怕就不能继续骑马来回,而要改乘车了。
他们都没有从人跟着,因此贴得格外近,两匹马齐头并进,齐昭昀也和顾寰懒洋洋的在夕阳余晖里默不作声的走了一会。齐昭昀并不问你怎么来接我了,或者你如何知道我今天就会回宫,二人说的第一句话是顾寰起头,不过与这些无关:“她说有一件我的好事要发生。”
这个她当然是顾璇玑顾夫人,顾寰进宫一趟至少要多做几件事,比如趁空去探望一下在宫里的长姊,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和齐昭昀谈起她了。
“你的?”齐昭昀看了他一眼,噙着一丝笑意,似乎一点也不吃惊。
顾寰点头:“不过她不愿意告诉我。”
他很少对外人抱怨自己的姐姐,因为实在没有什么抱怨的。他深知对方确实是一切都为了他好,也确实牺牲了许多,抱怨难以起头,何况还显得好像忘恩负义。然而自从他们能够时常见面之后,能够抱怨和讲述的细节就多了很多,顾寰非得讲出来不可,因为他得记住。
人生倥偬而过,如此短暂,他得记得。
唯一能够听他这种抱怨的就是齐昭昀,对方既不会多加评判,也不会擅自劝解,就只是含笑听着而已,偶尔开几句玩笑。
“那她大概是觉得你知道的,或者你会等到的。”齐昭昀简单的说。
顾寰的心跳漏了一下,他自己清晰的听到了。齐昭昀一向善于猜度人心,尤其顾璇玑和他有几分相似,只要对方不是有意隐藏,那么其实不难分析动机,何况还有顾寰从旁提供各种消息,而这又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他没有追问是什么好事,甚至没有问顾寰到底知不知道,未免太过笃定。
“她确实是这么说。”顾寰无奈的回答,又忍不住多抱怨了一句:“我总觉得自从她离开祭宫之后变了许多,我反倒觉得陌生,难以招架了。”
从前巫烛不会和他开玩笑,当然也不会和他打哑谜,像这种明知故问也从没有过。顾寰并非不知道这是好事,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该如何回应。他们都在摸索一种新的相处方式,彼此都需要更多的适应于容忍。这感觉其实不错,但顾寰难得觉得自己被悬在半空,一时半会不会落地,于是也就嘀嘀咕咕的多了很多要告诉齐昭昀的感受。
齐昭昀从来不因此而笑话他:“夫人大概只是轻松了许多,至少眼下她的肩上没有压着天穹四野。”
这话举重若轻。顾寰自动听成“至少她现在不是随时会死”和“她其实也不会喜欢祭宫”,忍不住长长嘘了一口气,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闷声嗯了一下。提到顾璇玑他向来如此,总得情绪低沉,齐昭昀听他倾诉衷肠不少次了,闻言也不说什么话来安慰他,只是离他走得更近了一些。
二人在宫门之外走了好长一段路,这才翻身上马。顾寰骑一匹白马,齐昭昀的是通体纯黑的马,都是赵朔赏赐,踏着小碎步走在一起好似一对。二人穿街过巷,既没有前呼后拥,也没有闹市纵马,然而人群还是纷纷散开,往马上看去。
时下马匹太少,多数都是军马,因此能在大街上骑马的人也就是当官的而已,新都在被赵朔定为迎立幼帝的都城之前遭遇了好几次战乱,即使承平渐久,民众也时常惶恐不安,心惊胆战,有求生和自保的本能。
齐昭昀和顾寰都不说话,偶尔有踉跄的孩子闪避不及,就勒住缰绳等着惊慌失措的女人们来把他们抢走。路过集市的时候齐昭昀控马慢了下来,他往一筐红彤彤的柿子那里看了一眼。顾寰了然,开口:“我院里没有柿子树,不过今年还是要多买一些做柿饼。”
说着指着那个竹笥问齐昭昀:“想吃吗?”
齐昭昀看了一眼,意外的有些犹豫,似乎矜持,随后点了点头。
顾寰驱马走近,翻身下马在腰带里乱掏。他身上带钱,但一直都穿窄袖,因此不好放在袖袋里,就塞在腰带里。齐昭昀也驱马凑近了,看着因熟透而柔软流蜜的柿子,也看着问价给钱的顾寰,后知后觉意识到顾寰是给他买的,一时有些异常的沉默起来。而顾寰已经对那卖柿子的汉子交代了一番,如何到齐昭昀门上,把这竹笥交给看门的人,于是他回过头来表功的时候齐昭昀就问了一句:“你不想吃吗?”
顾寰摇头,又轻巧迅捷的爬到了马背上:“我和你一起过去。”
顿了顿,又提起柿饼:“你想吃柿饼么?我会做。”
顾寰会做什么齐昭昀都不大吃惊,他只是意外于顾寰准备做给自己吃,但还是点了点头,看着那个汉子背起竹笥往小巷子去了。顾寰大概是不害怕对方拿了钱就跑,柿子也不给他们的,齐昭昀也不怎么害怕。他想了想,问:“你还会做什么?”
这话语焉不详,但顾寰明白至少对方至少不是想知道他会不会刑求战俘,或者杀人的一百零八招式,于是简单的数了数:“我会盖房子,做木工,做剑鞘,翻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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