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再等一等……等我做好准备……我一定会告诉你。”
等自己能够承受住真相带来的后果之后。
司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没有再逼迫沈灼怀的意思,伸长手臂,紧紧搂住了沈灼怀,任由他将自己打横抱起,丢在了床上,而后又迎来更加深的吻。
月上柳梢,钟鸣漏尽,两人合衣躺下,沈灼怀从背后怀抱着司若,像抱自己最珍重的宝贝,将他抱在怀中。司若背对着他,他只能听到绵长的呼吸声。沈灼怀苦笑一声,轻轻地亲吻了一下熟睡的司若的耳侧,方才合上眼睛。
但实际上,司若并没有睡着。
身后的人没了动静,司若方才睁开那双伪装睡熟的眼睛,看着窗外高悬的月亮,直至天明。
……
两人一直在金川住着,每天的日子就是去典籍馆读读书,或者在温楚志的大包大揽下逛一逛。只是大抵两人心里都藏着事的缘故,相处竟多少有些生疏,这种生疏哪怕是心大的温楚志都看得出来。
但温楚志倒也不敢光明正大问沈灼怀和司若“你俩是不是掰了”,毕竟他的小动作太多,被沈灼怀收拾过不是一回两回,只能趁着某次司若不在的时候,小小声问:“二位这是……吵架了?”他看到沈灼怀脸色立刻变了,赶紧找补,“我多少有些经验,不如告诉我是怎么了,我帮着参谋参谋?”
沈灼怀抿抿唇:“……倒也没什么。”他不想叫他和司若闹的矛盾弄得是人皆知——温楚志一旦知道,很可能整个府邸的人都知道了。
于是沈灼怀想了想,只是随便找了个原因:“大抵只是七月半快快到了,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七月半是中原的鬼节,也是盂兰盆节,但沈灼怀与司若家中又没什么丧事,何至于到了七月半才开始不开心?
但温楚志知道沈灼怀这个发小嘴巴严的很,他不想说的,谁也别撬出来,因此只是“喔喔”里一下,也不点破他在撒谎:“不开心就去找开心。若是我,有人特地寻些我喜欢的来讨好我,多不开心都会好一些。”
不知沈灼怀有没有听进去,但他脚步一滞,还是转头去找司若了。
七月十四的确是孟兰盆节,但也是对于司若来说很重要的一个日子。往年这个时候,他都会从书院回家去,陪在祖父身边。司若家中除了祖父也没旁的什么人了,祖父对于他是很重要的存在。然而今年……他远在金川,哪怕要回去,也是路迢迢,山遥遥。
日光透过小轩窗照进屋内,司若添添笔,在信纸上写下最后一句:“近在金川同大儒学习,路遥难归,望祖父时绥今佳。”典籍馆藏书这么多,四舍五入也能算是……同大儒学习罢。
墨迹将干未干,司若轻轻吹拂,而后准备将信纸叠好,出门送去,谁知转头却撞到了冒失失冲进来的沈灼怀。
沈灼怀不是故意要撞见司若写信给家人,他也是才从温楚志那里过来,在门口站了许久,才想唤他,谁知司若便转身过来。
司若没拿稳信纸,轻飘飘的信纸飘了起来,沈灼怀顺手拿住,将它送还给司若,却不小心瞥到了上面半点文字:“……你生辰是孟兰盆节①?”沈灼怀有些错愕,“诺生,你怎么从没同我说过,明日便是你生辰了。”
司若小心叠起信纸,只是道:“不过一个生辰罢了,我在家里没过过,没必要出来了反倒是过了。”他冲沈灼怀笑笑,“我还要出去送信给信驿,天色不早了。”
但沈灼怀却跟在司若身后,愈步愈趋:“……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他没有想这么多,只觉得是先前自己的隐瞒叫司若感到难受,“可我……”
温楚志府外不远处便有个信驿,司若不用出来多久,很快便将要办的手续办好,回头便望见沈灼怀像只做错了事的大狗一般在他身后跟着,却又不敢抬眼,知道沈灼怀肯定又在多想,止住脚步,上前去捏了捏沈灼怀紧皱的眉心:“你不要多想,我不过生辰不是因为你。”
温府外有个茶肆,恰逢有雅间,司若也不想在温楚志家中同沈灼怀说自己的私隐过去,便索性同他进了雅间。
茶伴为二人上了茶,司若便叫雅间中服侍的人都下去,才与沈灼怀开了口:“我不过生辰,有因为我生在孟兰盆节的缘故,但大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母亲死在这一天。”
沈灼怀闻言,面上惊讶不已,他知晓司若身边亲戚只有祖父一人,也知道他父母早逝,却不曾想……他的母亲死在他出生这一天。
说起过去的悲哀,司若面上悲色已经变得很淡。过去许多年,哪怕经受再多,也被时间所淡忘,更何况司若并不是个只吃苦不记甜的人。
“我……其实是个棺生子,而非你能查到的记录中的遗腹子。”司若摩挲着杯壁,声音很轻,“其实孟兰盆节究竟应不应该是我出生的日子,连我的祖父也不能确定。我祖父当年突然从京城辞官,回到乌川,几乎一无所有。虽说我父亲在一开始担起家中银钱重任,但现在想想,当年应该是过得很苦的。”
