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就把解酒汤忘了,一手抱起顾寰让他睡到了更里面,自己伸手摘了挂在铜钩上的床帐,彻底遮蔽了外头的月光。
顾寰唔的闷哼了一声,好像是被他吓了一跳。
第二日齐昭昀启程,顾寰还是爬起来给他送行,和其他人一起。这次是急召,因此齐昭昀轻装简行,只带着一支护卫和几个照顾起居的仆从就上路了。顾寰给他的行李里塞了一堆吃的,腊肉,竹笋,晒干的菌菇和一点竹荪,都是挑嘴的齐昭昀这几个月吃得开心的东西。齐昭昀自己带上的行李主要是书,琴,剑,换洗衣物。
顾寰知道他不会吃什么苦,且新都的气候至少比起尚未出梅的清江干燥,除了又要和齐昭昀两地分隔的怨念之外,想起傅明能照顾好齐昭昀,也就松了一口气,把他送走了。
这时候正是遮天莲叶无穷碧的时候,齐昭昀得走一段水路,风景也开阔怡人。饮过饯别酒,他登舟出发,站在船尾看着顾寰的影子越来越远,轻轻叹了一口气。
顾寰清早醒来之后并没有表露出不舍。自从圣旨到了之后他已经说过舍不得了,似乎觉得说出来也就够了,并不需要怎么强调和重复。也就只有喝醉之后他才勇于承认,勇于要求更多,甚至带着孩子气缠住他不放,期望他不要离开,期望长相厮守。
齐昭昀此生确实未曾尝过相思的滋味,不过是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心知自己此时不该继续顶着风继续眺望顾寰已经消失的身影,只是暂且不想进入舱房而已。带着的仆役和护卫都没有上来劝阻,一半是不想挑战他的威严,一半是不想打断他的思绪,只有齐昭昀知道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临风喟叹而已。
他想了一会顾寰,又将思绪拨回新都的形势。虽然人不在新都,但消息并未断绝,尤其顾寰和他共享情报之后。人脉这回事只能靠自己开拓,顾寰能起到的作用十分有限,最多提供一些情报,但这些消息就不同了,顾寰从未对齐昭昀避讳过。
因此他们都知道皇后似乎改变了策略,开始让大皇子和娘家楼氏开始动作。大概是因为清江营的事惊动了他们敏锐的嗅觉。
顾寰绝无与后族争利的心思,他也不必这样做,可这并不代表皇后就会对他放下戒心。自从丈夫登基之后,他们夫妻之间已经越来越不对等,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何况顾璇玑对她绝不是同一战线上的人。眼下皇子即将诞生,皇后心思活动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齐昭昀对顾夫人的关心并不超出应有的程度,但她是顾寰的姐姐,因此他就得在顾寰照应不到的时候为她考虑。女子生产是要命的事,倘若做什么手脚,或者趁势做些别的动作都太容易了,他只能尽力的帮着顾寰照看。
他知道顾璇玑不是普通的女人,会尽己所能的照顾自己,保护自己,但齐昭昀有他该尽的心意。
这位夫人是个坚毅而强悍的女人,无关容貌与身份,是一种坚韧不拔的心性,齐昭昀逐渐也不得不把她当做自己的长辈来尊敬,对这点照顾也是心甘情愿。
但新都的情况比他想得更坏,皇后坐不住了。
第七十六章 ,朱砂
齐昭昀入京的时候是八月,先是往宫中复旨,交代了清江营现在的情况和众人的所作所为,替崔英表功,顺便问候了一下宫中见不到面的顾璇玑。他和顾寰的事赵朔是知道的,只是未曾料到齐昭昀如此光明正大的代替顾寰关怀顾夫人而已,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摆个什么表情,究竟是彻底无视还是作为姐夫苦口婆心的劝告一下,又或者干脆就顺其自然吧。
