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介意一路而来寒意刺骨,裙裾沾上雪沫与埃尘,径直越过面面相觑的披甲卫士,往帝王的寝宫去了。齐昭昀正坐在下首,在场的还有几位将军。往日皇后或许认识他们,但眼下无需寒暄。她甚至也不看赵朔的脸色,径直往地下一跪,仪态没有那么无懈可击,但说话声清晰明白:“臣妾万死难辞其咎。”
没有朝服,没有凤冠,没有花树宝钿,请罪的皇后并不像做戏。她只穿一身普普通通的深衣,随手抽去了发间的黄金笄,乱蓬蓬的头发散开,是一副脱簪待罪的姿态。这不是轻轻巧巧的作态,她也不再是丹唇皓齿,明眸善睐的美人。涕泣请罪无法令人心生怜爱,进而答应一切非分之请,只能令她显得苍老,无力,又丑陋不堪,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白。
与雷厉风行平定长子带来的叛乱并不一致,赵朔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因血腥而睿智精明。他像是任何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一样,悲伤憔悴,老病缠身,拥着被子坐在榻上,和皇后一样头发散乱,甚至连一件外袍都没穿。他长叹了一口气,又哭起来,揭开围在身上的被子往下挪,伸手把老妻拉过来:“皇后啊,梓童,他是你我的儿子,你……你何罪之有,他又何至于此,你我夫妻几十年了,相扶相持到今日,我这心里,真是……真不是滋味啊。”
皇后来前,其实寝宫之中也没有定下什么事。大乱初平,赵朔也头一次露出颓势,因被长子背叛而哭了一场。齐昭昀匆匆带领自己能够调动的禁军平乱,入宫护驾,就先遇上了多愁善感,悲悲切切的赵朔,无奈陪坐,一直等到皇后过来。
两夫妻抱头痛哭,哭的是天家人伦,哭的是黑发人送白发人,哭的是你也身不由己,我也身不由己,哭的是万古千秋只有孤身一人,同时同地同一事,心思不同。
第八十一章 ,夜探
此事结束的倒是轻描淡写。皇后大义凛然,赵朔宽容慈和,齐昭昀救驾及时,整座宫城染上崭新血色,但比起前代纷争,这已经不算什么了。
顾夫人诞下麟儿,正是六皇子赵霈,这桩喜事冲淡了惨色,所有人都十分识趣,不会解开帝后二人的伤疤和他们面和心不和的真相。赵朔心中如何看待结发妻子也并不重要,至少他无意在眼下动摇皇后的权威,而皇后也前所未有的沉寂,自从请罪之后都不愿意再出门,更不愿意再面圣。这或许是另一种和当众请罪一脉相承的以退为进,但这对世间最尊最贵的夫妻至少取得了沉默中的共识,赵朔并未真的申饬皇后教子不严,赵济的死也未能改变皇后与其他皇子的待遇。相应的,这件事之后暂时看来赵霈和顾夫人这对母子的处境也有些尴尬。
顾寰写了信回来,齐昭昀和赵朔分头解释。可惜这本来就不是能够在信中毫不讳言的讲明白的事,赵朔慨叹了一番自己的人生多舛,大概是前世不修,看起来十足一个被倍加信任的儿子背叛而心灰意冷的老父亲,而齐昭昀先是审慎而克制的叙述了一番自己视角的所见所闻,随后推脱了几句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做,都是陛下算无遗策,就结束了讲述,暗示“一切等你回来再说。”
齐昭昀确实所知不多。他不知道赵济是什么时候开始心思活络的,也不知道这过程之中皇后究竟是否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更不知道赵朔是不是其中最无情的人——天家之事向来知道越少越安全,齐昭昀也无心探究。不管真相如何,结局已经尘埃落定,而以赵济在这场逼宫之中展现的控制力说服力来看,显然还是赵朔继续在位更好一点。至于赵朔此前命令他掌握禁军,甚至让师夜光从宫中返回宅邸是否有意为之,齐昭昀都不去想了。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太寒冷了,也与齐昭昀千里而来的初衷毫无关联,但却不可避免。值得令人欣慰的唯有顾夫人母子均安,况且顾璇玑并不是倚靠恩宠才能立身的人,齐昭昀并不担心她,只是多费笔墨安抚了顾寰一番。然而顾寰的回信并不领情,气呼呼的指责一番他对自己的安危未免太不上心。
