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昀没说我也和你一样,甚至比你更甚,而是笑了笑:“你可以。”
好似他只是允许。
顾寰的双眼亮晶晶,捧着里面放了糖的黄酒一口一口啜饮,显然即使齐昭昀这么说他也不准备喝醉了,像个热乎乎的暖炉,主动靠过来,但也只是靠着:“你真好。”
齐昭昀抓住了他的手,在心里叹息一声。不,我没有那么好。
然而顾寰听不见他的心声,深吸了一口气,补充:“闻起来也很香,你知道有人说你是梅精吗?他们肯定也知道你喜欢用白梅熏香……可惜这不是我第一个想出来的。”
齐昭昀微妙的沉默了。
“谁说的?”
顾寰没有醉,只是有点嫉妒,还有点在意:“朝里的一些人,还有一些闺阁娘子……你知道的呀,不可能所有人都在乎你是谁,他们就在乎你好看。”
按理来说,顾寰应该为这件事高兴的,但偏偏他就是觉得不大高兴,像是自己的什么宝贝被人觊觎品评,虽然是他的,但他也无法阻止,更不能让世上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或者告诉他们别想了,没门儿。
齐昭昀却被他逗笑了,于是故意问他:“那你不喜欢么?”
顾寰睁大了眼睛:“我……我喜欢的呀。”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在根本不可能的地方被人质疑,又被深埋骨髓的羞怯弄得不大自在,但黄酒烘热了他的全身,让他懒洋洋的,又放松,又舒服,说不出假话,也不愿意说出假话。
“但我觉得你不像梅精,那太孤独了,你是仙鹤,有很大很大很有力的翅膀,也有那么……那么好看。”
顾寰伸手随便比划了一下,齐昭昀摸了摸他的额头:“啧。”
他确实没有喝醉,他只是太诚实。
齐昭昀盯紧了小将军的嘴唇。
第六十九章 ,春花
顾寰没喝醉的时候比喝醉了还可爱。齐昭昀一半在想他怎么能这么简单直白就撩动自己的心弦,一半在想顾寰方才趴在墙头的时候眼里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春雪绵绵,落在小将军头上,当然也落在齐昭昀头上,但这并未掩埋他们的不同,让他们变成一模一样的人。
小将军身上是热乎乎的,齐昭昀靠在他肩头,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片雪。这想法并非头一次出现,不过温故能知新,齐昭昀这一回顺带也想起仙鹤的姿态,心想顾寰眼里的他似乎有点孤寒。
齐昭昀确实如此,经常觉得孤独,但他并非顾寰想得那么好,什么白梅,什么仙鹤,他只是形单影只而已,所有美的,好的,都是虚影。
而顾寰的到来与此不同,好像一轮红日初升,晕染了雪景,如非亲身经历,很难体会这种寂静之中的震撼,或顾寰对齐昭昀之意义。
人们总是认为更成熟更年长的人在一段感情之中是主动权更多的那个,但实情并非这么简单。齐昭昀确实可以选择,但他别无选择,一旦与顾寰真正来往过,就不可能忘记他,更不能拒绝他了。
仿佛金刀切开松软积雪。
顾寰是如此轻易迅猛又永恒的改变了他,成了潺潺流水的东西再也不复寒冷,一朵绽放的花也不能重新含苞待放。唯一的问题不过是用什么留住这一刻罢了。
用雪花的冰冷与轻盈?用多年寂寥的一个背影?用当初年少的满心天真与无知,还是用如今燃烧后的灰烬?
“我没有什么给你。”齐昭昀突然说,他显得比顾寰清醒许多,但其实一阵毫无来由的绝望已经侵蚀了他的心,他想起师夜光和巫烛两次言之凿凿的预言他的未来,多么艰险,多么坎坷,那么这坎坷之中包括顾寰这一部分吗?
