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寰耳朵尖一红,被夸得悄悄高兴起来。他不是什么太容易得意洋洋的人,但齐昭昀也不经常夸赞别人,何况齐昭昀在他心里那么特殊,于是连尾巴都快翘起来,以一副天真的表情笑纳了这句夸奖。
于是二人以棋子为兵马,在棋盘上厮杀了一场。
顾寰下棋胜在敏捷,反应迅速,起手落子几乎不太思考,下的是一路随心所欲颇有天赋的快棋,和他作战是一个风格。齐昭昀和他截然不同,深思熟虑,不动声色,捏着棋子摩挲沉吟,每一步都隐隐透出后面的无尽杀招。
堪称棋逢对手。
顾寰其实不常下棋。他的棋路自成一派,确实全靠本能,固然有十分的灵气,却因身边都是些老谋深算的家伙而不怎么能赢。他不看棋谱,也很少在棋枰上消磨时间,比不过自然而然。
齐昭昀倒是会自己琢磨残局,按着棋谱思索如何破局,但他不过借着棋枰启发思路罢了,并非真的想着下棋的事。眼下二人把这场比试看做两军对垒,倒也势均力敌。
顾寰本来说不上喜欢下棋,但这一次就足够他更正自己的想法,他只是没有遇到好对手。齐昭昀明显游刃有余,拉长战线的目的是启发他的思路,边下棋还能边继续对他旁征博引,解释汛期和梅雨在作战上的作用。
可惜顾寰生平打过的仗几乎都在丘陵和平原,地势与气候与南方都不大相同。他和齐昭昀交手的当时占了天时的好处,并未真正意识到澜江以东作战最难的地方,眼下听了一遍,只觉得最难的是忍和等。
从入梅到出梅,得有好几个月,期间阴雨连绵,几乎无法作战,出梅之后天气会迅速变得闷热,顾寰从前只知道寒冷的可怕,现在想一想就猜得到暑热也是极大的阻碍,倘若没有耐心,在西南作战几乎不可能赢。
多数人在真正见识过战争之前,心里有的只有交战那几天最为重要,但其实这几天受到多方影响,从天时地利到人和,将帅做的都是统筹的事。赵朔帐下有曹禤,粮草调度几乎没有出过问题,然而顾寰也没有少遭遇困境。有时候是一把山火,有时候是天寒地冻,有时候是意料之外的炸营。
他年纪不大,但真的是饱经磨难。这时候齐昭昀说起自己曾经打过的仗是怎么焦头烂额,二人顿时有了共同话题。顾寰在自己能够统帅一军以前都在他人麾下做小将,深知不靠谱或者不投脾气的主帅有多可怕,而齐昭昀即便有齐慕余泽,调兵遣将也难免遇上刺儿头,二人都尽情抱怨了一番。
顾寰知道自己说得有点多了,他几乎是把赵朔眼下用得上的将领都数了一遍。他知道齐昭昀对这些人差不多是一无所知,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又何谈运筹帷幄。
眼下他其实只是来递个消息,告诉齐昭昀不日二人就要共事,却未曾料到从授课变成了互通消息,他甚至喋喋不休。倘若真有可能,顾寰绝不会放弃对齐昭昀揭示所有人的老底,或者直接给齐昭昀展示自己这二十年,慷慨分享,倾囊相授。
他从来不问,也确实不懂,不过只要长着耳朵就难免听到外头关于齐昭昀的评价。他在弘文阁也好,在新辟的金门殿也好,都以不容置喙的姿态占据了一席之地,稳扎稳打,但在其他人眼里他始终是个外人,是鸭群里格格不入的白鹤,对他怀有敌意的人不在少数。
宣平侯呢。
无论是嫉恨还是怀疑,都足以伤人。
顾寰也知道曹禤对齐昭昀颇多赏识,但曹禤不会为他开路,更不会多说什么。这个老头年纪越大越狡猾,简直滑不留手,什么事情都不愿意沾,就算对齐昭昀有赏识之意,作为开国十六列侯第一位,绝无可能拉帮结派。他倒是知道结个善缘,谁都不得罪了,齐昭昀就难免如同空中楼阁,脚不踏实地。
建立根基是个不大容易的过程,何况齐昭昀天然有许多障碍,顾寰在心里暗自嘀咕,吭哧一声,把棋子放了回去:“你早就赢了。”
