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他真的没有怎么打过仗,威名不如顾寰响亮,又在就任大都督之后不得不镇守后方,指挥作战,世间没有什么他带领几千人大破敌军的传说,对他的看法也就成了装神弄鬼端坐中军帐指挥别人冲锋陷阵的那种人。挑衅他也不全是因为不服,还有“我们也不比你们南人差很多,败军之将还敢在我军面前骄矜自傲”。
齐昭昀绝不是那个骄矜自傲的人,但说实话他也不介意给别人当头棒喝,好让他们更老实一些。
幸亏顾寰不在,否则今日这场比试恐怕在齐昭昀答应下来之前就被他喝止了,恐怕还得严厉又凶狠的问几句让这些人下不来台的话。
以下犯上者该当如何?
军令如山,以下犯上这顶大帽子可不好戴。齐昭昀换着衣服,摇了摇头。他知道事后对顾寰好解释的多,毕竟顾寰没有亲眼看见,那就不会有太多后怕。齐昭昀答应的本意并非是下马威,或者维持自己的面子,只是认为到了该当头棒喝的时间了。战场上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导致杀身之祸,闪念之间就是生死关头,训练虽然未必能够规避一切,但毕竟能够提升生还的几率。何况他虽然并不在乎别人看低自己,但却不能让人看低自己,更不能让南北双方的对立情绪影响同为一军的配合和理解。
人心不稳是大忌。
他换了一身短打出来,袖口扎紧,平静而锐利的问:“怎么比?”
这么干脆倒是引来一阵雷鸣般的赞叹。那率先提出“请教”的汉子拱了拱手:“咱们不敢高看自己,就请督军照我们平常演练的常务和我们比试一回。”
顿了顿:“督军应该清楚。”
齐昭昀想笑了,到这地步居然还在试探他到底是不是清楚营内事务,算不算高高在上。但笑出来恐怕容易被误会,他忍住了,点点头:“这是自然。”
有几个清醒一些的,对火伴们把齐昭昀牵涉进来很是不安,眼神闪烁,但毕竟齐昭昀自己都同意了,除非顾寰在这里,否则是拦不住的,只是担忧的看着。齐昭昀挥挥手,示意他们计时,自己走到岸边看了看幽绿的水面,又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早点回来,还赶得上吃饭。”
他的态度实在太轻松,激怒了好几个费了好大劲才能自傲于自己学习的速度和水中作战的战士,也不用多说什么,率先扑通一声跳下水,在水里扬起脸:“请。”
语气硬邦邦的。
齐昭昀也不多说什么,一跃跳进水中。
他们比试的内容还算简单。这里的水潭是齐昭昀选的,一路游过去之后有个浅滩,水大概齐腰深,很适合练习水中对战。只是对大多数清江营的新人来说,要一口气游过水潭就很难,倘若身上背负武器就更难了。现在能泅水到浅滩之后还有力气对战的人无疑是军中的佼佼者。
齐昭昀知道他们来挑衅自己,既是觉得他并未显露过作战的才能,因此觉得不服气,也是要发泄多日以来暴晒泡水的怨气——也就是开始自满,因此并不准备手下留情。他倒不是不愿意照顾将士的情绪,只是这点自满有害无益,不如趁早戳破他们的得意。
他一跳进水里,就想明白为何在他们眼里自己不算是个武将了。在新都两三年,别的大概都还没有忘记,但想要游水却没那么容易,何况这两三年他根本没有带过兵,更没有打过仗,看起来是该有所生疏了。
齐昭昀吐出一串细碎的气泡,剪开水波往前游去。
他确实是个贵公子,但父亲精于水战,何况又是战乱年代,自幼从池塘到澜江,没有不能横渡的,流水打磨出的体格,柔韧又结实,游水简直是本能,似乎天生不用呼吸一样,要从这一样里赢过他,未免太难了。就算他已经几年没有好好游过水也一样。
