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昀看着刀刃,轻声说:“在新都第一次见到那延的时候,我们曾经交过手,这把金刀割破了她的肌肤。当时她曾说,他年再见的时候就是我的死期。现在看来,我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夫人身上了。夫人……”
他没再说下去。
巫烛怜悯的看着他。她身形高挑,比起齐昭昀也差不了多少,伸手将两根手指按在他的额头上,轻声道:“好,我答应你了,今日城中无一伤亡,他日大军路经此地,也有天助。”
她这样说话,简直有如神明,金色雾气一般的灵力氤氲在四周,那把金刀被她随手插在腰间,前任女神官伸手接过马缰,忽然抓住了齐昭昀的手:“我知道,这对他,对你都会很难,但人都有自己该去的地方,犹如河流,是不能改写的,每个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然后得到了结果,我死而无憾,活着的人还是会好好活下去的。如果将来我成神成圣,你也会有千秋芳名。”
她临别的寄语已经是最后的遗言了,然而却仍然与寻常人不同,简直就像是传递一种天意,又或者此去并非一去不回。
红襦白裙的女人翻身上马,一勒缰绳向着来路而去,齐昭昀在她背后目送她疾驰而去,她的身影逐渐没入烽烟之中。
城已经破了,到底没有守住,谢陵且战且退,率领残部准备撤退,走到城中巷子里时突然胸口中了一箭,被亲兵背着逃出来,正迎上顾璇玑的马头。他们身后就是十几个追兵,前面忽然出现一个巫女装扮的女人,一看她头上戴着的白鸟羽,众人都愣住了。
好像神兵天降,这个女人并未下马,只是看了马背上的谢陵一眼,轻轻摇头,抬起一只手在空中画符,金光一闪而过,冲天火焰突然在追兵之中裂开。
惨叫声响起的同时,他们听见这个女人的声音:“走吧,快走,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她的目的地就是城中,天降火焰烧死那批追兵之后,巫烛就下马站在地上,四处打量,试图找出一个足够自己施法的地方。
城中不仅遭受了乱兵的冲击,还有大象的踩踏,巫术的攻击,因此房屋倒塌数不胜数,她轻轻一挥手,将废墟上的杂物移开,清理出一块空地,接着从腰间的皮袋里掏出一把符咒。
谢陵的亲兵迅速的商量一番,只派出几个人护送意识不清的谢陵离开,其他人都留了下来:“不战而退也只是个死,大人既然在这种时候进城,必然能够力挽狂澜,我等愿意留下,任凭差遣!”
这番慷慨激昂的请命只让巫烛看了他们一眼,她似乎并不动容,只是继续洒出一把符咒,金色的由灵力组成的链条交织成一个结界,废墟上出现一个正不断壮大的金色的华美的茧。
女神官漂浮在半空中,好似神明,透着血红色的眼睛发出幽光,她歪了歪头,好像已经快要无法理解人类的语言,但终究是听懂了:“好啊,你们就留下吧。”
她指挥着他们清理了更大的一片空地,又贴好所有的符咒,金色链条微微震颤,形成普通人根本无法踏入的禁地,一道乳白色的光柱在结界中央竖立起来,高耸入云,简直上可通天。
巫烛咬破了指尖,继续在空中书写符咒。她的动作越来越快,符咒被写好之后发出带着血色的微光,迅速扩散,把整座城池都包裹了起来。远远看去,简直是平地上一个巨大的光茧。
留下的军士身经百战,都有不同程度的伤情,他们分开来站在阵法的八个方位上,拄着剑守护中央祭坛上盘腿趺坐的巫烛。
地面渐渐开始震颤,不祥的雷鸣轰隆隆在天边响起,谢陵早就下了撤退的命令,他率领的这一批是最后撤出的一部,城中被羁留在此地无法突破的只剩下进攻的巫国军队。
那延带领数十巫鬼搜寻过来,看到祭坛之后大喊一声,冲上前来。
守护祭坛的军士纷纷提起刀剑奋力砍杀。
巫鬼虽然皮糙肉厚,但已经失去作为人的神智,是不能施法的,她们指爪锐利,但身体并非坚不可摧,轮流几人悍不畏死的迎上去劈砍,仍然能够砍掉她们的头。
巫烛的阵法显而易见的对巫鬼产生了极强的效力,即使守阵的人早就做好了一起亡命也不能让巫鬼伤害中央被保护的神官的决心,但却很快发现她们的脚步摇摇晃晃,刀砍在她们身上轻而易举就刺破了皮肤,从身体的另一侧穿透而出了。
像是斩开一团软泥。
那延在后也看到了这一幕,她怒吼一声高高跃起,对着中央无暇顾及自己攻击的巫烛一爪抓下来,另一手提刀就刺。
巫烛突然抬头,从腰间抽出那把金刀的同时大喊一声,那一瞬间天降硫磺与明火,将天幕染得通红,火舌迅速舔上了巫烛的衣袖,那延的脸上也闪过惊慌。
然而她已经来到巫烛面前,却在空中突然急退,试图躲开火焰,似乎那火焰比巫烛本人更令人恐惧。
站在红莲一般涌动不息的火焰中心,巫烛跃起一步,将手中的金刀插进那延胸口。
她茫然的捂着刀刃,重重跌落在地上,被火焰瞬间席卷,燃烧成一根干柴。
