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天梯并非只能向上,实际上往下堕落只会更简单,想要变成怪物,远比成为神明容易。
红尘之间诱惑万千,巫女自然也会不舍,由此产生贪欲,进而穷尽生命寻求能够暂留的办法,就更是古已有之的事。这种办法早就被实践过,无非是吸取别人的生命。
接着就会继续往下堕落,成为魔物。低等的巫女甚至维持不住人的模样,转化为鬼怪,狰狞凶猛,也就彻底脱离祭宫,而成了罪孽。有些甚至死了还不得安息,鬼魂作祟,四处为乱。
就说巫国如今的情况,遍地都是这样的东西。
至于灵力充沛精纯的巫女,或许能避免撕毁人的皮囊,但容貌一定会发生变异,齐昭昀亲眼见过的十巫之一那延就是如此,她的一双金色瞳孔,就透露了某种征兆。
十巫号称接近神明,与天同寿,其实远没有那么厉害,只是靠着精纯灵力更好的吸收吞噬的人命,还能维持面貌不败坏而已,就僭越自称为神。
这些堕落者,同样经历肉体上的痛苦,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警告,不可以再向前了。
但从未有人听从,即使忍受极大痛苦,皮肤撕裂变成魔物,也无法停止杀害人命,堕落入地狱的脚步。
她们在巫国境内屠杀土著男女,将女人当做奴婢,将男人当做种子,使他们负担苦役,毫无保障,缺衣少食,甚至在战时被驱策,如同羊羔牛马,走在最前面抵挡骑兵冲击。
这些人原本都是吃过苦的人,当年祭宫远不如现在,皇室欺压过甚,每个巫女都有一部血泪斑斑的苦难史,但现在她们叛逃之后,反而报复式奴役欺压别人……
顾璇玑知道这些,比别人都多。
她只点了点头:“这些水鬼,应该熟悉当地水网,能够顺着河流洑水到极远的地方,既然如此,就请谢大人派人去看看,河流上游,是否有红色的污水和尸首,这就够了。倘若确实如此,就请诸位做好开战的准备吧。”
看来这些日子她四处探查,确实得到了一些结论。谢陵知道自己如果穷根究底,其实是弄不明白巫女那一套巫术到底如何施展的,但毕竟不能顾夫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于是仍然问了一句:“如果有,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个答案齐昭昀知道:“巫女画符,用的是朱砂,但巫国那一群不同,他们用的是人血混合朱砂。为了开展所做的准备,所需符咒不是小数,一定杀了不少人,又用了不少朱砂。污水倾倒在河里,尸首也会顺水漂下,看一看就知道了。不过从前,水鬼不做这样的事,是因为当时双方交战,巫国境内戒备森严,不容易潜入探寻蛛丝马迹,试了几次之后伤亡过大,就没有再试了。”
谢陵自己接上了下半截:“但现在我们一意求和,她们自以为是出其不意,又互市这几年,她们自己疏忽,道路水文比从前更熟,也就更容易……”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点头答应了:“我会安排的,大概几天之后,也就有结果了。”
但接着他就蹙眉问了顾璇玑:“只是臣不明白,即使取得先机,夫人又准备如何对症下药?”
如果不是事先获得消息能够决定顾璇玑采取行动的速度,她又何必这样要求?
她准备做什么?
顾璇玑并未回答他,只是温和的笑一笑:“大人会知道的。”
于是谢陵不再问了。
第一百零九章 ,巫烛
过了几天,水鬼回来了,情况和顾璇玑预料的一模一样,他们果然已经做好了开战的准备。于是城中开始紧锣密鼓的疏散民众,屯集重兵。
和巫国的谈判还是要谈的,只是谁都不会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谈判上。齐昭昀眼下唯一想知道的就是顾寰是否真的能够速战速决,不使这里坠入双线作战的深渊。
固然比起单纯的国力,他们的胜算不是没有,但北戎和巫国都与他们接壤,开战之后很容易被侵入腹地,大伤元气,最好当然还是要避免的。
然而眼下是否开战根本不是齐昭昀和谢陵说了算的,两人只好尽力做好准备,静候巫国使团的到来。
她们来的人果然是那延。
当初在新都和那延见面的时候,齐昭昀和对方都不太愉快。齐昭昀杀了那延最有前途的女儿,那延也相当想置他于死地,只是二人都克制了,才没闹出人命。
现在盟约岌岌可危,那延也就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齐昭昀的敌意。她那金黄色的瞳孔越发诡谲,比从前更像野兽,顾璇玑站在远处楼上,低低冷笑一声:“巫鬼。”
正缓步进入院子的那延若有所感,仰头望顾璇玑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如电,旋即露出一丝笑意,看向谢陵:“看来谢大人的客人不少。”
这些巫女最让谢陵感到头疼的正是这一点,简直恐怖的感官与预知能力,让他非得将作为凡人的聪明才智发挥到极致,才能够勉力对话不露勉强。自从到江东和巫女巫国频繁打交道之后,谢陵就比从前更厌恶神神道道的这些事了。
他是个持身清正的人,从未和祭宫里的年轻女子有过瓜葛,也是当世罕有的并不以为与巫女有染算是什么风流韵事的人,这名声在外,没有人不知道。
只是管得了自己,管不住别人罢了。他的父兄都是风流多情的人,与巫女来往不是秘密,反而显得他自己像个败类。
谢陵对那延更是绝无好感,只礼貌的点头,微笑,答道:“近日确实有许多客人要招待,令使更是贵客与稀客,不过,我想有些客人您也不是那么陌生。”
顾璇玑进入祭宫的时候,那延这十巫已经在西南安家,奴役土著男女几十年了,其实她和顾璇玑应该是没有见过面的,但是互相必然听闻过对方的名声。
那延也就算了,她最大的功绩是带领巫女突破澜江一路逃窜进入西南蛮荒之地和建立巫国,以及吞噬数百条生命维持自己青春不老——这虽然足够耸人听闻,但是毕竟不容易传播出去,只是巫国之内发生的事。
而顾璇玑做过的哪一件事,不值得传遍天下呢?