“我没有什么给你,我只有……”齐昭昀看起来绝不应该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人,他千里迢迢跋涉而来,轻而易举在赵朔的朝堂中立足,他应该应有尽有,但他抚摸顾寰的脸的时候,却好像孤独而无助,祈求垂怜的信徒:“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请求你留下来,我给你我所剩下的一切。”
虽然感情并非什么交换,但身在其中的人总是难免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给对方。齐昭昀很少意识到自己是这样匮乏,且一无所有,只有顾寰有这种力量,也只有面对顾寰的时候他才觉得什么都不够。
顾寰并非需要人爱护的娇弱花朵,但这并不妨碍齐昭昀愿意保护他,以自己所有的方式,也愿意爱护他。
顾寰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吃惊迅速的掺杂上几分好笑:“你已经是天下最富饶的领地,岂能说自己一无所有?如果你算是匮乏,那别人是什么?这并不算自谦,而是一种骄傲,比一般的骄傲更令人妒恨。”
“何况你在我心里就是所有。”
顾寰轻声笑了笑,扭头埋在齐昭昀胸前,把一句原本一点都不柔和的指责变成了撒娇。
除了正月,齐昭昀启程去清江。
这是个小城,地方不大,但地势颇具特色,能够用来训练水军,且足够隐蔽。齐昭昀先过来,是为了督造营房。
从写书修史到擢拔人才,现在齐昭昀管到盖房子了。
而且赵朔也没有拨发太多钱和民夫,齐昭昀只好在本地征召徭役,先开辟场地,顺带还要修路。
要是其他用途,修筑起来还算简单,但营房还有保密的需求,民夫也不能知道更多,这就得齐昭昀自己指挥,甚至下到工地上去了。好处是齐昭昀管的都是实事,坏处是他得和之前并不熟悉的其他官员打交道。
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钱,粮,军马,战船,从何处抽调兵力,都是问题。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顾寰会写信来,而营房落成的时候大概就是顾寰亲自过来的时候。
赵朔原本打的主意就是让他们二人共同训练新军,因此这是不会错的。齐昭昀察觉到顾寰可能就是赵朔吊在自己眼前的一根胡萝卜,催促自己一直往前走而已,但这诱饵确实选得太合适,他没法不殚精竭虑。
如果齐昭昀有心潜伏在新都发展自己的势力,之后暗自为刘朝报仇的话,这也是个挺不错的机遇,能够深入的了解认识许多手握实权的官吏,比之前在宣政殿的时候方便且正当了许多。
天子身边近臣固然很重要,但要在朝中做出实事,只和曹禤相识是远远不够的。固然曹禤总理政务,没有什么不会经过他的手和丞相府,但终究也不能一手遮天,真正垄断一切。政令执行的如何,力道如何,是否实打实的发布执行了,还得要看下面的官吏。
赵朔才刚开国,官吏风气挺不错,虽然不算富足,国库并不充实,但至少上下井然有序,廉洁高效。然而齐昭昀毕竟是外人,倘若不用上十二分的心眼和精力,天然的没有别人容易。
但顾寰眼下没法离京——赵朔把他叫进宫去陪伴几位年纪小的皇子习武去了。
这只是个幌子,更多的怕是让顾寰在备受宠信的外戚这个身份上坐实了,往后还有用。何况顾夫人确实受宠,顾寰在宫里也可以多和她见见面。对帝王私事齐昭昀毫无探求之心,事关顾寰才多想了想,但也没有要反对的意思。
只是想到顾寰似乎毫无皇亲国戚的自觉,也毫无列侯的自觉,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多么风光,多么举足轻重,还是令人觉得很奇妙。是权势对他如浮云呢,还是他早就习惯了手握大权,因此毫无异样?
