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之前就听过很多齐昭昀的事。比如他父亲在朝在野都盛名蜚著,曾经退而著述教学,广收弟子,不少人在战乱中死去,不少人也飞黄腾达。那时候江东尚未与西南巫国交战,凭借天险立于不败之地,广袤富庶,安乐悠闲,简直是乱世的桃花源。
然而时移世易,不过两年之后,齐昭昀的父亲仓促领兵抵抗巫国的入侵,商王赵朔也会师南下,趁火打劫,江东刘朝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日薄西山。
齐昭昀原本有一个大家族,然而叔伯都相继病死,战死,被俘,也有穷困潦倒。
他跟在父亲身边,母亲与姐妹们避居乡下,那里曾经是他父亲隐居的地方,疫病之后他母亲携着幸存的孩子们前往旧都,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到了之后没有几年,幼妹相继夭折。他父亲在任上屡次出战,遭受巫女诅咒,又受了重伤,最终郁郁而终。
再过几年,就是家亡,国破,说是齐家只有齐昭昀一个人了,也不为过。
顾寰本以为命如草芥兴许只是平头百姓的命,却不料倘若真有神明,其实对齐昭昀这种人也照样残酷,甚至更加残酷。凡是你呕心沥血维护的,祂就毁灭,凡是你想要留存的,祂使之消亡,厄运永无止境。
千古流芳在这等厄运之前,也不算过分的嘉奖,只是令人觉得算是安慰。
他未曾将这番感慨说出口,是因为和齐昭昀交好未必是一件好事,在他人口中与齐昭昀过从甚密,更未必是对齐昭昀的好。路途遥远,他有的是办法照顾他,更有的是时间继续观察他,何必把所有心事都说出来给别人听?
齐昭昀对江东告别之决绝,反倒令顾寰担心他难以割舍旧情,积郁成疾。众所周知,并非只有迈不开脚步才是恋恋不舍。
然而大军启程之后,他也没有听到齐昭昀有异常的举动。他照常起居,对派来照顾他的兵士彬彬有礼,也骑马,也坐车,闲暇时候多数都在看书,连几个幕僚慕名拜会过他之后,也渐渐不再劝阻顾寰去多和他接近了。
顾寰却没有什么机会去。
领军出征不管忙不忙,该做的事情是少不了的,他还要写几篇奏章,斟酌词句。同时还要往京中去信,他离家总有大半年,翘首以盼音信的人不少。
他觉得暂时还是不见齐昭昀的好。饱受磨砺,遭遇苦难且越发平静隐忍的人身上都有一种隐晦的力量,能让所有人都觉得,人世还不够好,或者再也不会好了,否则何以如此。
正好顾寰也是其中之一。
第四章 ,行营谋刺
回程远比来时快,带着齐昭昀上京的是先头部队,辎重押后,为的是商王写信过来,让他们早些到上都。两下里相距几千里,其实就是快,也要两个月。
不过顾寰对此毫无怨言。
他出征之际到过祭宫祈求恩典与赐福,回京之后就要再踏入那朱红门帷,去拜见典祭巫烛,取消身上的印痕。自从他的姐姐变成巫烛,只有这种时候,只有这种理由,才能让他们会面了。
忙过开头,顾寰尽主人之谊,前去探看齐昭昀,当夜在军帐之中设了酒宴请他来赴,陪客是幕僚和几个副将。
长路漫漫,总要消磨时间,而齐昭昀日后在新都扎下根,就要广交朋友,从顾寰这里是个不错的开始。
齐昭昀相当配合,甚至叫小童寻出几样见面礼相赠,顾寰难免觉得欣慰。
他现在赠人的不是多年收藏,就是父亲遗物,意义重大,其情眷眷,几个副将也不得不软化了态度。倒不是说他们本来对齐昭昀有什么恨意或者鄙薄,但毕竟双方交战多年,齐昭昀智计百出,眼下又是降臣,既不好听,也不好看,要说毫无芥蒂那更无可能。