她在乱兵破城的时候阻击敌军,派出原本不可能走出祭宫的巫女安抚民众,自己亲自联络豪强组织抵抗,成功守护城池,甚至与豪强子弟定亲。后来更是望门新寡,退居祭宫,为天下巫女所推选,又在赵朔的请求下入宫,生育皇子——堪称漫长而传奇的一生。
那延眼神闪烁,笑容消失,鹰隼一般直视谢陵的眼睛:“确实,谁不曾听闻她的名字?”
她收起冷冽的凝视,转身率先往堂内走。
这场和谈彼此警惕戒备,虎视眈眈,根本没有取得什么进展,只是互相虚以委蛇罢了,那延最后干脆拂袖而去,艳丽红裙如同罂粟,翻滚如浪涛,眼看着要席卷滔天的血水。
齐昭昀和谢陵都没拦她,由着她扬长而去。
战火在这一夜点燃,巫国果然进攻,主将就是那延。黑夜里奴隶是根本无用的,于是她们用灵力点亮夜幕,驱使大象踏入城墙前,再放火箭。谢陵立刻组织起反击,但却稀稀落落不成形。
点亮的天幕是一种诡异的蓝色,影影绰绰映在人脸上的都是大象的影子,虽然看得清楚,但也引起相当强烈的惊慌。这时候的夜战是很不常见的冒险举动,巫国筹谋已久,又有巫术照明,用大象冲击城墙,本来也不需要各部如何协调——谢陵在墙头上很快看清楚,大象身上趴伏满了形容狰狞可怕的巫鬼,凡是像人的全都是那延这样血统精纯灵力高深的巫女。
她们居然派出几千人的巫女来攻城。当初从中原地区逃逸的巫祸最多也不过几百人啊。
他当机立断,命两千人立刻护送齐昭昀和顾夫人离开。
这座城池在这种强度的冲击之下即使守得住也是一场死战,绝不轻松。齐昭昀和顾夫人一个都不能遇到任何危险,谢陵决意自己留下断后,与此城池共存亡,但却不能让他们二人一样承担这种风险。
此地的主官是谢陵,齐昭昀不能不听他的安排,何况顾夫人的安慰确实重要,于是夤夜带领护卫进入顾夫人居住的院落,在窗外呼唤她醒来,换好衣服赶紧出城。
顾璇玑被身边女官侍奉着出了房门,站在檐下,先侧耳听了听被攻打的东城门传来的喊杀声和大象鸣叫的声音,稳稳当当的先开口了:“齐大人。”
齐昭昀在院中躬身,沉声答道:“臣在。”
她微微蹙起眉头:“已经开战了?”
“是,已经开战了。”
她顿了片刻,轻轻叹气:“那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呢?”
“夫人千金贵体,不可稍有损伤,且既然开战,谈判就已然破裂,留在此地也于事无补,谢大人的意思是臣护送夫人先行撤退,使谢大人无后顾之忧,拼力一战。我等撤回江夏城,等待谢大人战后聚头,再行筹划。”齐昭昀转达了谢陵的意见。
顾璇玑仍然一动不动,只是继续问下去:“你的意思和他一样么?”
齐昭昀至此都没有抬头:“是的。”
她居然轻轻笑了:“好,那走吧。”
于是一行人趁黑悄声出了谢陵的官邸,顾夫人在门口上了马车,从北门而出,往江夏城而去。
天明后,顾夫人将齐昭昀召到车前,撩起车帘问他:“以大人之见,谢大人此战胜算几何?”
齐昭昀讶然抬起眼睛。
顾璇玑默不作声看着他,神情冷淡,似乎问出的并不是这个问题。齐昭昀倒不是觉得她只能关心今日在何处吃饭,这无尽的静默前行还得要多长时间,究竟要走到哪里,可是这个问题何其不祥。
既然谢陵知道这是一场鏖战,那么齐昭昀会不知道吗?
