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温玉延问,“还有,我突然想起来,不知有没有关系。他们被发现时,身上都有很多汗,领口与鬓发都是湿透的。张大也是如此。”
“不像普通的毒杀,但也绝非急病而亡。”司若捏起竹叶大小的利刃,“让一让。”
飞光闪过,尸首身上衣帛被割碎,司若站立床边,面无表情地将更厚一些的刀片刺下尸体皮肤,干净利落一刀,便剖开了表皮,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鲜血淋漓,新死的尸首血还未曾凝干,顺着他戴着手套的手、锋利的刀尖滴落,司若微微垂眸,似是觉得血液有些滑手,甩了甩手腕,便又稍稍用力,向里而去。
温玉延见过许多技术精湛的仵作,又身处京城,处过不少疑难案件,司若手段自然有所耳闻,但亲眼所见,还是不禁啧啧称奇。
“他昨日胃口不错……你们刑部大狱伙食这样好?”司若挖出一团混杂着血液与胃汁的肉块,面对尸体毫无波澜,几乎已经成为他面对案子时的一种自我保护,那团东西已经开始散发出一丝隐隐的酸臭。不知何等原因,那恶臭血肉分明是从亡人体内取出,但望去,却总给人一种它在蠕动的即视感。沈灼怀和温玉延两个世家公子双双深吸一口气,后退半步。
司若却往前一递:“大鱼大肉,还有虾蟹——这是刑部大狱惯常的饭?”
温玉延一愣:“怎么可能!哪怕他明日就要死了,也不可能吃这样好的……”话说到一半,温玉延明白过来了,“这是他的断头饭?!”
司若没有回应温玉延的话,扯来遮盖尸体的白布,将那团血糊糊的东西放到板床上,又取来竹镊,在一堆混合物中钳起什么:“……沈灼怀,你之前问这案子是不是和雪眉春有关,现在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了。”
他抬眸,有锐利电光一闪而过:“我的答案是有。”
他将钳起的东西同样放到白布上,那东西是一长条的,稍微卷曲的草叶一般的东西,乍一看,像是那些混合物饭菜中的调料,然而司若有了前车之鉴,已经对此物再熟悉不过:“椒青草。”
“什么?!”沈灼怀一震,“椒青草,诺生,你确定?”
“此物就是椒青草无疑。”司若说。
温玉延自然知晓椒青草的威力,他脸色大变,冲到司若身边,也不顾那东西污糟了,空手抓起来:“不是说不是中毒死的吗?怎么会……”
“的确不是中毒。”司若微微叹了口气,他重新检查了一遍张大尸体的体表,尤其他的面部,“椒青草的分量太少,甚至还没有雪眉春中多。他不是因为过度摄入椒青草而死的。”司若眸色沉沉,“沈灼怀,你还记得周家兄妹吗?”
沈灼怀被突然提问,愣了一下,随即开口:“你说的是……金川的那个案子?当初我记得你说,他们像是被冻死的。”
“是。”司若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们的死状与张大有些相似,甚至脸上都有笑容。当时我以为他们是被关进冰窖之类的地方冻死的。因为只有冻死的人,才会在死前有这般幻觉。可——那可是酷暑天。”
他抿抿唇:“如今我明白了——他们或许和张大一样,都遭遇了……”司若顿了顿,看了一眼温玉延,没把沈德清的名字说出口,“椒青草。至于玉延兄所说,他们死前大汗淋漓,那或许并非是死前急病的症状,而是杀人的手法。”
他指给两人看:“他身上没有反抗的痕迹,是因为在这顿‘短头饭’里,张大便已经中了椒青草的毒,陷入了幻觉。但人的本能是会在一定程度上反抗精神的,所以他手指在死前有紧紧蜷缩的痕迹。”张大手掌是完全松弛开的,但五指却像是一只鸡爪一般卷曲起来,微微朝上。他的手心有些撕挠的痕迹——像是指甲划破的。
“而他的口唇微张,舌头肿大,牙齿上刮蹭了一些织物的丝线,整体面部也有些肿胀,水干涸的痕迹从他的脖颈一直到额头——”司若看向沈灼怀和温玉延,“你们可听说过一种刑罚叫做水刑?”