赵朔其实很少因为人事而徘徊不定,拿不准主意过,但这是有原因的。与此事直接有关的也就三个人,顾寰表态不想张扬,顾璇玑持中立态度,并不说什么,齐昭昀光明正大。他们三人自己都没有商量出一个统一的意见,这也不能怪赵朔举棋不定。
毕竟此事与大业无关,他本以为这三个人哪个随手都能摆平,岂料他们居然至今都没有发现自己人的态度截然不同,且没有商量出一个对策。
赵朔和面容平静胸有成竹的齐昭昀对视片刻,终于嘘了一口气,淡然答道:“她一切都好,告诉化极不用担忧,自然,你也不用担忧。”
现在他也是胸有成竹镇定自若四人的一员了。
然而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进了十月之后顾夫人到了预产期,孩子仍然没有降生。多日没有动静,京中的人心于是都浮动起来。
从前曾有过一个尧母门,女子怀胎有异都是吉兆,倘若这孩子真的十二月而降,那恐怕说他是天命之人都有不少人信。曾经尧帝传说就是母亲怀胎十二个月才降生,具有帝王之德。虽然此前赵朔就已经对这个孩子格外优待,但还能说是因为老来得子,眼下民间已经有了歌谣传唱,口口相传到了朝中,对顾夫人其实是大大的不利。
所谓“昭昭日,降甘霖”,真的太明显了。
就连齐昭昀也有点如芒在背的感觉。先是孩童传唱谁也不知道从何而起的这个歌谣,后来就广为流传,掀起一阵悄悄席卷几个州县的谶语,和前朝那几个例子一样。幸而只有六个字,要真说的话意指也是模糊不清的,并不一定就是顾夫人怀中的孩子。
也有可能是齐昭昀。
或者其他人,或者如同字面意义那样,晴天降雨才是这谶语要说的时间点。
即便如此,盯着顾夫人的肚子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赵济被赵朔派往海河视察水利和漕运,带着这样一个消息进京,赵朔却暂时没有时间见他,于是先把他打发到后宫去见皇后了。
这也正中赵济下怀,他以凝重的表情让母亲遣散了侍女,简略的把外头的流言讲了一遍:“母后,现在是时间了。”
皇后也听到了一点消息。她与后族之间消息畅通,比起这些年来担当重任的儿子而言,她的父兄侄子显然更为心急,把这件事说得十分严重,催促她早做决定。然而无论要做什么,仅凭后族是不能成事的,她得等到儿子回来,与他商议。
她往西宫的方向看了一眼,伸手拨弄一串佛珠,半阖着眼睛:“那你说说看,是时间做什么了?”
赵济误会她的态度仍未改变,低喝一声:“母后!你与父皇多年夫妻,应该是最懂他的人,你觉得他眼下最大的几桩心事是什么?西征,北伐,民生,国事,还有储位,再多的没有了!可你看看我现在做的是什么?对,漕运是十分重要,可是我只是代天子巡狩而已,既不管事,又不管人,钱,粮,兵,我们兄弟一件也抓不到手里,看似是父皇最倚重最信任的人,但实际上呢?舅舅他们如何,你也很清楚。你再反观顾家……娘啊,我晓得你不愿意轻举妄动,可此时不能以不变应万变了。她临盆在即,外头把她说得好像尧舜之母一样,她肚子里那个倘若真是个儿子,您想过我们兄弟和您该如何自居了吗?”
赵济急得厉害,又不敢团团乱转有失仪态,只是越说越急,还记得压低声音:“您陪伴扶持父亲多年,不遗余力,皇后之尊是您应得的,而我们兄弟……倘若父皇心中的太子人选不是我,是其他弟弟,我自认为甘心辅佐,可……那得是与我一母同胞,得是您的人!母后……你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想想,难道您愿意仰人鼻息的活着?世间什么值得您卑躬屈膝呀?”
皇后抬起眼帘,忘了自己的长子一眼:“好,那你说,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呢?倘若非得做点什么,我们该做什么呢?”