既然顾璇玑并不是一般的女人,那么她出城几个时辰之后问出这种问题,是想要做什么?
他默然不语,顾璇玑索性自己下了车,站在他面前,白襦红裙,长发在脑后结髻,插着一支金簪。簪头是镶嵌着宝石的火焰宝座,曾经是江东的巫女所有,在战乱中遗失,因此多次易手。
这是当年顾寰带回齐昭昀的时候,送给长姐的东西。
这一身装扮,齐昭昀不吭看不明白。他嗓音发干:“他临走时,将唯一爱重的亲人托付给我……我怎么能做到……”
顾璇玑温柔的看着他:“不是你做到,是我要做到。”
齐昭昀摇头,他既不后退,也不变色,但眼神中俨然已经有求恳之意:“夫人,给他留点什么吧,你知道他多年来只执念于这一件事情,我不能让你做出这种选择。这对他,对我,都太残忍了。”
巫烛对着他微笑,像一尊神像:“我知道的,我知道这对你们太难,但我请你想一想吧,我早就不是能够被他拯救的人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一个人……我活得够久了,但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做成我的事。我不是当初的贫户农女,他也不再是当初的乡下少年,他记挂我,我却不知道怎么回到尘世之中了。你看,我说我将照亮天穹,而我所照亮之处他无所不至,这并不仅仅是一句祝愿,今日是早就注定的。我必须如此。”
齐昭昀对她摇头。
他终于看见一个命运与自己有诸多相似的人。
她这一生到底经历过什么呢?她年少进入祭宫,诸多磨难动荡,在战乱之中树立名声威严,一生最后几年才踏出祭宫,重新见到家人。但平凡人的生活已经距离她太远了,实际上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神像,也从没有再次离开星辰之间来到人世。
她那样伪装过,但最终还是走上这条焚烧自己的路。
“我偷生太久了,以至于我也变成鬼。我曾许愿想要做神的女儿,神的星辰,可我现在几乎一无所有,只是玩弄权术。我想要荡平征尘,我想要回到过去,我想要的太多,但没有一件能够实现。我知道你能懂的,我不要你照顾好他,我知道你会。”她言辞恳切:“我请你替我想一想吧,我期待今日很久了。”
她的眼底透出一线红光。
天哪,齐昭昀突然明白,她也是个吃人的人。
祭宫是如何害了她,改变她,如同庞然怪物一般吞噬她,让她相信倘若不害人不吃人就活不下去,又怎么剥夺她最后的希望,让她说出“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这种话?
她早就是在人间游荡的鬼了。
第一百一十章 ,天降硫磺与明火
齐昭昀再也说不出来什么反驳的话。他在一瞬间想到许多事,想到他和巫烛在这一刻取得的共鸣,关于痛苦和隐忍,又想到顾寰离开的时候丝毫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痛楚。
现在想来顾寰出征的时候顾夫人特意来送行,也不是突发奇想。或许她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但却知道要抓紧告别的机会,总归是给了小将军一个交代。
她是这样的女人,有情还似无情。
她说是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结局,也说永生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倘若是顾寰在这里,一定会极力哀求她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因为没有这个人,就没有了他多年来坚持的目标。他其实并不贪慕富贵,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回到过去,一家人都在一起,平安度日。
但齐昭昀不同,他太明白执意活着的痛苦,更看到巫烛并非一心求死,奔赴千里来寻觅自己的敌人。应该说,她一生所做的事,送她来到这个地方,给她选择了这种死法。
她当真想要照亮天穹的,她也能做到。
“我死后,要秘不发丧,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死讯,且要传播消息,说我已经在两军交战前返回新都联络天下巫女成立军队抵抗巫国入侵——祭宫确实会做这件事的。等到死讯传开的时候,大局已定,请陛下将我向东葬在家乡那头。”顾夫人这样讲,徐徐交代自己的后事。
活着回不去了,死后总是可以遥遥相望的。
齐昭昀明白她不叫传出自己死讯的意图,但这计划并非没有漏洞:“但,即使我们不说,夫人回去之后与她们见面,这件事也瞒不过去的。”
巫烛对他笑:“城中绝不会留下一个活口,你相信我。”
齐昭昀心头一凛,深吸一口气,抬手从腰间解下一柄金刀,双手递呈给她:“既然如此,这把刀请夫人带着防身。我想在您手里它会起到更大的作用。”
这是巫见的刀,当时他来刺杀齐昭昀,却被反应迅速的顾寰当场格杀,遗留下这柄金刀,成了顾寰送给齐昭昀的第一个礼物。
巫烛伸手接过来,仔细观看。这刀本来是无鞘的,后来齐昭昀另给配了鲨鱼皮的刀鞘。轻轻推出一寸,刀身上的金色铭文符咒就出现在眼前,秋水明月一般澄澈冰凉,显而易见是一把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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