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灼怀怔了怔,才将飘远的目光收回来。
这样脆弱的沈灼怀是司若从未见过的,司若不免有些心急起来。他看得出来,沈灼怀如今是真的心生了死志。从前他在书院里不是没见过这样颓丧的书生,后果大多都不好,可沈灼怀……他不允许沈灼怀出事!
司若冷着脸,将沈灼怀的脸板正对着自己:“姓沈的,你今日要是不告诉我,我便大闹你这沈府。你知道我是什么脾气,我不会管他们是你爹还是你娘,要是他们想叫你死,我也不会让他们好火!你若是真死了,我便转头去找别人,叫你在地底下好看!”
这长长一番话似乎才终于唤醒了沈灼怀,他死死盯着司若恍若带着火光的眸子,心中惶恐与愧疚逐渐被那火燃烧殆尽。
终于,沈灼怀开口:“我不会死,我不会叫你一个人。”
只是接下来他说的话,却叫司若惊了又惊——
“只是我不知要如何告诉你,你喜欢的人,你喜欢的这个沈灼怀,是个性情卑劣,手上占满了血腥的家伙,生下来的代价是别人替他去死。”沈灼怀如视珍宝地,目光轻轻划过司若带着惊异的面庞,苦笑一声,“而我更不知该如何告知你,他现在还能站在你的面前,是因为他眼看着亲生兄弟替他去死。他活着不过是一场骗局,成为沈家的世子,更只是一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的图谋。”
“你……”司若轻轻启唇,他想说些什么安慰安慰沈灼怀,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些话,沈灼怀从未告知过他。
他只是知道,沈灼怀并非沈家真正的孩子。可那又如何?他与沈灼怀在一起,从不是因为他的身份,也不是因为他家族辉煌的过去。可、可沈灼怀却又说……
似乎是话已经说出了口,沈灼怀看起来比先前的痛苦要轻松了一些,只是那双总是沉稳的眼眸,此刻如同像是一潭深井,被丢入一块探路的石头,起了圈圈波澜。
“二十二年前的大雪夜,是先帝设宫宴,宴请皇子群臣,还有他们的家眷。”沈灼怀的声音有些哑,不似往日明朗,纵然笑着,可唇边苦意总也遮掩不住,他想与司若说,又怕与司若说,哪怕到了现在这一刻,心中还仿佛有一明一暗两道光芒,交织挣扎,叫他既有着被灼烧一般的疼痛,又似是背靠着经年不化的严冰。
司若没有说话,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用一如既往的、信任的目光。他知道现下的沈灼怀是痛苦的,他不需要这么多的逼问、质疑,也不需要太多安慰的话。有时候,两个人之间的陪伴,只需要一道眼神,便足矣。
他看着他,像每一次在案子中苦恼时那样,眼睛清凌凌的,却没有半分怀疑。
沈灼怀对着他那目光,竟一时有些恍惚。
许久,他眸光颤了颤,似是做出了最后的决断。
沈灼怀垂头,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度睁开眼时,那些痛苦以至的思索、情绪都被他狠心压在了最底下,如今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一种古井无波的平静。
“三皇子——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与五皇子争夺太子之位到达白热化阶段,两个皇子也是先帝唯二的两个皇子。”沈灼怀说起自己的亲生父母,却神色淡淡,甚至用着极为生疏的称呼,“当时三皇子妃已怀胎近十月,几近临盆,而同时的,沈家年轻的家主夫人,也就是我的养母也同样怀胎十月,将要生产,不少孕婆都说,她这胎是双生胎。”
“这原本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宫宴。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五皇子竟已设下埋伏,欲想逼宫,百官入宫后,正、偏二殿便起大火。五皇子带着他手下兵卒逼先皇交出玉玺,以及当时更被先帝喜爱的三皇子夫妇。”
“正在这个时候,三皇子妃发动,三皇子独身一人出去交换,留三皇子妃在侧殿,由沈家夫妇与一名会妊娠之术的官员照顾。而后三皇子妃生下一名死胎,当场难产而死,三皇子本人也死在五皇子手下。”
“好在后来骠骑大将军及时领兵赶到,将五皇子及众当场诛杀,救下先皇。”
沈灼怀说到这里,语气依旧很平静。
司若眼睫微颤:“可这是假的,对吗?”