齐昭昀也无言以对。
他自己当然是毫发无伤,虽然夤夜率领禁军勤王这件事听起来确实太容易马失前蹄,殒命深宫。但实际上赵朔寿数未尽,齐昭昀自然就安然无恙,他没想过还有这种危机,当然也就没有料到获得最大功绩只是暂且没能得到合适赏赐的眼下,顾寰居然更在乎自己。
或许在顾寰看来齐昭昀就是那种对自己的伤情绝口不提的人,何况相隔千里,就算真有什么,等到顾寰回来早就好了,齐昭昀没法理直气壮的说他确实不会隐瞒。于是只好在新的一封信之中连篇累牍的解释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一点都不危险,平乱轻松而迅捷,齐昭昀甚至都觉得没遇到多大抵抗,毕竟那时候皇后已经当机立断,大义灭亲了。
他对顾寰难得词穷,倒不是因为兴味索然,而是顾寰实在太直白坦荡,以至于语言越是精雕细琢,看起来就越像谎言。齐昭昀知道如何遣词造句,用几百字描述一瞬间的花开,但他不知道怎么,如何,全盘托出自己的心。他与顾寰如此不同,以至于一旦要在信里写到真正的心里话,他就得辗转反侧,斟酌再三。
就好像顾寰变成了他的一层坚硬外壳,内里因此而变得越发柔软,无数次的改换姿态以消除忐忑,他对外自然仍旧无所畏惧,对内,对自己的另一部分却变得患得患失,不再确信自己能算无遗策——本来也没有人能够算无遗策。
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并不能成为齐昭昀的负担,只是格外新鲜,令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始终无所适从。
京中之变轻易平息,没几天赵朔就重新理事,朝中一如既往,京中也一如既往,远在清江譬如顾寰者,更是一点震动也没有感觉到。固然赵济的身后事不好处理,要费很大一番功夫,他是掌兵且有职位的藩王,虽然在京很长一段时间,但毕竟属官不少,人脉盘根错节,赵朔不得不打起精神。而清江这里一动不如一静,顾寰还得多滞留几个月。
他自己自然是只好从命,多年行伍生涯,并不觉得太过辛苦,只是相思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新鲜事,他还没学会怎么与之平静共处。齐昭昀离开他的时间越长,他就越难以平和。虽然二人都身处如鱼得水之地,但齐昭昀毕竟不在这里。
清江生活其实除了顾寰来的头一天,都和隐居生涯没有什么关联,只是同进同出,至少夜晚同眠,难免惯坏了他,顾寰比任何时候都更忍受不了和齐昭昀相隔千里。然而齐昭昀的书信之中很少谈情说爱,反而总是十分自持,半点都没有了当初二人尚未定情的时候行止之间都在撩拨他的那种风致,顾寰坚信齐昭昀能做到字里行间轻若无物将情意缀入,他只是不这么做而已。
又或者当时齐昭昀并没有撩拨过谁,只是顾寰由衷的看出这种风致而已,他当时就已经满心都是齐昭昀了。要在无知无觉中沉浸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毕竟他自从第一面就觉得齐昭昀其人如玉,死而不朽,又何况是这几年之后,哪里还记得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动情。这是世间最没有必要计算与铭刻在心的事。
他回京是好几个月后,宫中已经一切如旧,京中也同样如是,清江营基本形成建制,赵朔召唤顾寰回来的目的十分简单,还是禁军的事。
赵济之事过后,赵朔间隔不久就开始着手整顿禁军,他在自己的安危上信任的人不多,顾寰算一个,何况皇后和楼氏眼前都要因赵济一事而受到冷落作为惩罚,再没有比提拔顾寰更为直接的了。顾夫人的名位已定,无法更改,而顾家人除了顾寰之外几乎毫无建树,即使婚嫁也不是迫在眉睫的事,而顾寰……
顾寰终究是心腹。
齐昭昀端坐竹帘下,等着顾寰夜探。
第八十二章 ,狐仙
顾寰回来当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逾墙到齐府和齐昭昀见面。