这一块虽然叫水潭,但让不少人都望洋兴叹过,水面宽阔,总有好几里,齐昭昀换气的间隙看了一眼前面,耳边喧嚣,不远处还有好几只竹筏——现在还没到让他们学撑船的地步,从竹筏开始挺好的。这些人不参与比试,一面计时,一面裁判,顺便时刻注意齐昭昀的动向,一旦形势不对就会把他捞到竹筏上。
毕竟是大官,不能出事。
齐昭昀刻意留着几分体力,保持游刃有余的赢过所有人,踩到了浅滩,才站稳脚跟就从背后抽出两根分水峨嵋刺,迅疾的转身,寒光闪闪的峨眉刺在随即追赶而来的人面前一晃,吓得他们扑腾了几下,险些呛水。
方才游刃有余的保持游在第一位已经十分气人了,现在齐昭昀抽出武器的动作锋芒毕露,令人心寒,不等几个人在细沙上站稳就攻了过来。
峨眉刺作为武器显得太纤细,似乎不足以造成什么威胁,但在水中它是最好的暗杀武器。当年赵朔来攻的第一支船队就是被阴魂不散的水鬼营悄悄潜水凿沉了好几艘,引起了极大动荡。这种兵器两头尖锐如同冰锥,被打磨的闪闪发光,中间是一枚指环,套在手指上通过腕力和指力操作,灵活且出其不意,用法良多。挑点贯带劈,甩挎摆裹托,推搅拨扎刺。
齐昭昀练峨眉刺大概十几年,虽然并非是最擅长的兵器,但能比他能熟悉的没有几个人,一向很喜欢这种武器。以刀法用贴近敌身,以棍法躲闪腾挪,以剑法劲力快妙,在水中施展还能借助水势,神出鬼没,虽然在真正水战中起决定因素的事物太多,但给这十几个人一个下马威不在话下。
他近乎炫技,在浅滩上以一当十几个人,硬是没有一个人能够近身,反而都被他抽了一顿——这对峨眉刺并不是齐昭昀的收藏,而是军中提供演武所用,并未开刃,还是很安全的,并不会伤人性命,只是抽在身上很疼而已。齐昭昀许久未曾与人对战,倒是打得酣畅淋漓,虽然谨慎留手,但却越来越得心应手,乐在其中。
他被顾寰做易碎的瓷器呵护,倒是提过几次和他过招,但彼此都定力不足,做不到不把过招变成调情,一回二回之后齐昭昀也就歇了这个心思,反倒是今日找到了机会,既能教训自视甚高的精兵,又能娱乐自己,逐渐把对战变成了一场游戏。
对手是否认真对待很轻易就能看出来,早从一开始齐昭昀的游刃有余就够让人生气和羞愤,如今他猫玩耗子一样轻轻巧巧只需点拨就让这十几个人在齐腰深的水里扑腾来扑腾去,吃了一嘴沙子和泥水,简直恼羞成怒起来。这些都是顾寰挑出来的精兵,并不只知道一味蛮攻,几个人放慢了动作,互相对了眼神,分出几人绕到齐昭昀背后,成了一个合围之势,然后一扑——齐昭昀向后仰倒,在水里消失了。
几人原本胸有成竹,自以为这一次是瓮中捉鳖,至少能回敬齐昭昀几分,却不料一阵水波涌过,齐昭昀好像变成了游鱼,而他们连鱼尾巴都没有看清。
岸上一声肝胆俱裂的惊呼:“重明!!!”
水中的十几个人惊慌失措,几乎要重新潜回水里逃走了。
是顾寰回来了。
第七十三章 ,菡萏
顾寰离营是为了和崔英会面,商量关于军饷和粮草的事。这几万人吃饭也是一件大事,从清江城里拨过来是不可能的,崔英就当了朝廷的转运接收方,负责调度。他走的时候是早上,齐昭昀正要出发去巡营,顾寰万万没想到自己进城半天,回来就正好看到齐昭昀在齐腰深的水里被人围攻,跌进水里不见了。
往常巡营可不代表有什么危险。
顾寰先是被吓得喊了一声齐昭昀的表字,之后总算回神,想起来齐昭昀应该不会出事,但仍然紧张的望着水面,连算账都没有功夫。岸上的人乖觉,见水里那十几个人仍然面面相觑,好似被吓了一跳的小鸭子,呼喊着提醒:“找人啊!督军呢?快找!”