不被权势浸染,真不容易。
齐昭昀知道自己对赵朔的倍加恩遇并无太多情绪是因为他不为此而来,但顾寰却与他不同,似乎永远都是当年那个在燕川郡赤着脚迷茫无助找不到姐姐的孩子,或者漫长路上的少年郎。人能长久不变,真奇异啊。
他为顾寰赞叹已经很长时间,只是每一次想到顾寰的时候都免不了感觉到吃惊和惊喜,因为顾寰与他如此不同,又如此耀目。
清江的春日很漫长,拖着长长的尾巴一直延续到夏日。齐昭昀在信里寄去桃花和杏花,随后又寄去杜鹃花,深红色,看起来是甜的,仿佛娇羞的美貌女郎。这让人想起上一年春日的时候他们立下的约定,关于野牡丹和只有白花才和齐昭昀相配。
不过这件事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再提起,和齐昭昀相宜的白牡丹也尚未盛开,齐昭昀漫不经心的想着不知道顾寰来得时候牡丹会否已经开败,在自己窗前折下一朵杜鹃花,仔细端详,思索该怎么让这朵花随信一起过去,最后想了想,把花朵揉碎,汁液涂在了信纸上。
所有书信都得卷成细长条装在竹筒中才能送抵远方,花是最难递送的东西,且一朵粉身碎骨只留下汁液和气味的杜鹃花,似乎更符合齐昭昀的心意。
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
他在信上写“我给你寄了一朵杜鹃花,送你清江一枝春”,下次顾寰回信的时候就被他吓了一跳,说是辨认了半天才明白这是杜鹃花,只是这花的典故都不太喜庆,他的心意明白了,但不许再送。
何况清江不比新都,两地风物大有不同,现在还有看不尽的春柳春花,就请齐昭昀代他多看看,别再糟蹋草木了。
从前齐昭昀倒没有发现顾寰还有爱惜东西的这个优点。不过想想看他对自己府邸之中的桃李杏都爱护有加,指挥家人伺候葡萄藤和柿子树,对萝卜什么时候能吃也十分清楚,确实继承了父母务农的老实本分,看不惯自己随手攀折花木大概也是应该的?
何况……把一朵花毁尸灭迹看起来确实有点吓人,齐昭昀反思过了,于是下一次就只在信里卷了一张长长的柳叶,同时安慰顾寰:至少芙蓉可以同看。
这一回信送出去之后,有一天下了雨,春日的尾巴终于到了尽头,夏日的气息来了。空气潮湿,还带着寒意,齐昭昀拥炉闲坐,难得松懈了一个下午,难免无所事事的想到了顾寰,这才明白大概顾寰胆战心惊的还有自己在那朵杜鹃上寄托几身情意,太过激烈了。
细忖的话,齐昭昀也同意,他确实愿意为了顾寰轻易就粉身碎骨,究其原因是并不觉得自己不值得。
而顾寰能够察觉这种端倪,真不知道是说二人心有灵犀呢,还是顾寰就是莫名其妙懂齐昭昀到这个地步,连一点点端倪也能严阵以待,打消他这不成形的念头。
倒好像一定得粉身碎骨以报。
好在平常日子里没有什么得粉身碎骨的事,只是在等待顾寰到来的时候,齐昭昀积攒了不少雨后的菌菇和春笋,等着顾寰来了折腾他开火,亲自做饭。
还有新鲜的,清江本地人腌制的鲜花酱,一样是甜口。
在信里写上:以青山碧水和人间烟火待君。
第七十章 ,春深
但其实人间烟火是想让顾寰做饭的人间烟火,青山碧水倒不是虚言,但顾寰来的时候烟雨濛濛已经没有了。这算是个好消息,因为终于出了太阳,营房也修建完成,齐昭昀前面的忙碌已经结束,剩下的才是大头,训练新军。
清江气候介于南北两地之间,但好处是湖泊众多,是澜江的中游。以齐昭昀绝对的南人的眼光看来,这地方决不能称为南方,但他毕竟在新都住了两年,一时间在这里居然有一种不上不下的感受。说热不热,说冷不冷,但兼具了两地的缺点。漫长春日结束,初夏就四处都是蚊虫,雨后的湿热让人难以忍受,又很闷。相较之下他甚至更愿意留在新都。