赵济确实想过自己能做的事,见母亲似乎有动摇之意,俯身过来,声音越发轻柔:“我知道母后是杀伐决断的人,如今父皇旧伤复发,在寝殿养伤,暂且恐怕是顾不到太多。她又大腹便便,不便走动,只要能阻绝消息,杀母夺子……也就绝了后患。到时候宫中没了顾夫人,顾寰不再是外戚,那孩子在您手中,您还是一样稳如泰山。”
皇后脸上一条肌肉忽然一抽,低声且平静的回答:“你父皇颇为宠爱的夫人,岂是说杀就能杀?何况你以为她是一般人吗?”
赵济从腰带里摸出一个纸包塞进母亲手中:“我的幕僚,有人弄来了这个,此事尚需从长计议,但是她也不是坚不可摧。母后,现在可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倘使您不愿意,我自然不会轻举妄动,可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了。那孩子一旦降生,咱们就没有法子,而父皇……父皇只会把你我越推越远。我晓得她不过是一个内宠而已,父皇敬重您,此事也很容易遮掩过去,巫女大多短寿。”
他握住母亲僵硬的捏着那个纸包的手,诚恳且有力地最后道:“这都是为了您,也是为了我们兄弟。”
皇后沉重的点了点头。
赵朔确实旧伤复发。他征战多年,一声戎马,到了这个岁数总要受点罪的。尤其冬日寒冷,一落雪他的行动就不怎么方便了。新都的宫殿都是新修建的,地龙和薰笼围绕着,倒也不至于那么难熬,只是镇日没有力气,再感染上一场风寒,许多不重要的政事赵朔也就都放手不管了,连带着金吾卫和羽林郎的事都交给刚从弘文阁脱身的齐昭昀了。
天子身边骁勇英武的儿郎最容易出头,这些人里头常有要擢拔或者投军的,赵朔有意整理一番,只是自己的精力不足,就让齐昭昀来做。他不担心齐昭昀徇私枉法,更不担心他有眼不识英才,也就放心的养病去了。
赵济早买通了不少禁军,原本是准备在这份名单里面动手脚,现在这点人脉就有了更好的用处,于是暗中蛰伏下来,叫自己的人闷不吭声,先看看齐昭昀的动作,又时常往宫中来探视,查探赵朔这里的情况,又反复游说皇后。他有心成就大业,尚需母亲帮助,甚至连往常极力争取父亲更多委任这件事也不做了,看起来倒是老实了许多。
宫里宫外都等着顾夫人生产,但她始终没有动静,御医也给不出什么理由,赵朔的病势昏昏沉沉一阵,又清醒好转一阵,既看天时也看运气。他年纪大了,虽然平常很少头疼脑热,但正因如此一旦病了就容易缠绵病榻,暂且好不了。御医不敢断言这是因为什么,伺候他伺候得苦不堪言,顾夫人的脉象既然没有问题,也就不愿意让赵朔因此再动怒,干脆都极力安抚,说是并没有什么。
甚至还把外头那六字谶语结结巴巴的说了一遍。
这消息赵朔还不至于不知道,只是御医用这事为顾夫人还不生产开脱,赵朔听了难免多想一些。消息由赵济传到皇后的长秋宫,皇后也就终于下定了决心,预备做些什么了。
她不是没有经过事的女人,越是在心中刚硬如铁,脸上越是不动声色,送出儿子之后将手中的凤印翻出来看了一眼,又拿出一半虎符,长吸一口气,站在桌案边摇了摇头。
几十年的夫妻情谊,数十载的甘苦春秋,到了最后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她和赵朔结发的时候只想到日后艰辛也罢,荣华也罢,都是二人一同度过,是什么让她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并非歹毒,这是苦痛。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不甘心,因此怎么也无法将那个预言说出口。三易而亡,这太……太残忍了。她的儿子并不比任何人差,为何就因为这四个字不能得到该得到的东西?而别人的儿子为了六个字尚未出生就能预定储位?这未免可笑。
从前她也是虔诚信奉神灵与命运的人,可神灵与命运太爱作弄人。