他不是在乎输赢的人,何况这说到底是一场演练,一个游戏。偏偏齐昭昀在乎,看他坦然认输倒是愣了一下,随后也放弃了继续的念头:“不,你并没有输。”
顾寰想起当时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笑:“都督见我第一面,还追着问我是否真的认为江东输了,现在却愿意让一让我……”
齐昭昀看着他,不动声色,眼神犹如深海:“那时候我毕竟还年轻,当然气盛,何况……我只说实话而已。”
这才过了几年啊,顾寰认识他的第二个秋日,齐昭昀就老气横秋到自称自己当时太年轻的地步。顾寰想要反驳,然而想一想这一年多发生了些什么事,自己也忍不住叹息一声,点头同意:“人说都督风度翩翩,只有我知道都督只说实话,且傲骨天成,远比风姿夺目。”
齐昭昀一挑眉,似乎对顾寰的溢美之词感到意外。
顾寰说的时候其实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值得齐昭昀以亮晶晶的眼神回报的,脱口而出之后一细想,顿时不自在起来,画蛇添足的补了一句:“我也只是说实话而已。”
自初次见面你就让我目眩神迷,只是我并未料到之后能越来越目眩神迷。
他其实很不习惯这样坦白直率的说出令自己羞怯的心里话,然而要收回前言也不可能,被齐昭昀看到浑身僵硬,掩饰的端起温润茶盏挡住脸,佯装喝茶。
齐昭昀的秋茶里面有菊花,润肺清热,平肝明目。这是一种叫怀菊的菊花,大概是赵朔赏的。新都气候干燥,秋日落雨之后天气有时候会骤然升温,闷热上少说半个月,因此人人都饮菊花茶。齐昭昀这大概得算入乡随俗。
怀菊在白瓷盏中静静绽开,舒展了每一片花瓣,滋味清凉,顾寰平时就挺喜欢。他年轻,体温又比一般人高,很容易上火,苦不堪言,云霁在日给他养成了喝降火茶的习惯,有时候还给他灌黄连水,即使她过世之后顾寰也没有忘了这个习惯。
他怔怔的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菊花,想到云霁,叹了一口气,把更多的心里话藏住了。
顾寰一向自认为不会说好听的话,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因此并没有花言巧语的意思,默默的缩起来躲开齐昭昀的温软目光,以免自己再说出什么过分的轻薄之言。
齐昭昀坐在他对面,以一种温柔无边的神态望着他,无形之中顾寰就觉得自己成了对方志在必得的猎物,又或者成了齐昭昀掌心什么柔软甜美的东西。
他明明不是。
顾寰被看得心里有一大块不停的陷落坍塌,露出黑漆漆的大洞,渴望着填补进去什么东西。这感觉好像虚弱与**,但远比那强有力许多,他本应该告辞,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好似被猎人提在手里的小狼崽一样四爪在空中乱划,试图安稳落地。
齐昭昀凝视着小将军越来越慌神的表情,忍不住思索一番被他逃走的可能。顾寰紧张的舔嘴唇,齐昭昀突然越过几案抓住顾寰的领子,把他带到了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蜻蜓点水结束了顾寰的无望挣扎。
一触到渴盼已久甚至不再陌生的柔软,顾寰就知道自己发出了无法逃脱的哀鸣。
他就想要这个。自从那天分别之后,他没法不去想这个,也没法不去想齐昭昀到底怎么看。他为自己轻薄了这样一个美人而辗转反侧,内心却丝毫不觉得羞耻,甚至还想再来一次,两次,更多次。
他能恬不知耻的要上无数次,只要齐昭昀愿意给。
这回顾寰学会了闭眼,因为齐昭昀靠在他的嘴唇上悄声低语:“乖,你要学会。”