唯一好的是物产丰饶。
况且住在这里虽然也照样忙碌,但毕竟不用入宫应卯,忙的也都是实事,对齐昭昀更好一些。
但顾寰和他做的不是同一件事,他留在京中挑选萝卜白菜一样挑选进入新军的部下,顺带尽量的扒拉好处,真的过来的时候已经盛夏了。齐昭昀让人采伐竹子做竹筏,已经做成了许多,顾寰这才带领千军万马而来。不怪顾寰在外人眼中始终是威风凛凛横刀立马的大将军,他向来排场很大,不是千军万马,就是铁锁横江,但偏偏齐昭昀把这浩大声势并不当一回事,总觉得这位将军天真又赤诚,是真正的好人。
齐昭昀放下手里的事务出城接他。
营房才刚建好不久,里面是空旷的,齐昭昀自己一个人也不好搬进去,此地太守是个周到且随和的人,多番邀请,把他安顿在城中,此次和齐昭昀一起出来迎接顾寰。像是他们这种做将领的,只要不是面对宿敌,每到一地也得和地方官打好关系,并非奉旨就可以肆意妄为。
顾寰没有居高临下的习惯,从马上下来和太守崔英打招呼,又和齐昭昀见过。他此次亲自带过来的人只有三五千,后面的陆陆续续会过来。一是因为顾寰性急,等不了那么久,想起齐昭昀也就近在咫尺,终于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见面了,就不想再忍耐,二是因为这样一来营房那里还可以再准备准备,全都安排到位。
太守安排了宴席,不光招待了顾寰和随行亲兵,连他带来这几千人也一并安排了。顾寰暗暗赞叹。行军打仗要安排的其实和出远门也差不多,衣食住行而已,将领统帅最重要的就是统筹,倘若这事都做不来,什么冲杀突袭,更不可能有机会施展,就是无能而已。但崔英区区一个文官,看履历从未上过战场,居然能够轻而易举预先安排好几千人的饭食,把他们喂饱,真令人吃惊。
最重要的客人当然是顾寰,他是外戚先不提,仅仅将军身份就能轻而易举上达天听,崔英只是个地方官,论权势地位或与天子的亲近程度,都是顾寰更重要,何况还有齐昭昀列席。这一场摆在帅帐——主将自然还是顾寰,齐昭昀任督军。因为顾寰尚未来得及收拾,地方还是空旷的,正适合推杯换盏,酒酣耳热。
崔英是个面白长髯的中年男子,文质彬彬,笑口常开,比起齐昭昀更像是城府颇深,对上热情的恰到好处,对下大概是只笑面虎。顾寰不是没有应付过这种人,其实他和崔英相处的不错,只是总是忍不住去看另一张几案后的齐昭昀而已。大概是同为文官,或者多日相处的缘故,齐昭昀和崔英显然熟稔起来了。
想也知道,在此地破土动工,朝廷的支持是一方面,地方官的配合是另一方面,倘若齐昭昀没有得到崔英的帮助与认同倒是一桩值得吃惊的事。
顾寰知道夜深人静之后他会和齐昭昀做什么,但此时此刻哪怕只是隔着热闹的人群去看齐昭昀,他也觉得开始渐渐满足了。
这有点太容易满足了。不过齐昭昀走后,顾寰才好像猛然从一池温水里拔出头来,想起其实他和齐昭昀认识也就是这两年,但他已经习惯到了好像他们就应该认识,从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就注定是一对一样。事实当然并非如此。齐昭昀实际上是个战利品,还是他亲自接收的,后来他们成了同僚,再后来事情急转直下,他们成了一对情人。但齐昭昀在顾寰心中的形象已经定下来了。
不是说齐昭昀不够强有力,但他的命运把他那样摧残,翻来覆去的燃烧,以至于顾寰在他走后想到他,想起的第一句话就是,半生浮萍随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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