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进来。”他冲身后的年轻男子说。
这人长的模样倒是不错,就是人中正中央有一颗大痦子,远远看去像一坨糊在嘴唇上的鼻屎。那人随身背着一个小药箱,药箱被锁住,箱体瞄了银线花纹,大概是哪里的花朵,造型奇特诡异。
他跟着刘管家的轿厢进了曲府。
国字脸龇牙咧嘴的揉耳朵,嘀咕着黑心肝仗势欺人的狗东西边冲张捶九嚷嚷:“去去去,滚一边儿去,刚才的话听见了吧?再来他可要打死你了!”
张捶九看了一眼门高户大的曲府,暗叹物是人非,恩公的日子竟然如此不好过了。但现下又确实需要恩公帮忙。
怎么办?
正在沉吟之际,又看到国字脸和山羊脸齐齐站正了,脸色恭谨。张捶九顺视线看过去,见一人走过来,他蓦然一笑,恩公家的人个个都如此般俊美。
来人正是曲浅之,他骨肉匀亭,举止柔雅彬彬君子。他看过来,那眼神像水洗的月亮,睫毛拢在一起显得扑朔迷离。他路过身边……
张捶九闻到了蓝目菊香气,清香中却夹杂着淫靡气息,这种淫靡味道只有一处有。
花月留痕亭。
张捶九收回想要求助的腿。
“三公子。”国字脸和山羊脸郑重行礼。
曲浅之几不可见的点了头,细长的腿迈过门槛,微风细雨般往曲府的缠香阁走去。
“水备好了吗?”曲浅之进门便问服侍的丫鬟。
伸手解腰封,一步落一件,行到浴桶边,恰好一丝不挂。浴桶边的高几上放着一个翠玉瓶,他伸手拿过取了一颗黑色药丸,指尖夹着后探,塞进身体里。
过了一会儿药丸融化,斑驳身体也没进热水中。
“浅之回来了吗?”
曲浅之听到门外娘亲郑珠红问丫鬟,丫鬟答回来了。
“便把这个给他吃。”
随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定是鹿肉驴肉干贝神鞭等壮阳滋补的药膳,郑珠红想尽办法给他补身体,可曲浅之觉得十分反胃。以前吃过几年,现在还要吃。
赵明棋那里明明什么都有。
“我没有,你不要胡说。”曲寒川坐在床上板着脸,用长腿占据整个榻沿。
原是胤红星说要留在东厢房陪他入睡。可曲寒川咬定不同意。下午休息时,胤红星便来守着他,轻手轻脚的拥他入睡。晚上还要来,曲寒川觉得自己受不住。
他害怕失控。
怕胤红星失控,也怕自己失控。于是明确拒绝:“你去西厢房睡好吗?”
胤红星不同意。于他来说,除了最后一步没做他们已经很亲近了。他会陪着他的小恩人在兰室,以后的某天带他去落星山。
不管他的眼睛会不会好,他们都会有属于两个人的未来。
“让我陪你不好吗?不然你睡着后会做噩梦。”胤红星道。
“我没有,你不要胡说。”事实上他说的是对的,只是曲寒川不想承认。也只以为他是猜测,或是下午噩梦时被他听到了。
“你不是说不会勉强我吗?”曲寒川低下头,轻轻道。
胤红星看着他,觉得他那个模样特别委屈,又觉得他好像在故意撒娇,以示弱的方式赶自己走。
但不管怎么样,胤红星还是心软了:“好,我去西厢房。”反正半夜也会去陪你。
曲寒川点点点头,听到关门声,挺着的背脊松下来。胤红星真的会因为自己的示弱而心软。他摸摸身旁的软枕。这张榻上自从他成亲开始便有两个软枕了。
深夜,漫天星河璀璨,月光像银子一样照彻整个青空。
起夜的桃良站在门廊下深呼吸,觉得心情轻松愉悦。尽管最近身体很累,要照顾自家公子,又要去冼墨街照顾小秤砣,但……
“吱呀”一声,西厢房的门打开了。只着内衫的胤红星走出来,身形灵活,闪身进了公子所在的东厢房。
桃良从平沙口中知道了新夫人原来是个男子。
难怪自成亲以来,两人尽管感情好,他们却一直分房睡。后来桃良私下问过公子,公子说不想耽误他。
可现在……“夫人”是要干嘛呢?桃良纳闷,靠近几步,竖起耳朵听。
“别怕寒川,我在……”这是胤红星的声音。
然后是曲寒川的几声咕哝,声音低而闷,桃良分不清。
房间里响起了轻轻的拍打声,还有低低的嘤咛之语。
“好了……好了……”又是胤红星的声音。
桃良楞在窗外,眼睛瞪的比月亮都大。
回程经过平沙和度月的房间时,听到这两人还在聊天。大半夜的,明日还要当勤,竟也不怕累。桃良想到明天又可以见到小秤砣了,顿时莞尔,雀跃着便回了房间。
房间内。
“走了,是桃良。”平沙道,说完又躺回去,重新把度月抱进怀里,让他枕着自己的胳膊。
度月软软的嗯了一声,手搂紧他的脖子,脸贴脸糯糯问道:“师兄,你想不想回落星山?”
