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祭品或许就是顾寰,或许就是天下,或许就是他本以为的一无所有。
那延不提顾寰或许齐昭昀还能被她蒙蔽,但顾寰被提到之后他就更没办法在她被巫烛的咒术保护之下强加的瞳术欺骗了。
“你会后悔的!你这无能,无情,一无所有的人!”那延在他背后厉声叫起来,音调凄厉又愤怒,似乎被触怒的母狮子:“你对命运和神一无所知!你会后悔的!”
她的瞳术已经很谨慎了,仍旧被齐昭昀看破,这自然并不只是因为齐昭昀抗力特别强,而是顾璇玑遗留的灵力仍旧很强。有她的咒术在身,想要种下一颗种子潜移默化的影响齐昭昀的心智就是不可能的了。
那延暴怒呼喊一声,在齐昭昀身后站了起来。她的手指蜷曲成爪,往齐昭昀的后心伸去,身边的奴仆惊叫一声。
齐昭昀蓦然回头,从腰间抽出一柄金刀格挡。
锵啷一声,齐昭昀手腕一振,退后两步稳住身形,那延一击不中,如同一只大鸟一样飞回了坐榻上。
金刀斜斜下指,齐昭昀并无收刀的意图,双眼亮如寒星,默不作声的看着那延。他脸上面具一般的温柔终于彻底褪去,露出下面嶙峋的冷漠,那金刀锋刃镀上一条细细的血线,刀刃中央暗金色的符咒微微发光,带起一阵嗡鸣。
那延在榻上蜷缩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手里的刀咬碎牙根:“好,好一个大都督。”
她满怀深恨,和威严被质疑的恼怒,和金刀相击的那只手却隐藏在裙边,微微颤抖。
世上能让巫女流血的兵刃就能让她们死,以齐昭昀方才的速度,倘若他一进来就想杀了她,那延也未必能够抵挡得住。
巫女长于巫术,其实身体并不算强悍,巫国的这些与众不同,因吸食人命而格外蛮横,猝然发难也能让人束手无策。那延以这种办法辅以魅惑人心的瞳术杀过的人不少,齐昭昀不是第一个逃脱的,但他也不像最棘手的。
她闭了闭眼,目中金光暗淡下去:“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不愿考虑另一条道路,他年你我再会就是你的死期!”
一击不中,齐昭昀已经十分警惕,绝无可能再把自己的命门暴露给她,要杀了齐昭昀就更不容易了。那延方才其实只是恼羞成怒,却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失败,眼下心中后怕又生出悔意,说出他年再见就是你的死期这种话,也就是同意放齐昭昀走了。
熏香随风四散,齐昭昀谨慎的退后一步,听见厅外铁甲碰撞的声音,是宫中的卫士听到了方才的动静,在外轻轻叩门:“都督?”
那延在榻上如同受伤的母狮一般挫败地低吼,但并无再次攻击的意图,齐昭昀面容是冷的,声音却一如往常:“没事,我这就过去。”
赵朔宫中的卫士多数都是他的亲兵,真正是花架子的反而不多,在使团这里更是不容松懈,方才那延的暴怒和齐昭昀横刀格挡的动静都不小,惊动他们是理所当然。
那延双目灼灼,看着齐昭昀出门。
使团在新年宴后就离京了。
一是因为她们原定年后就走,而是因为那延袭击齐昭昀的事。这事要不为其他人所知很容易,但想要赵朔不知道那就很难了。赵朔倒不担心齐昭昀被三言两语挑动了反水的心——毕竟世上没有人能够提供比他更优渥的条件,世上也没有其他人能够像顾寰一样轻而易举的取得齐昭昀的信任。
儿女私情不足以决定天下大事,真正聪明的人也绝不会被情爱绊住,但人只要有心,就可以利用。
天下和顾寰都在赵朔掌心,他怕的就不是齐昭昀突然变心了。
反倒是那延招揽齐昭昀的时候说的话格外引人注意,赵朔当面并没有露出异色,回到后宫之后却忍不住去问了顾璇玑。
“他的命途多舛,命格奇异,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为何连巫国也都想要他?”
顾璇玑正在照料几盆花,闻言顿了顿,放下银剪,索然无味的抬起头:“陛下该不是在想什么得大都督者得天下的事吧?”
赵朔欲言又止。
从前不是没有人被这样说过,不过下场都不算好,多方争夺,天下大乱,而这个所谓得之可以得天下的人,其实只带来了更多战争和灾祸,并没有拯救什么,安定什么。
顾璇玑低头抚摸挺直细韧的花叶,接着解释:“我看过郎君的一生,确实嗅到经天纬地的才能,和坎坷多舛的一生,但其实人人如此,失意事多,得意时少,天下之人以千万计,倘若没有这个人天下就不太平了,那是绝无可能的。”
“与其猜测他的命格特异到了巫国也想要,不如说,或许她们非得要他是因为他终将给她们带来毁灭?”