“我母亲怀孕七月后,父亲突然暴病身亡,母亲悲痛欲绝,伤了身子。祖父虽有医术,但奈何家私甚少,给我母亲治了个半,再去司家大宅借钱,却再借不到了,或许在那会就留下了祸根。”虽说着伤心事,司若却自觉地露出一个淡笑——这是他这么多年面对过去时下意识会做的事情,“而我母亲临盆当日,旧疾再发,难产身亡。当时,我也在母亲肚子里。”
“祖父悲痛欲绝,却不得不着手安葬我们母子二人。若是当时就下葬,或许就没有我了。可当时恰逢孟兰盆节,需要停尸至孟兰盆节过后方能下葬,而我母亲,在停尸数日后,却居然在灵堂之内,棺木之中,将我生下。祖父听闻我哭声,方才开棺将我救出。可也因此,他一直怀痛在心,认为是自己没有在母亲死后第一刻验尸,导致母亲原本有生还的可能,却死在棺中,还在死前将我生出。”
听到这里,沈灼怀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心突突地发疼:“……别说了。”他嗓音嘶哑,“宝贝,别说了,别让自己难过了。”
但司若却固执着要将这疼痛的过去说完,他看着沈灼怀的眼眸,似乎这样能给予自己一些力量:“自己孙儿出生那日,却是亲爱女儿死去的时刻。我祖父没办法为我过生辰,因此,我也从小懂得,我是个不该有生辰快乐的棺生子②。”
“所以沈明之,这一切真的不是你的错。只是连我自己,也没办法喜欢我的生辰。”
听到最后司若还在为他担心,沈灼怀只觉得自己心疼得快要死了,恨不得立刻将眼前人紧紧抱在怀里,好生安慰:“……没关系的,也不是你的错。”
司若闻言,倒是笑了笑:“谢谢你,这是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和我说这句话。”
沈灼怀眼眸暗暗,他不再抑制自己的冲动,过去抱住了司若,也间接地,抱住了过往这么多年里,为自己的出生而愧疚的,在自己的生辰也不敢祈求一句“生辰快乐”的那个孩子。司若被他突然抱住,僵硬一瞬,目光和身体很快一同柔和下来,他将头搁在沈灼怀的肩膀上,静静地听着沈灼怀稳健的心跳与急促的呼吸。
他知道的,哪怕沈灼怀什么话也不说,他也知道沈灼怀要表达的是什么。
或许他们都是有着不堪过去的人,在疼痛的时候,彼此拥抱,便算得上是将过往一笔带过了。
沈灼怀的心跳有些急,但不是因为他们距离的亲蜜无间,而是为司若恍若不觉得委屈。
也为自己内心那点庆幸与并不豁达的隐瞒。
沉默许久,沈灼怀抬起头来,正视着司若的眼睛:“谢谢你告知我这一切。作为交换,我觉得,我也应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些,却是一个并不自然的笑容:“毕竟我不想做一个明知你付出如此,却只会冷眼旁观的混蛋。”
①:这里定孟兰盆节是七月十四,但大部分地区按七月十五算。
②:棺生子,即死后产子,《洗冤录》说是产妇受“地水火风吹,尸首胀满,骨节缝开”而生出胎儿,但现代法医学认为是孕妇死亡后的,尸体腐败产生的一种正常征象。——来自《无冤录今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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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案白马非马
第77章
似乎是不知道要怎样斟酌字词,沈灼怀吞吐了许久,才继续开口。
他稍稍别过目光去,不忍看司若那双澄澈的眼睛,微微呷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水,微苦,却隐隐有些回甘:“其实你那日在典籍馆后院……我发现了。”
沈灼怀这话说的不太自然,也并不明白,但司若却很快了然他在说些什么,神色一怔,开口想问,却还是止住了话头。
沈灼怀继续道:“那份……我叫沈杜衡偷来的文书,里面其实写的是我身世的秘密。”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很用力,似乎在把胆怯吃下去,“如你所猜测的,我其实并不是沈家的亲生孩子,这个‘世子’的名头,我当之有愧,却承了这么多年。”
“大概是我七八岁时候,那会我……经历一场大祸,回到父母身边时,自觉亏欠他们良多,因而便抛开从前混日子的习惯,开始好好练武学文。虽说我身上有大伤无法进仕,但我也想叫父母骄傲。”回想起过去,沈灼怀声音有些发飘,像是踏在云上的一只鸟儿意外失了足,“只是某年年节时分,有亲戚上家中来拜访,我却听到他与家眷议论我与父亲从前半点也不像,似乎自我出生开始,便有许多议论讲我并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孩儿……我是我母亲红杏出墙的产物。”