火焰已经席卷整座城池,天将明火的那一刹那,祭坛周围活着的人就只剩下巫烛和那延,她们的金瞳与红瞳对视的瞬间,正在厮杀的巫鬼与人类全都化为飞灰。
他们说过愿意留下,任凭差遣,也宁肯死去不愿意再退后一步,这诺言已经兑现。
烈火之中,满城惨叫,都是巫鬼和那延带来的巫女,被无法熄灭的火焰俯身的大象如同上古神话之中的神兽,在废墟里胡乱奔逃。巫烛走到祭台边缘,对着天空伸出一只手。
她浑身都附着着炽热的火焰,肌肤如同墙皮片片剥落,只有面容暂时还算完好。抬起的那只手上人皮掉落,露出内里黑红的血水和森森白骨。
这样告别人世,声势浩大,又干净利落。
火焰像是融化的铁水,在祭坛下汹涌流动,熔岩一般炽热,太阳一般耀眼。
美丽的巫女向下看了一眼,微微笑起来。
巫术的施展一定要施法者付出代价,所图越多,付出越多。巫术的本质是交换,但并不一定对等,灵力越强,能够满足的条件越苛刻,施展的巫术就越强大。
像这样结束一场战争,她拿来做交易的就是自己,和数十人命。这代价不算巨大,且是她盼望已久的,以生命照亮穹野,从此天下再也没有顾寰不能到达的地方。
蝴蝶轻飘飘坠落深渊。
第一百一十一章 ,咎由自取
顾夫人死后,城内大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她召唤出的是神火,可以涤清一切罪恶,城中片瓦无存,更是没有一个活物。来不及随着民众撤走的家禽也好,尚未离去的几百个人也好,都伴随着所有攻城的巫国军队一起灭亡了,连大象也一样。
油脂流淌满街,烧焦成灰的大象和人骨一起横陈,城中没有任何声音,但处处都是无声的惨烈。
谢陵在三四天之后醒来,齐昭昀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不能上京,要替谢陵坐镇,因此早就写好一封奏章,加急送往京城。至于顾夫人已经薨逝是另一封密奏上的内容。
她死前已经将一切都交代明白,现在顾夫人的死讯是绝不可以泄露的,即使护送齐昭昀和她出城的军士也没有几个知道的。
顾夫人虽然曾经是巫女,但现在是宫眷,外人轻易没机会看到她的面容。而此次与齐昭昀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几个祭宫派来的巫女,因此说是其中之一飞驰回城捐躯报国,也不是不能取信于人。
剩下的几个巫女已经点了一路祭奠亡魂的莲花灯,她们垂泪不语,于是人人就都当她们祭奠的是死去的同伴。
但其实是在祭奠巫烛。
她其实从未有一天真正离开过祭宫,她的心被祭坛束缚,整个人都是献祭品,直到死亡那一刻她才真正自由。
这场大火令巫国折损了那延这样的重要人物,一时之间不仅组织不起来像样的攻击,甚至也失去了战意。
在巫国,即使是十巫之间,彼此地位也有分别。那延地位之高,并不仅仅因为她是巫国立国元老之一,当年巫祸的领导者,更因为她家族庞大,生育了十几个天分卓越的女儿。这十几个女儿遍布巫国军队之中,因此巫国的军队几乎就是那延的军队。她精通人间之事,一向是巫国对外交流最好的人选,死后国内动荡不安,除了要吞噬她留下的权力空位,就是惊悚与恐惧。
自从巫国立国以来,还没有尝过这样彻底的失败的滋味。她们虽然因为人数不多而只能盘踞西南,不得寸进,但这些女人都是受尽磨难平生不幸的女人,能够千里奔逃来到这里,且奴役当地土著建成今日之国,断然不是什么善类,心里想的也一直是如何让自己当年的苦痛被天下人尝遍。
她们的怒火终有一日是要席卷到所有人身上的。
且由于早就堕落成巫鬼,她们也就不再有所界限,能够借由牺牲别人的方式满足自己的一切愿望,本以为世间已经没有人比她们更狠毒,更强。
当日如果不是巫烛,如果不是她也早已越过那条界线,犯了冥冥中最为强大不可越过的律法,想要阻止那延的攻势根本是痴人说梦。
然而如今在舆论中巫烛并未死去,对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打仗,如何作战,只凭着巫术和蛮力与江东抗争那么多年的巫国毕竟忌惮她的威名,于是暂且按兵不动。
巫烛此举最大的贡献是显而易见的——在北方与北戎人缠斗许久的顾寰终于脱身了。
齐昭昀接到圣旨命他先行回京,因为谢陵的伤势已经好转,并无大碍了。
自经丧乱多离别,现在的谢陵比起几个月前,简直判若两人,送别齐昭昀的时候时值深秋,他披着厚厚大氅,勉强举手为礼。二人如今生死之交,不必说太多客气话,齐昭昀也完全知道他沉重的原因,只是对他点点头,道了声珍重,就上车而去了。
在谢陵看来,对他而言最可怕的是日后战火绵延不休,但对于齐昭昀……他真的不忍心告诉百战功成,终于回来的顾寰他姐姐的死讯。当初顾寰离开的时候将人托付给他,是多么可贵的信任,但齐昭昀与顾璇玑二人,已经把他辜负了。