沈灼怀像是嗤笑一声,点了点头:“是啊。不与记载里存在的是,当时沈家夫人也恰好生下一名独子,只是恰好被皇宫大火燎伤,医治许久,当捡下一条小命。”他说这话时微垂着眼睑,两边鬓发乱扫,遮住沈灼怀阴郁的眉眼,却叫司若无法见到他面上神色,“从此,世间没了先皇的大皇孙,却多了一个沈家世子。不,或许当时,应当是两个。”
“两个……!”司若顿时想起先前沈灼怀的那个疑问:人被从心脏处捅刀,活下来的几率是多少!他忍不住喃喃出声,下意识看向了沈灼怀——
沈灼怀却在这时候恰时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一直怀疑一件事,那便是当年的三皇子妃,生下的是双生胎。”沈灼怀轻声道。
他顿了顿,似是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迟钝片刻,方才开口:
“沈家的小少爷生到七岁,在众家仆的陪伴下远行。为保证安全,沈家夫妇还请了一队镖队,沿途护卫。”沈灼怀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似的,“小少爷年幼纨绔,出门没有同龄人相陪,恰好镖队中有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孩子。但小少爷却发现,这名镖队里的孤儿,同他长得极为相似。”
“不,干脆说是,一模一样。”
沈灼怀自嘲一般笑了一声。
“随从与镖队之中自然有不少说闲话的,但他们也不敢说得太明白。小少爷得知此事后,便把那孩子调到了身边伺候,却又总是欺负他,把他当狗儿一般糊弄。”不知为何,沈灼怀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冷,“小少爷若是知道第二日他们中有一人注定会死,或许他也不会这样做。”
他的目光陡然变利:“第二日镖队继续上路,可没料到却突然遇到了大队匪徒,将镖队的镖师们和小少爷身边人几乎屠戮一空。小少爷与那孤儿勉强逃生,但两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却怎么跑得过骑马的凶徒呢?最终他们还是被追赶上了。也是这个时候,小少爷意识到天潢贵胄也好,可怜贫民也罢,遇上刀剑无眼,都不过是肉体凡胎。”
沈灼怀下意识摸上自己左肩,那里在很多年前,有一处被长剑贯穿而过的伤口。
很疼。
“小少爷与孤儿齐齐面对凶徒,却躲在孤儿身后。最后那长相与他一模一样的孤儿,面对着他受了长剑入胸,而他,也被那凶猛一剑,刺穿了肩头。”
司若屏住了呼吸。
沈灼怀没有继续说他是怎么被救的,那孤儿最后又去了哪里。甚至对那叫他产生惊变的一剑,也像是说故事一般轻轻带过。司若其实隐约清楚内里的含义。
一个与他毫无感情的孤儿,如何会在生死存亡一刻,替他挡住那一剑呢?
答案只能有一个。
怪不得沈灼怀说他自己满手血腥,说他活下来,是因为有人因他去死。
司若不知该如何描述心中那犹如一团乱麻的复杂思绪,他带着哀愁的眸子看着沈灼怀冰冷的侧脸,伸手抚上他:“那你告诉我这一切,又为了什么呢,沈灼怀?瞒着,不会更好吗?”
沈灼怀心头一跳,一颗大石头压在他心上,叫他喘不过气来,他垂着眸,却不敢看司若的眼睛,只敢盯着他那玉一般白的纤细手指。
“诺生,我想叫你恨我。”
“叫你恨这个沈家世子,作为沈家世子这么多年的我。”
第95章
他沉重地呼吸着,明知自己又撒下了弥天大谎,可又不禁为此时此刻而感到一些侥幸后的松懈。沈灼怀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住司若的手掌,很用力地:“你不该喜欢我,也可以不喜欢我,因为我是个罪人。”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我又实在想奢求你原谅我,爱我,轻视我的隐瞒,只把我当沈灼怀看——”
“我不是任何人,我只想是沈灼怀。”
话说到末尾,沈灼怀已压制不住语气里的惶恐。
司若能清晰地感知到沈灼怀的情绪——由他手传来,不知轻重,似是恨不得把他的手永远攥紧不放开。
“可我,本来就只把你当做是沈灼怀啊。”司若轻轻将脑袋靠在沈灼怀肩头,沈灼怀一颤,下意识想要退后,却又最终还是伸出手去搂住了司若。
“你我认识的时候,你就只是沈灼怀,我也只当你是沈灼怀。”司若轻轻道,“不是因为你的过去,不是因为你的身世,更不是因为你来自沈家——还是你担心,你过去那些拙劣、满手血腥,会叫我觉得恶心?沈灼怀,你当你一直是个十世善人吗?我告诉你,只有我不要你这你说,沈灼怀,你别想撇开我!”