“当时我自然是愤怒的,加之年少轻狂,直接出去与那亲戚相争,谁知却遭他一口反咬,说当初我母亲怀胎时大夫诊断说母亲怀的是双生儿,然而生出来——我非但不是在家中出生、被家族接生婆子接生的便罢了,母亲与父亲从外头带孩子回来时,还只有我一个。我要么是我母亲为讨父亲欢心欺骗出生,要么便是母亲父亲貌合神离,为保证面子,从外头带回的私生子。”
“虽说这一切都被我爹娘反驳了,但其中异样,我还是记在了心头。”沈灼怀叹了口气,“毕竟的确,我越长,是与我父亲越不像的,哪怕从出生起便担着一个世子的名头,在寂川却总有人会用异样的目光看待我。”
沈灼怀最后含糊道:“……那卷宗上一切,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份我不属于我爹娘孩子的证据,因而我便给烧了。”
司若的手一直握着那只茶杯,茶水由热变凉,他也浑然不觉。
怪不得沈灼怀作为堂堂世子,却不像温楚志那般,也不像其他纨绔子弟,游乐人间。原本司若以为是沈灼怀家中管的严,叫他要做出一份事业,可随着他们逐渐行往,却又不是。如今看来,却是沈灼怀虽然贵为寂川世子,却从小遭受着不合身份的质疑,因而他也自小觉得自己不属于那一切,配不上那一切。沈灼怀本应当是很骄傲自己作为父母的孩子的,但在知道真实身份后……却会连原本珍视的家徽玉佩都随便丢弃,大概也是遭受了不小的打击。
司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都害怕被抛弃,都生来有原罪。
因而他们才生来互相吸引。
沈灼怀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点哀愁:“你会……厌弃我的隐瞒吗?”他抬眸望着司若,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哀求,“我其实、真的很想把这一切告诉所有人,但我是个卑劣的人,我害怕,害怕失去我拥有的这一切。”
他的心头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不上不下的,而司若的一句话,一个抬眉,和一点随意改变的神态,都可以轻易判决他的生死。
但司若只是轻轻地笑起来,像阳光拂去了一室的晦暗:“沈明之,你是傻子吗?”他说,“就这些,有什么会叫我厌弃的?若你认为我会因为你的痛苦而讨厌你,那你才是真的瞧不起我。”
司若像刚刚沈灼怀一般,也站起身来,去拥抱住沈灼怀:“我知道的,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的伤疤,就像你的伤疤还长在手上一样,我不想,也不会去主动揭掉它,除非你愿意主动告诉我。”他像撒娇似的蹭了蹭沈灼怀的胸膛,“只是以后我们不要再这样彼此隐瞒了,好吗?”
沈灼怀一怔,随即在司若耳侧落下轻轻的一个亲吻,也将司若抱住。
但司若却没见到的是,两人相拥的那一刻,沈灼怀才亮起的眸子,又瞬间暗淡下去。
“对不起。”沈灼怀在心里对司若说,“我……还是隐瞒了你。”
隐瞒了你一些一定会叫你讨厌我的东西。
但请你一定要原谅,因为我实在、实在不想失去你。
你是我仅有的宝物。
……
盂兰盆节当日,也是司若的生日。
沈灼怀本想为司若大肆庆祝一次,但司若还是拒绝了,他不想自己的生日变成一年一度的负担,便只是打算出去吃个便饭,再随沈灼怀的“惊喜”去一去。
“金川是个小朝廷,所以京城有的职位,陪都自然也是有的。”沈灼怀毫不顾忌地牵着司若的手,行走在大街上。
或许是到了七月十四的缘故,街上行人打扮多着缟素,许多原本装点华丽的店铺,也摇身一变,变得朴素起来。他们走过几个岔路口,还见到早早的,已有百姓在树下摆了神位,只等天幕一黑,便可摆上香烛祭奠。
司若见到这些举动,注意力却有些偏移:“不知祖父在家中可记得供祖……”
沈灼怀见他又沉进阴郁神色,连忙伸手捏捏他的耳垂,道:“你怎么不我!”他直气壮的,“怎么,是我为你准备的惊喜不够惊喜吗?”
见他要闹,司若赶忙回神过来:“你说便是了!”
沈灼怀一笑,拉他走进一条昏暗阴凉的巷子,在一个有些破败的门头前停下:“喏,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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