无论有什么天下家国,无论有什么不得已,这对顾寰都太残忍了。齐昭昀自认从未到过山穷水尽的一刻,永远是有所选择的,更料不到自己还有这么一天。
他自己受什么样的苦都容易承受,可顾寰呢?要他来伤害顾寰,这太过了。
齐昭昀并不为自己感到委屈,但他想起顾寰临走的时候,顾夫人前来送行。那或许是她最留恋人世,最不愿意死,最想回到燕川郡乡下的一刻。
但她欲言又止,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牵着儿子说:“叫舅舅,这个也是舅舅。”
她从前是有一个家的,父母慈爱,弟妹乖巧听话,在兵祸中一家人艰难存身保全自己,即使她被擢入祭宫也没有人把这当做卖女儿的好机会,而是为再也见不到她而难过。顾寰更是追着她跑了十几年,只想把她救出来。
他说自己曾经做过很多个类似的梦,战火纷飞中他带着铁骑踏破朱红纱幕遮掩的红色宫闱,马蹄溅起尘泥和莲池的无根水,向着她伸出手。
这些年战火从未真正熄灭,但顾寰从没有机会这样做,真正对她伸出手。
现在再也不能了。
一个人死得其所,一个人轰轰烈烈,一个人以一当百,但是死仍然是死,仍然撕裂活着的人,真正爱她的人。
齐昭昀到了新都,顾寰尚未班师回朝。他是轻装简行,顾寰却还有大军跟随,这是自然的。
他入宫觐见,一副疲于奔命的样子。赵朔也颇为伤怀。他和顾夫人没有和皇后的相濡以沫,但他确然是第一个把她当做女人,又当做强有力的对手,盟友来看的男人。
她曾经是他的枕边人,也有些十分接近风花雪月的时刻。她是个美貌的女人,也是个特别的女人,世间或许还会有这样的人,但正如一柄灿烂的金刀被烈火熔化成金水,实在太令人伤心。
齐昭昀曾以为赵朔是一个在男女情事上相当淡漠的人,但看他的表情与神态,其实或许并非如此。只是能伤到这样一个当世独一无二的人的,一定是稀世奇兵。
这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爱,或许只有沧海一粟,但赵朔原本就没有很多,他也从未想过顾璇玑或许会死在自己之前。
他长叹一口气,将复旨之后的齐昭昀送走了。君臣二人对坐,相顾无言,甚至连惋惜顾夫人的话也说不出来一句。
她的所作所为固然有许多辉煌的词句来形容与讲述,传诸万世,但这两个人都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不仅仅是后来夸赞她美德的人之一,就更说不出口了。
更没有必要,或许将来对顾夫人花团锦簇的赞美之中,少不了这两个人的笔迹,但现在就暂且替她哀悼,无需言语。
顾寰回来是好几日之后,齐昭昀这几天都没有出府,奉命在家里休养。傅明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可能知道顾夫人的死讯,她也不问,只是照旧陪伴他,尽力侍奉。
顾寰再次登门,是从正门进来的。
自从两人定情之后,这情况和他直接跳墙过来都稀松平常了,齐昭昀也不吃惊,从榻上起来,想了想并没有梳洗,更是披头散发,衣服也没有换。
傅明不明所以,试图劝说他两句,齐昭昀却只是望着庭前,说:“算了,不必多此一举,他不会留很久的,只是几句话,我就不受这个罪了。”
齐昭昀说的话很少有不成真的,傅明也就令侍女推下去了,自己亲自烹茶,担忧的望着站在檐下的齐昭昀。
他只穿着一双木屐,是红漆的底子,高高的屐齿,连袜子也没着,是十分不修边幅的样子。
顾寰从门口进来,并没有傅明料想之中的气势汹汹,反而十分沉郁,甚至有些冷淡。
小将军兴许是流泪了,眼睛红红的,看上去简直可怜,好像无家可归的小狗。但他必然没有真正哭过,或许眼泪一掉下来就恶狠狠的抹去了,一张脸上漠无表情。
即使齐昭昀和他最生疏的时候,也没有见过小将军这个样子。
顾寰进了院门,站在廊下,并不准备上来,齐昭昀也并未开口迎接他,让开一条路。两人对视着,最终是顾寰先开口:“我托付给你的,我相信你。”
世界上最能杀人的刀最朴实无华。
齐昭昀默默看着他,说:“是的,是我对不起你……”
顾寰的神情那么失望,甚至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必说了,连看齐昭昀一眼都觉得太疼痛。他怎么也想不到,这辈子在姐姐的事情上,他永远后知后觉,永远是绝望的。
你永远也救不了她。
众神是这样诅咒他的吗?
她总是不告而别,总是飘荡到顾寰够不到的地方,以前是被朱闱隔绝,现在是阴阳两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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