顾寰不觉得自己对现在的齐昭昀有什么怜悯或者同情,因为他看起来高华凛凛。打从初次见面,这人就是这样,一点失意与落魄都不肯流露,只是事实确实可悲可悯。
亡国之臣就是落单的大雁,仓惶无依,眼下还要迁徙到别人的鸟群里去,文人对此最容易兴叹。顾寰不是文人,也难免觉得唏嘘。他知道的更多一点,比如齐昭昀终将有光辉灿烂的未来,可他不能以这种理由来安慰别人的失意,只好配合齐昭昀,若无其事,彬彬有礼。
实际上如果不是怕太过失礼,他想说的话比这多,也比眼下能说的更深。顾寰从不惮于与陌生人推心置腹,因为他确实坦坦荡荡,只是齐昭昀不是这种人,因此他也只好照这个人的方式与他来往。
齐昭昀掌兵好几年,束起头发,换上皮弁,穿着下摆短了两寸的窄袖袍子和武靴过来的时候,倒是让往来将校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们习惯了他文质彬彬的模样,倒是有些意外这幅打扮。
不过其实他什么样都是齐昭昀,姿态优雅,动作敏捷,神情平和。顾寰吃惊过后,也就很快习惯了,将列席的众人一一介绍过去。商王眼下还在征战天下,没什么兵无常将将无常兵的事,顾寰身边全都是他用了许多年的人,如无意外,将来也不大可能分开。
齐昭昀客客气气的点头示意,打过招呼,众人入座,宴席就开始了。
顾寰治军甚严,所以没有歌舞,没有声乐,没有**,酒倒是不错,经年的熟酿,几个幕僚作诗唱和,几个副将干脆拉着顾寰来剑舞,倒也十分热闹,且有万丈豪情。
军中剑舞,其实是演练招式的一种办法,有固定的姿势与次序,半是武,半是舞。顾寰身姿矫健,容貌英伟,率众剑舞,自然是很好看,且他多了几个动作,更接近于舞,大开大合之间自有一种流畅,鹤势螂形,或者叫人联想到鹰击长空,舒展轻盈灵动,蕴含风雷千钧,只在一起一落之间。动得突然,收得利落,当一声响后,全场如同被飒飒长风席卷过一样寂静。
齐昭昀很捧场,站起身亲自斟酒,把酒爵递给他:“将军英姿勃发。”
顾寰年纪不大,和副将相处的时候没大没小惯了,一被他们拖下去就有些忘形。他的剑舞也一向在军中有名,一套舞完,才想起来这里不是只有自己人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一时的率性难免显得自己不够稳重,背离了他想在齐昭昀面前可靠又沉定的初衷。齐昭昀的称赞却是真心的,见他露出真正的笑意,顾寰轻轻嘘了一口气,接过酒爵的同时回以笑意:“过奖了,只是操练他们的时候也自创了几招玩耍,都督知道某出身,乡野村夫罢了。”
虽然说的自谦,不过顾寰的神情并不是这么回事。当世极重出身,虽然礼制崩坏,从前的世家散作寥落星辰的也不少,但能从乡野之中一跃而举世闻名的人物到底不多,且因为对出身和世家的迷信而颇受指摘。
但顾寰显然不以为意,并不觉得自己出身低微是什么不该提起的丢人事。巫烛是他起家的初始,也是他的伤疤,但除此之外,顾寰甚至以出身为傲。
他是商王用人不拘一格的明证之一,但也确实值得屡次破格提拔,他远比自己的身份珍贵。齐昭昀难免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自己心里兴起不服输的念头:倘若我有此人……
可惜并没有如果。