女子的声音是冷的,语义更锋利如刀,赵朔却茅塞顿开。
“妾身听闻巫国并无皇帝,十巫共同治事,自称为神,她们将来必成大患,因此眼下她们要什么就不能给什么,她们想杀灭什么,就得维护什么,等到来日……才能有更多的胜算。”
因为都是巫女当政,因此巫国的国运几经占卜仍然不够明晰,在这件事上无论是祭宫还是顾夫人能做的都不多,也只是猜测罢了。
顾璇玑已经开始显怀,宽松衣裙下微微隆起的腹部让人无时无刻不注意到她是个母亲,然而赵朔聆听她说这种话的时候总是很难简单的把她当做众多姬妾中的一个,或者只是众多子嗣生母之中的一个。
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这并非是因为学识,而是因为智慧,阅历,复杂人生。
她最让赵朔觉得奇异的就是始终孤身一人。固然有许多强劲外援,甚至培养出了顾寰这种天生将才,执掌权柄,可多年以来真正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她也并未以女人的姿态获得尊重,更不曾是谁的妻子,谁的附庸。
虽然开端并非出于炫耀和占有欲,当初赵朔选定迎纳巫烛的念头也十分简单,要找个人制衡皇后,以免她和楼家膨胀太过,外戚坐大。虽然只要皇后仍然贤惠持重,赵朔永远不会打压皇后,但他也不想被外戚和后宫限制,过多插手朝政。
巫烛身后有顾寰,二人又都不是恋栈权势的人,何况既然太子要出于巫烛腹中,那么强有力的母族是必须的。否则他日因储位而起纷争之时,太子该如何自保?
赵朔知道自己做出这种决定不只是为了尚未出生的太子,也是为了他和皇后,为了他其他的儿子们。赵济兄弟都是他亲手教养,一拳一脚,一笔一划,为了储位失去父子亲情,不值得。
而要将储位之争控制起来,就得保持对皇后,巫烛,楼氏,顾寰,几个儿子的威慑力,一丝一毫也不可松懈。赵朔自认为自己用心良苦,为人父为人夫都算真心实意,殚精竭虑。
尤其自从顾璇玑入宫,对皇后恭敬,对他也算柔和,虽然不是真正柔顺的女人,但性情随和,已经不算差了。
赵朔知道顾寰对这件事还有心结,但多年来顾寰所谋求的无非是巫烛安稳的终生,如今回归故土已经没有希望了,闹闹脾气也是应该的。顾寰是懂事的人,顾璇玑更不可能放任他不满下去,赵朔也就装作不知,如常对他。
顾夫人有了身孕之后,宫里也为之动荡了一段日子。其他人倒也算了,不过是窃窃私语,觉得她受宠而已,皇后却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个惊弓之鸟。多年夫妻,赵朔不愿意逼她太紧,但也觉得她应该懂自己,为自己的难处考虑。
好在皇后一向照顾他的姬妾,赵朔也就还算满意。
他大约也就觉得自己可以安稳做个家翁了。
第六十八章 ,春雪
赵朔确认过齐昭昀并没有什么令天下动荡,或者被巫国偷渡而去颠覆自己政权的能力,也就放下了这件事,想起顾寰,摇摇头,突如其来的感叹:“阿寰毕竟还是孩子脾气。他也不小了,成家立业正当年,偏偏……”
大约是因为顾璇玑岂止默许,简直助长顾寰的气焰,在这件事上顾寰对赵朔居然一点心虚都没有,或许最开始还不好意思了几天,后来就若无其事了。
赵朔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对顾寰向齐昭昀下手生气,还是对齐昭昀居然和他的小舅子有了一腿而生气。都是肱骨之臣,他简直不知道该心痛哪个。
幸好如今公主的婚事几乎都已经定下来了,否则倘若这二人之中的一个坚决拒婚,看不上他的女儿,那这事就更棘手了。
有时候赵朔也不明白,为什么顾璇玑对任何事都不吃惊,轻而易举就能接受。
他自认不算爱大惊小怪的人,但仍旧比不上她古井无波。因此挣扎了几个月,赵朔还是问了一个问题:“祭宫曾经说过,你腹中的孩子,将扭转局势,挽救落星……这是那个意思吗?”
顾璇玑仍然在花木之后,端详一簇凌寒而开的花朵,动作却彻底停顿了,片刻后才抬起头来:“陛下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我本以为您不会问了,或者,不会再相信我的答案了。”
她单刀直入,反而超出赵朔的预期。他是在防范所有人,也高高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把每个人当做棋子,都摆在合适的地方上,将来即使他们互相厮杀,也都在他预料之中。
因此棋子主动与他谈起棋局,谈起“你是一个棋手”,反而是一种十分新鲜的体验。
皇后就会装作一无所知,一切如常。她知道赵朔与从前不同了,杀灭权力这怪物之后,它就在赵朔身上获得新生,从前他们是胼手砥足共同走来的夫妻,现在成了君臣,从前他们的目标永远一致,敌人永远在外,现在却必须彼此为敌,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奇怪的是,顾璇玑也明明知道这一点,但她对此根本不在乎,也并不介意出言戳破温馨假象。
她到底是有恃无恐呢,还是不把俗尘放在眼里?在她内心深处,她从没有放下过自己的冷淡与骄傲,那么她是否有一刻真正是赵朔眼中看到的这个顾璇玑呢?