顾寰才闭上眼,就感觉到齐昭昀搂住了他的脖颈,带着他几乎跨过几案,像一片雪花那样融化在齐昭昀的嘴唇和舌尖上。
齐昭昀的手从他的后颈抚摸到他的脸颊,耳后,全都是肌肤细腻敏锐的地方,顾寰微微战栗,迫不及待的抱回去,推着棋枰前移,棋笥翻倒,齐昭昀一心二用从自己膝上拂开了小陶瓮,棋子哗啦啦撒了一地。
第五十三章 ,夜幕秋雨
这个吻比顾寰以为的短暂。
然而好像只是一瞬间,他就推开了几案,和齐昭昀紧密无间的抱在了一起。齐昭昀被他按在了窗边,而他在两人分开的时候正贪婪的顺着齐昭昀的袖口往上抚摸齐昭昀的手臂,甚至为此入了迷。齐昭昀向后躲开他本能渴望的索求的时候,他甚至不满的哼哼唧唧,试图追上去。
半道上顾寰意识到自己的迫不及待,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轰的一声熊熊燃烧起来了:“我……我也没想……”
随后才慢慢的从人家的袖管里恋恋不舍的抽出手,指尖仍然残留着齐昭昀手臂温润又柔韧的触感,让他那清心寡欲的声明简直是个最蹩脚的谎话。他的手也粗糙,饱经风霜,是杀人的手,拿剑的手,但却把齐昭昀的触感记在了心上,连剑茧滑过手臂内侧的时候齐昭昀的微微颤抖都牢记在心,反复回味,甚至还蠢蠢欲动的想摸一摸。
他是猜过齐昭昀的触感,不过那时候毕竟全凭想象,渴望并无具体的形状,但现在已经知道了一隅,于是就想拼凑出全部的滋味。
顾寰急切的舔过下唇,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不好意思,却还没来得及想起自己应该先松开对方,至少不要每次都在激动之中随便把他按到什么地方。也暂时还没有想到,如果齐昭昀背后不是有窗,大概就会被他扑倒在地上。
这让齐昭昀眼里的顾寰简直是一条过于热情的大狗……狼,丝毫不觉得危险,甚至在小将军难耐的表情与祈求一般的眼神之前伸手抚摸湿润柔软,鲜红漂亮的下唇:“这回可是我做的。”
他听起来甚至挺得意。
顾寰的耳朵烧得那么红,滚烫如沸,他张了张嘴,却差点把齐昭昀的手指尖含进去,于是也不敢说话了。分明自己是把人家困在双臂之间的人,却显得好像自己才是被抓住不知所措的那个一样,用眼神祈求齐昭昀。
可惜枯燥的授课已经过去了,齐昭昀轻叹一声,继续往下撩拨他:“将军想过这个吗?”
顾寰哪里能回答。
他岂止想过,简直想得万分龌龊,每天都在梦里****,只要想到齐昭昀身上的味道就羞耻起来,看到对方就心猿意马,满心都是冲动,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花团锦簇都送给他,好让他开心起来,对自己说一句话。
只要一句就好,什么都值得的。
顾寰的想法又天真又贪婪,他不敢说,盲目的用眼神恳求齐昭昀别再为难自己。
齐昭昀被他看得心痒难耐,好似那对长长的睫羽每次落下的时候都好似低垂的蝴蝶翅膀扫过自己的心尖。他是多么喜欢掌控全部局势的人呐,方才顾寰恳求的望着他的时候他就一忍再忍,既想彻底吓到小将军失声惊叫,又想让他整个人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销魂蚀骨。
他忍过了,可顾寰不知收敛,甚至在他伸手过去的时候乖巧万分的配合,嘴唇柔软如厚雪,温暖如旭日。他多甜啊,谁能放开?
齐昭昀有一瞬间觉得罪恶,因为他对顾寰如此渴望,简直毫无道理,又这样纵容顾寰,甚至引诱他。
他知道情爱是你情我愿,你进我退的事,但顾寰太好了,好得远超他负担得起,也远超他配得上。可他这样纵容顾寰,想教会他什么,想告诉他什么呢?