沈灼怀一愣。
司若抬起头来,沈灼怀才发现,司若睫毛之上,都挂满了星星点点晶莹的泪珠。
他又惹司若哭了。
沈灼怀有些急了,笨手笨脚地伸出手去,擦拭司若还带着温度的泪,一边擦,一边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叫你伤心的事,是我错了,你不要哭,你一哭,我的心就疼得厉害……”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做法,却又因为司若给出十全的信任,升起一丝暗暗窃喜。
他恨不得那些泪是自己掉的。
司若打开他的手,自己抹了一把眼泪:“你要我恨你,又要我爱你,沈灼怀,沈明之!你当真是个王八蛋!”司若越说越气,拿起他的手,便狠狠地咬下一口——这一口半点也没留情面,司若舌尖瞬间尝到了血腥,而沈灼怀却丝毫没有喊疼,更没有后缩,司若咬完一口,又递上去——
“别气。”沈灼怀温柔道,“多咬几口,消气就好。”
见沈灼怀一副记吃不记打的模样,司若心中更气,“啊呜”一口便咬上他喉头,虎牙嵌入血肉,像是真正的血肉交融。
而后又胡乱地咬上他的唇。
两人距离越靠越近,屋子里的温度也越来越热。司若扒开了沈灼怀的外衣里衣,露出他精壮结实的胸膛,自然也看到了左肩之上,那道短,却明显的伤疤。
“是这里吗?”司若手指轻抚着,语气里都是心疼,“还疼吗?”
“现在不疼了。”沈灼怀炽热的吻缠绕上司若耳侧,司若冰凉手指拂过他胸膛,却仿佛是点起来一把火似的,他微微闭着眼睛,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眼前人上,“……诺生,是你说的,不会撇开我的,是不是?”沈灼怀声线低哑,像是诱惑,又像是在自我安慰,“你既然这样说了,就永远别想跑……”
他声音低沉而又带着丝毫掩饰不住的欲望,那欲望几乎实体化,将他与司若通通笼罩起来。
司若昂着头,露出最不设防的脖颈,任由眼前的野兽吞噬,且与他紧紧相拥:“嗯,我不跑,我心悦你,沈灼怀。”
不知何时,秋雨滴打着窗棂,用力地,饶有韵律与节奏的,逐渐遮盖住了檐下细密雨露绘成的涓涓画卷……
……
沈灼怀与司若离开沈家那一日,沈无非孟榕君夫妇没有出来送行。
虽说没有送行,但他们却私下给司若送去了一封信——没有给自己的儿子留。
信里大致写下了沈家与司家的过往渊源,虽说司若大抵能够猜到,但这封信,多少是叫他确定了先前猜测。
祖父的匆忙辞官回乡,果然是与沈家、与二十二年前那一桩宫廷疑案有关。也怪不得沈无非在得知他与祖父关系之后,会突然态度大变,不再针对沈灼怀被赐官一事责骂。
或许真是因为……他与沈灼怀的前缘,足够长久。
沈灼怀离开过很多次家,自从他对自己身世有质疑开始,他便没有在家中常住过;可从前离开家时,他总知道,他是会回来的。只是这一次,他如愿以偿,确认了很多从前没办法确认的真相,再度离开时,却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他不知道他自己还能不能,又会不会回来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金碧辉煌的沈家府邸,突然做了个令在场很多侍从都有些惊讶的举动——沈灼怀将系在腰间的、代表着沈家身份的玉佩解下,将他塞入身边某个侍从怀中,方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
司若自然看到了他的举动。
但收到沈无非与孟榕君那词句恳切的信后,其实司若多少对这一对养父母、养子之间的关系,有所知悉。他觉得沈家夫妇并非像沈灼怀猜测之中的,对他存在着利用的想法,或者说,至少在如今看来,并没有。但司若又知道他并非沈灼怀本人,也从未经历过他所经历的那些过去,他不能越俎代庖、更不能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去让沈灼怀就此和解。
和解从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唯有自己能做到,旁人无法完成。
因此司若只能陪着他。
登上马车,拉紧帘子后,沈灼怀却有些恍然。
他好像一下子突然失去了目标。
从前沈灼怀孜孜以求一切,均是为寻找自己身世真相,为不叫自己整日都沉浸在杀死亲兄弟的愧疚中活着;可如今,这一切他已经得到了,却叫他一下子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好像完全没了可以做的事。
“我还能去哪里呢?”沈灼怀求助似的看向司若。
他眼中是平日少见的不确定、迟疑,以及无措。他好像已经把一切能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便只余迷茫。
“要不,去乌川吧。”司若轻轻开口,“去一切开始的地方。”
他说:“我们去从前逛逛,去我们遗漏的,没走过的地方走走,去游山玩水,把一切都忘光。我可以带你去见见我从前生活的地方,见过的人,交往过的师长……”司若如今,倒是成了话多的那一个,“然后带你去见见我祖父,再见见我爹娘。”
司若勾起唇角,好看极了,不似单纯的昳丽,更有几分如天外晚霞的异彩:“沈灼怀,我们把过去忘掉,一切重新来一遍,好吗?”
沈灼怀看得都要痴了,他怔了半瞬,方轻轻点了点头:“好,司公子,我随你走。”
他们由寂川,一路反道而行,再回乌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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