水刑,是极刑的一种,受刑之人的手脚会被人捆绑起来,而后施行者会用被打湿的布帛或是宣纸,一层一层地盖在受刑人面部上,水的压力逐渐渗透,一层一层覆盖下来,受刑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对空气的控制力,而后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吸入含着辣椒水或是盐水的水份,最后哪怕张大嘴,也再触不到任何可以呼吸的空气,窒息身亡。
全程受刑人都是清醒的,清醒地看着自己迎接死亡。
这法子并非宁朝首创,而是已流传多年,因为杀人不见血,是个“优雅”的杀人手段,一直被流传于宫廷之中,前朝倾覆之时,不少宫人被迫殉葬,便用的此刑。
温玉延身为刑部的人,对诸多刑罚的熟悉程度是不言而喻的,他听到司若话后,面色一白,并未说什么,只是微微侧眸,似是在思考。
“若是水刑,那定是与宫中人有关了。”沈灼怀捏了捏鼻梁,“我听闻宫中管昭狱那些家伙,最是喜欢这等子折磨人的手段。只是若真要这样杀人,又何必要给他用椒青草,叫他死前有个好梦呢?”
“这就要问问温大人是怎么看的了。”司若镇静道,他其实在发觉此人死法时,便已隐隐猜测出了温玉延为何要寻他来多余走这一遭——温玉延看不出他们是被水刑杀的?不可能,只是他要一个答案,一个脱离于朝廷的,肯定的答案,“温大人心中早有猜测了吧。”
“是。”温玉延叹息一声,他望了一眼那具被开膛破肚的尸首,转回目光,“我见到所有尸首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他们是被水刑杀的。而杀得这样‘完美’的,只有宫中专干脏活儿的近卫。”他说,“我只是不明白,皇上为何要插这个手。就算近卫不杀他们,他们迟早也是要死的。”
司若与沈灼怀对视一眼。
还能为什么?
因为椒青草,因为雪眉春。
因为当今圣上,还在靠那味已经被京城禁了的毒药。
续命。
第九案点滴天明
第175章
“……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
元日将至。
沈灼怀与司若外出忙碌这段时间,司屿庭已经趁着清闲,把宅子装点了起来。原来只是粗粗打一番的庭院,被司屿庭指挥着几个下人挂上了新春的桃符、红纸,廊下也放置了一对木雕的春牛。他们这宅子不大,住得临街,因而也每日都能听得街上孩童边唱腊月歌,边放炮的声响。
看到这样的红火,司若才意识到:年真是要快到了。
天大地大,都没有过年大。
哪怕是恶人,总也是要过年节的。一时之间,整个京城除了些小偷小摸,一下子安平下来,就连温岚越这每日点卯的都闲了下来,时有空档约司若和沈灼怀出去吃饭。
当然,也是为的监督监督温楚志——
自打没了温楚志的事,他就彻底一头进了他的温柔乡,京城的青楼画舫遍布着这位温家公子哥的身影,常客都快常到把画舫买下了。温岚越实在看不过去温楚志这般没志气的模样,恨不得耳提面命、让他有点事做做,后果便是温楚志一溜烟跑到了沈灼怀他们家里。
美其名曰避祸。
这一避就避到除夕夜,直到温岚越亲自上门,跟拎着一只兔子似的,拎着温楚志的领子把他揪走,温楚志这次逃家才算是划下了句点。
虽然司若和司屿庭都非北人,但今年难得在京城过年,祖孙俩便也随京城的风俗,除夕一大早,便跟着厨娘在厨房里学做起了花式的面点,沈灼怀掺合不进去,只好在一旁打下手。
同时忍不住指指点点:“这里……应该加花汁了。”
“……加多了诺生,再加点水面罢。”
“太干了。要不让我来?”
司若侧眸。
沈灼怀无辜望去。
司若收回目光,继续下力和面。
然而沈灼怀说得对,司若作为乌川人,一个彻彻底底的南方小公子,纵使从前吃过苦,但对面食这种难以驯服的生物,他还是头一回下手。以往的聪明才智在这一面盆的黏糊面团里,似乎完全帮不上半点忙——司若转头看司屿庭,司屿庭那一盆倒已经开始像模像样的“盆光、手光、面光”。
再低头看看自己,干巴的是干巴的,粘稠的是粘稠的,湿答答的一团不明生物痴缠在手指上……
“明明我们的步骤是一样的。”司若皱眉,不解。
厨娘看着司若好看眉目中掩饰不住的那一点颓丧,忍不住道:“小公子,司老先生是一点儿一点儿加水的,可您……”她掩嘴笑了指指旁边空了的水盆,“这一盆花汁都要空了!”
看到司若一副垂头丧气模样,沈灼怀赶忙道:“没关系,水多加面,面多加水便是。”
他顺手把司若的手从盆子里捞出来,湿了水的面粉痴在上头,怪有些分量,又立刻把他干净的手也弄得黏糊糊的,红色的花汁染红了两人的指尖,仿佛是偷偷去上了蔻丹。但沈灼怀压根没有在意自己的手也被弄脏,动作娴熟地帮司若清干净手指。司若伸着手,一副任由处置的模样,好像一只高傲的小猫,被泥水溅脏了毛毛,只等着人类帮忙。
直到这一番动作做完,司若才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头——
只见司屿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擦干净了手,抱胸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盯着他们,面上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
“……”司若深呼吸一下,立刻甩开沈灼怀的手,“我、我想起来对联还没有挂!我去问问江管家放哪儿了!”