她知道了赵济的全部计划,知道自己应该在一清早就召顾夫人到自己宫里,给她喝下含了朱砂和符咒的茶,将她软禁起来,封锁宫门,不许互通消息,之后等待赵济带人进来催生。这对女人的损耗和对巫女的损耗都很大,就算不死也会去半条命,倘若到时候她还没有死,那就杀了她。
然后就好了,赵朔不会为此废后的,只要不废后,她就还有机会。
第七十七章 ,卷帘
皇后一生并不是没有做过凶狠歹毒的事。她的丈夫是赵朔,他们夫妻都不是什么好人。当年赵朔与人争斗,她与孩子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却被人识破,几百人围攻府邸,是她指挥若定,在院中坐着高声命令府兵拼死抵抗,才保全了堂上二老和几个儿女。
她也不是没有杀过人的人,只是这一次不同,她作为女人要杀灭别的女人,她身为母亲要逼死另一个母亲。她是皇后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要和顾夫人争斗什么,因为顾夫人和其他赵朔的姬妾虽然有所不同,但毕竟只是一个姬妾而已。她能容得下别人,也就容得下顾夫人。
她能容得下其他庶子,当然就容得下这个庶子。
然而形势不同了,他们虽然是结发夫妻,眼下却得分道扬镳,为自己考虑。她为此感到彻骨的悲凉,同时又像是危及领地的母狼,不得不弓起身子低声怒吼,采取行动。那个预言犹如一个强有力的威胁,和严重的侮辱,皇后没法忘记,更没有办法不当一回事。
她曾经相信过,然而儿子的爆发也令她徘徊不定:为什么,凭什么?
她本来对顾璇玑也好,对丈夫也好,绝无敌意,但现在什么都变了。她封锁宫门,命人去请身怀六甲,随时有可能生产的顾夫人过来。
顾璇玑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她对皇后一向守礼,但也没有更多,二人从来都是点头之交。然而皇后的懿旨无人可以违背,她还是跟着来了。
宫苑里没有什么人,前一夜刚下了雪,厚实且寒冷。顾璇玑问过前来传旨的宫人皇后为何召见自己,但那宫人显然也不知道太多,她没有犹豫太久就起身吩咐准备辇轿,往长秋宫而来。她虽然怀着孩子,十分疲惫辛苦,但近来除了看不到自己的脚尖之外没有太大的烦恼,不过是等着生产罢了,每日都很清闲。顾寰走时又把几个妹妹送进宫来,和她作伴,有妹妹们照顾陪伴,倒也不算烦闷。
长秋宫前同样寂静。顾璇玑撩起帘子望了一眼外面,隐约觉得风向和天色都不大对劲,于是多看了一眼。带甲侍卫面无表情的森然站立着,仿佛钢铁铸就。她伸手自袖中拿出一枚金簪,长长叹了一口气。
皇后端坐在椒房殿之中,身边环绕着宫人,殿内温暖如春。顾璇玑被人扶进来与她见礼,挺着大肚子也拜不下去,只勉强弯腰:“皇后。”
她几乎是有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虽然并没有隐藏经历了多少岁月,但偏偏仍然留有与众不同的光辉,从未有人看着她的时候能意识到她也将近三十岁了。皇后默默看着这个与自己的女儿同龄的女子,心头蓦然袭来一阵荒谬感。她几乎要缩手,但仍旧忍住了一切浮于表面的下意识反应,对顾璇玑点了点头:“好了,你也不要勉强,就坐吧。喝点蜜水?”
顾璇玑回以微笑。
虽然同住宫中,且关系微妙,但其实二人并不经常见面。皇后不爱与嫔妃多说话,顾璇玑也不愿意出门,彼此之间见了面更不会言语交锋,都相当克制,绝不互相为难,以至于现在居然有些无话可说的尴尬。皇后心知自己要留她直到药效发作,于是看着自己裙裾上的绣花,淡淡开启了话题:“天越来越冷了,你这孩子还没有发动的迹象,我想你也等得太累,老拘在室内不能活动未免无聊,恰逢新雪下来了,今日放晴,就找你来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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