意识到这种问题让赵朔内心涌起一阵凉意,但随之就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吸引力。他从没有畏惧过她,甚至因为感觉到了顾璇玑身上奇异的力量和她与众不同的心,而觉得她比庸脂俗粉更熠熠生辉,因此虽然迟疑片刻,回答的时候语气仍然很柔和,并未跌出温柔备至的丈夫这个身份:“听你说一说总是放心些,何况她们看得不如你清晰。至于信任么……”
“你并没有不为我信任的理由。”
这话拐弯抹角,但顾璇玑似乎没有追问的意愿,沉吟片刻,她伸出素手以母亲的姿态抚摸自己隆起的腹部:“陛下给他起名为霈,或许是期待他润泽天下,带来新的生机?”
这个字和其他皇子的名字不太相似,又有帝王恩泽的意思,当时引起了皇后和几个皇子的怪异对待,但顾璇玑自己从没有表露过自己的看法。但不表态并不代表没有看法。
赵朔饶有兴致:“是。”
“那他就能做到。”
顾璇玑的尾音冷冷清清。
使团走后,顾寰又跳了一回墙,和齐昭昀幽会。
不过这一回是齐昭昀知情且同意了的,顾寰也就理直气壮,趁夜色爬上墙头,正好看到齐昭昀站在春雪之中等他。
这一回齐昭昀穿着厚厚的斗篷,顾寰也就松了一口气,从墙头上伸下来一只手摸摸齐昭昀的脸:“等我很久啦?”
天上飘着雪花,顾寰好似少年郎,满怀欣喜的伏在墙头上,齐昭昀忍不住接住他的手:“那倒没有,但你得下来了,恐怕被人看到,就要被笑话了。”
两人只是约好入夜之后见面,顾寰一时兴起要跳墙过来,齐昭昀也没有反对,更不曾阻拦,但到底是什么时候都说不准。顾寰兴致勃勃的居高临下看着齐昭昀:“他们只会觉得我孩子气,但却不会笑话你。只会说,你是多么令人着迷,谁都逃不过去。”
顾寰很少说情话,多数时候是他自己不好意思,何况齐昭昀一向对他撩他有十二分的兴趣,轮到他发挥的时候就不多,这句话让人印象深刻。齐昭昀挑眉不语,后退两步松开他的手:“那你该跳到我怀里了,还不下来么?”
少年郎轻轻一声跳进了他的院子里,伸手往斗篷里摸了一把,不满的蹙眉:“你冷不冷?我来太迟了。”
他看起来还有点歉意,齐昭昀动了动嘴唇,解释:“我体温不如你高,没有病,也并不虚弱。”
可惜他格挡那延那一刀顾寰没有看见,空口无凭说是自己也是强健有力的男人似乎不太可信。也庆幸他被那延袭击的场面顾寰没有在侧,否则很难说顾寰当时会做什么,又会受到多大的惊吓。有些事情隐瞒过去并非因为是秘密,而是因为有个人需要保护。
顾寰也不反驳他,只是帮他裹紧斗篷:“那也该进去了。”
春雪霏霏,好似甜甜的糖霜,细细沙沙落在脸上,顾寰伸手拂去齐昭昀脸上的雪粒,又替他暖了暖脸,捂着他一同进去了。
虽然对小将军说的是会被人看见,但其实庭院中空无一人,红泥小火炉上热着黄酒,齐昭昀大概想小酌两杯。
顾寰闻到热腾腾的酒香,后退一步,露出犹豫和警惕并存的表情,倘若他真是白狼,耳朵都要竖起来。齐昭昀觉得有趣,脱了斗篷让开一条路,示意他进去:“当我要灌醉你?”
还没等顾寰反驳,他自己就接着说了下去:“我如今欲行不轨之事,已经不用灌醉你了,是不是?”
顾寰脸上腾地一红,没反对,坐下来了。
他其实不是怕亲热,或者轻薄。二人既然已经定情,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算不轨,只是……
“我怕的是我轻薄你。”顾寰声音很低,但终究十分固执的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从第一次起,我就总是忍不住想和你……”
这句话断得暧昧又轻柔,似乎是十分不好意思的,顾寰很快的看了顿住动作望着自己的齐昭昀一眼,接下来的话纯情得简直好似十四五岁:“你看着总像是在发光,我忍不住不看你,也忍不住要离你更近,要是喝醉了,我没法不扑到你身上来。”
剖白自己这种心事对顾寰而言肯定不大容易,齐昭昀当然动容,但同时又觉得顾寰实在太可爱。直白说出心意对齐昭昀而言,比这还要难,他就是没法真正坦诚。
他一定要修饰,一定要半掩半藏。这不是因为他恐惧,也不是因为他懦弱,他只是不能和顾寰一样,拥有这种卓绝的勇气。因此齐昭昀的运气要比顾寰好,顾寰要比齐昭昀好。
更难能可贵的是,顾寰什么都没有学到,他什么都不懂,靠着一腔热情就把齐昭昀给融化了。辞令毫无用处,只是在真心面前显得拙劣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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