一语惊醒呆愣的众人,于是咋咋呼呼的在水里摸鱼一样摸起齐昭昀来,顾寰也不顾劝阻要登上竹筏,齐昭昀冒出了头,摆手示意他不用过来。
“我没事,吓他们一吓而已。”
说完这句话齐昭昀也没有上岸,他反而划着水越退越远,好似一条姿态优雅流畅的游鱼,往南面鲜少有人去的靠山水区去了。顾寰张了张嘴,当着这么多眼睛没法下去把他拽上来,自己的心肝又在怦怦跳,只得抽空往湿淋淋呆愣愣的十几个不听话的军士那里瞪了好几眼,眼睁睁的和其他人一样看着齐昭昀身影消失在烟波绿萍之中,几乎看不见了,继续提心吊胆。
南面那里几乎没有人去过,因此水生植物也没有怎么清理过,绿萍莲叶田田,水里还有水草,岸边垂下柳荫,是僻静安谧的地方。
过了一会,顾寰已经耐不住要叫人去接他,唯恐他被乱流卷走的时候,齐昭昀冒出了头,又游回来了,手里还护着一支什么东西。顾寰穷尽目力看了一会,发现那是一支荷花花苞。
这附近有朵荷花可不容易。
齐昭昀一路游过来,乱纷纷的水面也寂静下来,他湿淋淋的走上岸,将手里的花递给顾寰:“我方才就看见了,正好,给你。”
众目睽睽,面面相觑,大庭广众,顾寰捏着花梗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做看起来会更像是正常的战友情。而齐昭昀脸上还黏着湿漉漉的发丝,水珠纷纷滚落,这场景一点忙也没有帮上,顾寰伸出另一只手给他擦掉脸上的水,脱口而出的话也不是避嫌:“冷不冷?”
齐昭昀被他逗笑了。
顾寰认识的齐昭昀不是这样的。既没有精悍勇武的面目,也多数时候都是冷色调,带着自然而然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冷淡,好似他自己说的那样,不是白梅就是仙鹤。
但此时此刻并非如此,顾寰默不作声,不动声色的吞咽,被一阵干渴掠夺了大多数心智。他知道齐昭昀做了什么,回来的时候留下的亲兵就七嘴八舌的说了实在拦不住督军。赶来的时候又在一排竹筏中间听了个绘声绘色的全场。无论是一马当先超过别人一个身长游过几里水,还是到了浅滩上和十几个人打得风生水起不露颓势,顾寰都深恨自己没有亲眼得见,也怀疑自己亲眼见到了是否还能维持得住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齐昭昀也不是没有暴露过这一面。当初把顾寰逼入山坳的时候顾寰也曾经击节赞叹,觉得这手法精妙,这智计高超,甚至不分敌我的遥想了一番这种人该有的模样。
至于其他时候他听到的齐昭昀的传闻更多,军中和他交过手的都恨恨的叫他狡貉,这也并非没有理由。被他节节深入逼迫到无路可逃的不在少数,齐昭昀最擅长的战术就是借助地势堵人,四下包围之后占据高处先是放一波箭,而后骑兵冲杀,步兵补上。
这可是个赶尽杀绝的路数,要说顾寰从中嗅不出齐昭昀的某些人格是绝不可能的。但这一面他从来没有见过。或许齐昭昀内心深处十分凶狠,自始至终都咬紧牙关度过独属于他的一波波痛楚,但至少在顾寰可见的水面上,他始终温和又雅致,丝毫不露残忍。
他也听说过一些齐昭昀在宣政殿的动作。政斗比起战争总是兵不血刃的,齐昭昀也没有什么不死不休的对手。不过就这两年恨上齐昭昀能把牙咬碎的人也已经不少了。
他总是能赢。
而顾寰总是正好错过,不能得见。
顾寰心里其实有些不服气,觉得自己运气不够好,看不到一个凶巴巴的齐昭昀。现在他看到了,且为此心荡神驰,就更加知道这是真的,他确实错过了太多摄人心魄的模样。