然后转身便走,一刻不停。
留下沈灼怀与司屿庭面面相对,心中苦笑。
但司屿庭倒也没有为难沈灼怀,只是路过他时,重重地拍了一把他的肩,道:“老朽去歇一歇,沈公子——就陪陪我那孙儿罢?”
沈灼怀如蒙大赦,连连点头。
其实整座宅子只差宅门两侧的春联还未挂上了,那是因为不同于宅院内的垂花门等内宅小门可用红纸对联,京中风俗,平安门,即宅院大门,历来都是要新刻桃符挂上的。尤其历年攀比风气渐盛,年份越大的桃木,越得望族青睐。司若自然没有与纨绔们攀比的意思,因而他选桃符时,只是将将选了个中等的,只是特地请司屿庭提了字,又亲自篆刻。
古朴门头没有牌匾,唯有一枝梅花绕墙而开。江百通站在地面上,司若则一手扶着梯子,另一只手拿着刻好的桃符,几乎半个人悬挂在梯子上头,努力比划着位置:“要再左一点吗?右?还要往右?”
江百通紧张地攥着手,生怕梯子上的小祖宗掉下来,可又实在劝不动司若,只好紧张兮兮地:“对,再侧一点点……小司公子,左,对,上,对了!您别动!挂好了就别动!我去扶着梯子,那个梯子的脚好像有点儿……”
“不碍事。”司若拍拍手,就要从梯子上下来,“这不是很简——”
他话音未落,脚下便是一空!
“小心!”沈灼怀恰恰赶到门口,见到司若踩空,足尖轻点,欺身而上,一把搂住了司若!司若是几乎整个人向后倾倒的,他下意识闭眼,以为自己这个年怕是要不好过了,谁知却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头发被挤得有些乱糟糟的,他从沈灼怀怀中探出脑袋来,看到他眼底又气又后怕的情绪,小心翼翼:“你来啦……”
“我自然是来了。”沈灼怀把司若放下,一把掐住他的脸,蹂躏了好几下,才终于放下些心,“不然就要被你吓个半死了。”
司若的脸蛋被他掐得红扑扑的,但自知亏,没有说什么,只是伸出脚踹了一下那个已经“啪”地在底下散架了的梯子:“报废了也好,省得其他人不知道,用了受伤。”他嘟囔着,余光却瞥见还有另一侧的桃符正躺在地上呢,“完了,左边的还没挂!”
司若要摔的时候江百通心头一跳,差点以为自己要完蛋,后面沈灼怀出来救场,却也是吓得他快三魂升天。见状,江百通连忙上前:“司公子,我来吧我来吧,库房里头应还有一把梯子,您和沈公子回去歇着就好……”
“多谢你江管家。”司若摇摇头,却很认真地拒绝了,“今年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总不能这种事也要半途而废。”
沈灼怀开口本想跟着江百通一起劝他,可听到司若这样说,心头一软,便对江百通道:“诺生说得对,劳烦你再去拿一次吧,这里我和他来。”
江百通只好离开,去往库房。
见江百通走了,司若目光一转,又望向沈灼怀。
沈灼怀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太高兴,司若心想,大概他是真被刚才自己的不小心给吓到了,于是警惕地四下望望——这宅子闹中取静,又是巷子的最后一家,历来是没什么人会走过来的,只隔着几堵院墙,能够听到附近几家小孩哭闹的声音。
于是司若索性大着胆子,一把——将沈灼怀推到门边去,在沈灼怀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的目光中,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这个吻显然来得相当猝不及防,也完全不在沈灼怀的预料之中——毕竟司屿庭就在家里,又是司若总说的“光天化日之下”,从前在屋里,沈灼怀要司若主动吻他,都要好好哄着,谁知如今只是一个带着气的“英雄救美”,却叫司某人主动投怀送抱。沈灼怀一愣,便任由司若以下欺上。
“真甜。”他低声道,声音嘶哑,有些含糊着,像是含着一块甜极了的饴糖。
“呼……呼……”司若呼吸混着呼吸,眼睛闭着,也不知是不是不敢睁开,长长的鸦羽轻轻扫过沈灼怀的脸庞,痒痒的。
“胡说八道。”司若小小声道,随即“啊呀”了一声,像是被轻轻咬了一口,“你敢!要是叫祖父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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