我能让你销魂蚀骨,尝到世间最美好的滋味,随后让你粉身碎骨,被利刃刺穿,死无葬身之地?这像是一种引诱吗?这简直是一种威胁。
齐昭昀知道这种恐惧毫无道理。他和顾寰站在同一立场,他没有理由,没有可能去伤害他,但他也知道自己远远不够好,在命运之前也绝不强有力。他太害怕输,太害怕让人失望。
而他已经让人失望到有罪的地步,他背负的东西那么沉重,永生永世都无法摆脱。无人能够赦免他,也无人能够拯救他,他的负疚感海一样深阔,以至于连尚未发生之事他也害怕结局太坏。
可这种话是不能说出来的。
他想对顾寰轻飘飘的笑一笑,或者多说点什么,多逗弄逗弄这个爱脸红又爱抱着他的小将军,但最后却率先软弱,放弃了那些原本想说的话,转而对顾寰张开双臂:“先别走。”
这句话对顾寰而言远比他想说的那些强有力,他马上被小将军紧紧拥抱,顾寰在他耳边低语:“我想过,我不想走,我想留下,我不留下你一个人。”
你是雪一样宁静,松林一样深沉,你多么好,又多么孤独。
他搂得太紧,齐昭昀挣扎不得,无法逃脱,于是先是发抖,之后又好像被迫一样柔顺下来,头枕在顾寰肩上,一声也不吭,只是互相把对方留在自己的怀抱里。
顾寰不知道齐昭昀在想什么,但他嗅到悲伤的气味。虽然齐昭昀从未对他开口诉说过什么,但顾寰已经见惯了他的沉默,习惯去读出其中的情绪。
他本能的明白齐昭昀的心,好像那颗心是触手可及的,一颗好人的心。
齐昭昀沉默许久,突然笑了起来,顾寰的脖颈被他的气息吹得发痒:“小将军啊。”
这像是一声叹息。
顾寰的心里忽而安定下来,他知道齐昭昀信任自己,亲近自己,虽然有许多的问题没有答案,许多的后来悬而未决,但此时此刻他已经和齐昭昀亲密无间,于是一颗心就获得了无限的满足,也回以同样的语气,只是话音不如齐昭昀那样天赋异禀的柔软:“大都督。”
他想起外面的人都说齐昭昀狡狯如貉,在心里微微摇头。貉的脸侧有蓬松的长毛,显得多么憨厚朴实,哪里有狡狯的面相,拿来比喻齐昭昀未免不够贴切。
顾寰从前打猎的时候活捉过貉子,亲手揉捏过那厚实的皮毛,只觉得看起来像是傻乎乎的大狗,沉甸甸活蹦乱跳的一只。大概他确实杀气太重,丝毫不觉得野兽凶猛可怕,甚至觉得十分可爱,很想饲养。
将这蠢呼呼的动物的形貌放在齐昭昀身上,顾寰甚至快笑出声。他的手不自觉的向下滑,落在齐昭昀的腰上,长长吸了一口气,觉得轻盈而满足,整个人都快飘起来,又恨不得化成一条绸带般柔软,缠在齐昭昀身上。
想想这也足够不可思议,往前再数几个月,他无非是爬过齐昭昀的床而已,而初见之时齐昭昀甚至还不喜欢他。
而此时此刻的齐昭昀安安分分待在他怀里,靠在他胸口,默默挺过再次席卷而来的痛苦。
顾寰觉得自己好似一个温柔的牢笼,又好似一个坚固的支撑,他心里因此而生出不合时宜的满足于欣悦,好像亲手抓住了仙鹤的翅膀,在温暖整齐的羽毛里随意抚摸,仙鹤如此温柔,身上还有风雪的味道。
他多喜欢把齐昭昀和雪联系在一起,好似这个人是什么高山的第一片雪。
顾寰留到了晚上,要不是念及阿香不好留宿在都督府,因都督府明面上的主人只有齐昭昀一个,年轻女孩留宿外男家中实在于名声不好,而顾寰当着妹妹的面也不好撒娇要求留宿,恐怕他比阿香还不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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