他捏着齐昭昀给他的那支花,得很小心才能不弄坏,花梗上的刺不能伤到他,倒是都被他压进了手里。顾寰很想说点不大正经的,但现在不是他该说这种话的时候,看着他们的人群没有得令是不会散去的,于是顾寰强自镇定,清了清嗓子。
齐昭昀见他眼中流露出被压制的压抑渴望,就猜得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伸手搭在他手臂上,带着他往岸上走,一步一个湿漉漉的脚印,浑身上下都是哗啦啦的水往下流,心情倒是十分愉悦的:“我没有事,倒是很久不曾这样酣畅淋漓的比试过了,这些精兵……确实精良。”
虽然被压着打了一通,但显然齐昭昀并未因为凶残且矜傲而获得更多敌意,反而有了拥趸,听到齐昭昀承认他们的苦练确实有效,倒是喜形于色,纷纷簇拥上来,聪明的无视了顾寰仍然不赞同的表情,和齐昭昀搭起话来。
军营并不是世上最好懂的地方,但潜规则之外的法则却相当明晰。说上千万句废话也比不上有能够把将士们从沙场上带回来的能力更能服众,因此拳头越大,也就越受尊崇。齐昭昀露了一手,心满意足的并不是只有他自己,凡是见识过这一幕的人也就从此都对他有了敬畏之心,这就是他在新军威望的起源。
顾寰从少年时代就在军营之中摸爬滚打,比任何人都明白齐昭昀为什么要这么做,因此也只好在众人有意无意看透自己不会发火之后站在后面,望着齐昭昀的背影摇了摇头,在放任他被簇拥之前喊了一声:“先换衣服!”
因为巡营有了这么个插曲,齐昭昀回去的就比预料中晚了好几个时辰。他换过衣服之后并未返回议事厅那里,因此清点粮草也好,药草也好,都是顾寰一个人和幕僚们还有部下做的。
往常吃饭的时候过了,齐昭昀才回来,脸上犹自带着笑意。顾寰看出他心情好,心里马上就泛起一阵轻松,但脸上的表情还是没变,提起茶壶倒了一盏酽酽的姜茶塞进齐昭昀手里:“喝。”
小将军板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齐昭昀一点没有被他的冷脸吓到,反而觉得小将军鼓着腮帮子的样子真是可爱,坐下来啜饮姜茶:“今日去城中诸事顺利吗?”
他没有被震慑,在顾寰的预料之中,于是小将军跟着他坐下来,先回答这个正经问题:“还行吧,崔英倒算得上尽忠职守,况且这么些人,还有城中诸般事务,他能周转协调着实不易。”
顿了顿,别别扭扭的补充:“但还是不如你厉害。”
这话显然除了理所当然的“如果是你一定比这更得心应手”的赞扬和自豪,还有点别的感情。齐昭昀抬起眼睛,在茶杯上方笑了:“吓到你了?”
顾寰摇头,瞪大了眼睛做出“你怎么能这么小看人”的表情,目光又转到了齐昭昀领口,颇有点鬼鬼祟祟。在水里的时候衣服被打湿之后下坠,紧贴在身上,露出一点苍白的领口下面的皮肤,顾寰那时候在岸上就注意到了,回来之后也老想着,坐立不安的终于等到他回来,却开不了口了,只说出了自己的另一个怨念:“我从来没有机会看到你英姿飒爽的样子,老是错过。”
他真的很委屈。
齐昭昀愣了,握着茶杯不放,过了一会才去拉他的手。顾寰张开五指和他的掌心贴在一起,然后弯曲手指抓紧了,十指相扣着和齐昭昀对视,片刻后垂下眼睛,低声道:“你不知道看着你湿漉漉的从水里走上来的时候我在想什么,你那么……光辉四射,又锋利,又漂亮,好像绝世神兵,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你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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