这种惆怅和苦涩滋味并非常人能够啃啮,也并非常人能够忍受。齐昭昀既然并非常人,也就转瞬之间就扫去这些杂念,专心的看着顾寰。他的神情坦荡,异常令人喜爱,且齐昭昀和他虽然是同年所生,但生日早,就在二月,因此说起来比顾寰大上一岁,又因世事多变而自觉苍老,看他的眼光暗含着几分长辈才有的温和,觉得这笑容如同曙光,且毫不设防。
正因人人蝇营狗苟,才更容易趋近坦坦荡荡。齐昭昀怎么会察觉不到这年轻将军的善意?因此也就配合的同他亲近了。
顾寰细想起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齐昭昀真正愉悦轻松,或许和好酒有关,或许和诗词唱酬有关,或许和他有关,那都很好。
人生何其短暂,而齐昭昀如此灿烂,并不该用许多时间悲苦。是夜星月都灿烂,是难得的明亮,祭宫里的巫女这时候正点亮烛火,趁着奇异天象祷告,顾寰亲自送齐昭昀回帐篷。
营内不许随意走动,只有巡逻的队伍,因此十分寂静。其他人都睡了,所以同行的二人也都不说话,一前一后,往齐昭昀的帐篷走。他们住得不远,也就只是几步路,只是方才酒酣耳热之际笑意与欢乐的余韵未绝,敞开心扉之后难免觉得依依不舍,顾寰在齐昭昀的帐前驻足,顿了片刻才轻声告别:“夜深了,都督安歇吧。”
齐昭昀也站住,借着火把的光,顾寰看见他缓慢的合目又睁开,唇色异常鲜艳,好像有人揉碎了花瓣给一尊玉人上色。醉意令他眼里蕴含水波,神情也比先前放松,顾寰猜测至少今夜齐昭昀能睡个好觉。
他无意监视齐昭昀,可伺候他的人私下里说过,齐昭昀每一夜都睡得不好,辗转反侧,却不肯说出来,表面上还是一切如常的。
顾寰早知道他擅长隐忍,于是也不好揭穿他,径直询问。以酒浇愁并不可取,但用其他法子抒发愁绪显然齐昭昀也不愿意,能叫他松快一晚上也是好的。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起这样事无巨细的照顾这个人,齐昭昀自然是他的责任,在见到商王之前,齐昭昀要是出了事,自然是他的失误,但也不该如此。
只好说一句大概是缘分,他一见到齐昭昀,就觉得自己能看到这个人的心事,随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既然他从未将齐昭昀看做仇敌,眼下二人又立场逐渐趋于一致,尽心尽力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顾寰没什么朋友,只有刎颈之交,互为臂助。他常年征战在外,不能如常人一般联络感情,又没有一张庞大的关系网,何况商王用他自然是看中了他纯粹,不为任何势力染指,这是他的好处,何必纠正。
但兴许他和齐昭昀能多一点可能。
顾寰二十二岁,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过老成,却被许多人说过“你还年轻”,其实他只要逮到机会就会照顾别人,且十分周到。至少齐昭昀对他的体贴并无异议,只是在他的凝视之下迟缓的微笑,比礼仪所需的时间长,也更生动:“好,多谢将军相送。”
他们见面也有好几次,第一次的时候齐昭昀的心情糟糕透了,虽然并没有不欢而散,但也只是不失礼而已,第二次是军队开拔,匆匆一晤,没说上几句话,第三次见面到了告别的这时候,齐昭昀就对他醉醺醺的微笑,且不自觉的亲近起来了。
顾寰难免有点得意,他正想开口再说几句话,余光里却瞥见一丝冷冷的反光,直觉远比神智的反应快,早在开口预警之前,他就一把扑倒了齐昭昀:“小心!”