他一清早抵达京城,随后在宫里耗费了大半天,又把寄住在顾夫人身边的弟妹们都带回了家,本想邀请齐昭昀过来一同吃一顿饭,但齐昭昀不在府——他去师夜光那里了。这两人虽然尚未成为挚友,但毕竟须得紧密合作,相处的克制而又冷淡,其实还算不错。
齐昭昀的人际关系也不值得顾寰费心,他站在人群中简直好似在发光,加上手握重权,备受赵朔宠信,权势是最迷人的春 药,不会对他表露善意的人太少了。顾寰听说过他们的联诗唱和,还有其他人对齐昭昀风姿的赞扬,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他知道齐昭昀也不算孑然一身,总算可以与其他人消磨无聊时光,一方面仍然知道这些人加起来比不上一个沈约可称作齐昭昀的知音。
顾寰当然与众不同,他在齐昭昀眼里犹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星辰,已经绝非芸芸大众之中的一个,自然也就不是知己这么简单。
他有时候觉得齐昭昀和师夜光也有点相似度,只是师夜光太随心所欲,因此看起来有些妖异。顾寰少年的时候就认识他,只是从未深交,但也说不上不够了解,二人毕竟同在赵朔帐下,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师夜光为人处世顾寰看得清楚,有时候觉得他是任性且永远不高兴的猫,有时候觉得他是老谋深算看透一切的狐狸,还得是一只狐狸精。
而齐昭昀,就当他是狐仙吧。
顾寰从墙头上探出头来,对院子里端坐在花树下的齐昭昀扔出握在手心的小石子,对方立刻抬起头看过来。
时值仲春,夜色也十分温柔,齐昭昀坐在一树繁花下面,比夜风和落花温柔许多,顾寰趴在墙头上看着他的眼神,忽然在心底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这是人间最温柔的景色了,而他全部拥有这一瞬间。那些情歌里的男女是如何墙头马上遥相见,一见知君即断肠,又是怎么恩义不复,都与此时此刻无关,顾寰只是望着齐昭昀,然后觉得一颗魂灵飘飘荡荡,终于回家。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既如被柔软温暖包裹,又好像力大无穷,无所不能,可以保护这一幕到天荒地老,且永志不忘。
齐昭昀对他挑起眉毛,大概是疑惑他为什么还不下来,但随即就松懈了表情,在坐席上更换了坐姿,对着他举起酒盏,近乎戏谑的唱起了一首歌:“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顾寰从未听过他唱歌,但却知道这是什么。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他从内心深处涌上一阵战栗的冲动,意识到齐昭昀是真切的在对自己唱一首情歌,如同春心萌动的少年男女那样,一个攀折树木过矮墙,另一个在温柔良夜等候,蚊虫攀附在薄纱灯罩上,齐昭昀的侧脸温柔,衬着一层靡软柔光。
顾寰跳下墙头三两步到了齐昭昀面前,弯腰跪坐在齐昭昀对面抓住他的肩膀,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先来个拥抱,还是以嘴唇代替目光膜拜对方的容颜。齐昭昀率先把头靠过来,好似温驯而亲热的大鸟,栖息在他怀里,低低的把情歌唱给他听:“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一阵热血上涌,顾寰简直不知道自己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你才不怕人言可畏,你恨不得叫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的,你喜欢我。”
这话真是又愚蠢又天真,带着少年人的沾沾自喜和沙场名将的占有欲,顾寰搂着齐昭昀的腰,长吸一口气和他紧贴在一起。齐昭昀一手按在他胸口,也丝毫没有反驳的征兆,反而低声笑了笑:“你都知道了?”
顾寰今早就进宫了,除了赵朔想必还见到了顾夫人,这二人都不是会对顾寰的感情闭口不提的人,发现齐昭昀对二人情事丝毫不避讳的态度再正常不过了。顾寰只是有些出乎意料而已:“我以为你更愿意秘而不宣,不为人知的……”
毕竟齐昭昀要应付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再多一些没有必要。
而齐昭昀的答复堪称毫无道理,同样出乎顾寰的意料:“我不想这样做,也不怕这种麻烦,既然你是我情之所钟,人尽皆知更好,你并非我的秘密,你和我并肩而立。”
这话听起来真任性,甚至还有点霸气,一点都不像是齐昭昀会说出的话,顾寰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用指尖摩挲他的嘴唇,就知道这场洗尘宴恐怕最终还得到床榻上解决,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好。”
二人都沉默了一瞬间,有飘飞的落花坠落在眼睑上,顾寰伸手拂开,拿起粉色的小巧花朵看了一眼,伸手揽住齐昭昀的肩膀,终于倾吐出一路而来的心声:“我很想你,一直都是,自从你离开清江营,我就没法不牵挂你。京中剧变,其实场面不难控制,陛下始终是个谋定后动,心细如发的人,我只是忍不住要为你担忧。我知道你能做到很多事,但那毕竟是一场动乱,我不愿意你陷入这样的危机……”
齐昭昀默不作声的听着,随后含住了他抚摸自己下颌和嘴唇的手指,接着亲了亲顾寰的脸颊:“我一切安好。”
在那封信里顾寰远比如今愤怒得多,大概是相隔千里,如果齐昭昀遭遇不测或者受伤顾寰根本不知道,也无法驰援,这件事实在太过可怕,对于齐昭昀对自己的轻忽懈怠顾寰就格外难以忍受。他什么都看不见,也无法随时跟进,这才是最让他害怕的。眼下齐昭昀就在他怀里,馨香柔韧温暖,恐惧就无法攫取他的心神。
何况齐昭昀对他做出这种事。
顾寰略微侧过脸,启齿咬住齐昭昀的嘴唇,力道微妙的磨了磨,在相依相偎的唇齿之间叹息:“我知道你很强悍,但总是害怕你受伤。”
齐昭昀没说什么,只是一手搂住他的脖颈,示意他可以进入得更深。久别之后第一件事显然不可能是促膝长谈,顾寰是俗世之人,齐昭昀也不什么清净自持的神仙。这绵绵春夜浩大如同浪潮,将肉身与魂灵一起席卷而去,吞没在床帐之内,到了天明之时才会吐出还给人间。
第八十三章 ,名花倾国两相欢
顾寰回来一段日子后,赵朔连同五皇子一起,叫诸位皇子都之国了,再把赵渊召入京城。经历了赵济逼宫一事,眼下还没有人敢于在这件事上反对他,即使曹禤似乎有点意见,但也没有说出口。
赵朔和惠国王太后关于储位一事说过的话没有几个人知道,因此此次惠国王太后也跟着入京就不算什么新鲜事,只当是赵朔牵制赵渊的手段。实质上比起其他人,赵朔确实更信任赵渊。
惠国王太后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且和赵朔也没有利益冲突,为了自己的儿子她也不会将密谈的事转告给赵渊知道,赵朔并不担心赵渊突然之间野心膨胀。
世间可用之人太多,而命定继承江山的赵霈还在襁褓之中,只要赵朔能够活到他长大,那一切都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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