虽然有酒宴,但其实顾寰并未卸甲,也没有除去武器。齐昭昀是客人,且身份敏感,身上没有兵刃,顾寰一脚踢翻了盛着铁锅的木桩,木柴滚落一地,铁锅发出刺耳的声音,正片营帐都苏醒了。
他一把提起被他护着躲过一道刀光的齐昭昀,往身后一塞,抽出佩剑——他作战惯用的武器其实是戟,挥舞起来虎虎生威,但平日不好扛着走来走去,所以剑术也不错,护住一个齐昭昀是绰绰有余。
齐昭昀站在他身后,眼看着营盘里在短短数息之间涌出无数仓皇起身,警觉的拿着武器包围了刺客的兵士,又看了看将他护在身后的顾寰背影,酒意顿消,先是因顾寰的反应而略有几分笑意,等到目光往刺客身上一看,笑意就全然消失了,神情是一片空白,低声提示顾寰:“小心,他是巫见。”
第五章 ,罪与非罪
江东其实向来为北人所不耻,其理由众多,从衣食住行,到当地祭宫里面居然有男人。
自古祭宫就只有女子任职,男人是不能轻易涉足,更不能在其中供奉神灵的,这既是纯洁,也是律例。因此江东十巫七零八落的时候,混入一个巫女与大臣所生的男巫,就越发令人诟病。
与祭宫的巫女有情,其实在朝臣甚至皇室贵胄中,不算罕有,也只是风流韵事,惹人歆羡罢了。巫见就是江东男巫,受领官职,常出面接待前来祈福的君臣,只是也因此成了江东刘朝不伦不类的铁证。
顾寰在江东驻扎几个月,当然听过一些故事,比如谁夜里往祭宫那一片浩荡水面上荡舟去逐月,人人都只当是与某位巫女私会,却不料偶尔撞见,船上另一位赏月的人居然是巫见。继而又听说更多隐秘传闻,譬如巫见之美色,又譬如他的风流,其实并不止一位情人……
诸如此类的话他是听过了就算了,并不觉得讶异,也不在见到这盛名蜚著的男巫就失礼地以探索的眼神上下观看。毕竟与他毫无关系,倘若不是职责所在,连这些都不想知道。
说的人大概是为表忠心,又觉得私密情事勾连着不为人知的阴谋诡计,很当一回事,顾寰要给对方面子,自然不好打断,此时借着火光在齐昭昀冷静得过了头的介绍之下眯眼一看,果然认出了巫见的脸。
所以巫见者,其实不过是个拆字游戏:男巫,觋也,倒是简明扼要。
倘若不是有特异手段,也不能躲过巡逻盘查,伏在军营之中,做这最后一击。
顾寰不用回头看,也知道目标只能是齐昭昀。
他挥挥手,示意包围圈散开一些,自己向前进了两步。巫见披头散发,穿一身黑衣,在夜里着实看不清楚。顾寰目力过人,也只能隐约看见孤愤与无能为力,还有颤抖的双手举着的那把精细的刀。
满镶宝石,细窄刀身,长不过一尺,做刺杀之用倒也不错,只是怎么看都不像是兵器,正如巫见,因容貌太过秀丽,即使此时此刻满含怨愤孤苦与亡国之恨,也不像是个杀手。
顾寰并不预备小看他,那刀刃如霜,有一层薄薄的红光,多半是什么以血为媒的法术附着,不可小觑。他毕竟有那么一个姐姐,对这些远比旁人敏感,当即决定决不能让齐昭昀沾上这把刀。
凡是出征之师,都有专用于防范巫术的甲胄兵器,只是一时仓促间都投鼠忌器,不敢擅动了。
其实出了这么一件事,变生肘腋,顾寰也不很生气。他知道一旦巫见的伏击暴露,并没能近到齐昭昀身前,刀刃没能刺出血来,那就是失败了,不过是时间长短,如何被擒。他是元帅,自然不会为这么一件事大动肝火,所以烦躁者,不过是没料到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觊觎了他要保护的人的性命。
一面是因为这个人是齐昭昀,一面是因为他始料未及。
他虽然有几分愠怒,但知道不能被看似纤纤弱质的巫见寻到破绽,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上前的那几步也干脆利落毫无迟疑,开口道:“弓弩手准备好了吗?”
这话不是对巫见说的,是问身旁军士。
他治军甚严,又彼此熟悉,如臂使指,一个手势就能叫人趁着散开的动静悄悄离去,找到高处架设弓弩,显然并不想问巫见什么了。
巫见和齐昭昀之间并无私情,更没有私仇,唯一能让他穷追不舍,甘愿做有来无回的死士的,当然是灭亡的刘朝了。
巫见大约是存了死志,也不见得害怕,更对顾寰不屑一顾,只厉声对安静站在顾寰身后几步远,连衣裾也一动不动的齐昭昀控诉,指名道姓的历数他的罪行:“齐昭昀!你枉为人臣,枉托江山!你开门揖盗,你将锦绣山河拱手予贼!你会有报应的!我诅咒你……我诅咒你!将来泉下,你如何面见先帝,如何见你齐家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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