“怎么?这里不好玩了?”平沙捏捏他的脸,轻轻嗅他的气息,是一种清新的奶香。度月的脸像瓷一样白,又嫩。
“就是想师兄他们了。”度月抬起胳膊,食指和中指交错在虚空游走,自娱自乐。
“那跟平沙师兄整日呆在一起不好吗?”平沙亲亲他额头。
回到落星山,度月就会去师爷爷身边了,白日里各有各的事情,只晚上才能见到,并且不是两个人睡一间屋子。
“好,也很好,”度月在他怀里点头,又拿葡萄似的漂亮眼睛看平沙,小手揪揪他睫毛,见到平沙挤眼睛便咯咯笑了,“我喜欢平沙师兄。”
“嗯。”平沙笑。自然知道度月的喜欢是泛泛之喜。
平沙的度月还没长大,还不知道真正的喜欢是什么样子。
“睡吧,度月乖。”
度月闭上灵巧的双眸,长长睫毛弯出了浅浅阴影,他梦到自己回到了落星山,梦到见到平沙的那一天。
翌日。
“小秤砣恢复的怎么样?”曲寒川问。他听到旁边风炉上的水滚到了沸点,伸手摸到白玉瓶,拧开竹塞闻了闻,于是道:“剑外九华英,缄题下玉京。今日便喝这故人寄茶。”
桃良提壶斟茶,嘻道:“公子今天心情好,气色也不错,是不是昨晚睡得好?”
曲寒川指尖弹了弹茶盏,听到击杯越璧清水泠泠的声音,突然想起那日浴池中的水声,如今想来,震耳欲聋。
他的脸上迟钝的浮现了热度,没说话,只笑了笑。
桃良却以为他很高兴,便道:“上次便跟公子说过,少夫……少爷虽是男子,但对公子极好。上次公子病倒,不知道少爷有多威风,他为了救你,一脚把老王踢断了两根肋骨呢。”
那会儿她还不知道“少夫人”是男子。
桃良笑:“现下你们圆了房,公子以后便不会孤——”
“噗——咳!”曲寒川被热茶烫了手,却顾不上手背的疼,阻止了桃良找药膏的步伐,拉着她茫然问:“圆——什么圆房?”
【作者有话说】
剑外九华英,缄题下玉京。《故人寄茶》唐,李德裕
第19章 19、兄友弟恭貌合神离
桃良离去后,曲寒川坐在窗前久久无言。房间内茶飘微香,阳光自窗棂泄进,照出一室静谧。
胤红星从一开始就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践行陪伴。难怪从成亲后开始,睡眠便好了,精神也好很多,心情也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只是……夜晚的陪伴……
手背红了,带来微微刺痛感,曲寒川心潮起伏,身体忽热忽红,呆呆坐着突然不觉得时光难捱了。
青丝如瀑,侧影如画,一双明眸潋滟了湖光山色。
胤红星进门,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他压住心动,观察曲寒川的眼睛——明亮又透彻,根本不像坏掉的样子。
“在想什么?”胤红星坐到对面给自己斟了茶。
曲寒川倏而将手掌缩进袖中,轻声问:“练完了吗?”
胤红星是习武之人,几天不练便觉身体发锈,这几天跟曲寒川重归于好,习武计划便也提上了日程。胤红星十指交握,手腕扭动,骨节啪啪作响。
曲寒川听着只觉那骨头当十分硬朗,又想到一些事情,低下头道:“倘若没有嫁给我,你可以投身行伍博得功名,凭你能力,至少也是镇守一方的名将……”
“寒川。”胤红星止住他,坦诚道:“我自由散漫惯了从没想过入朝。”
曲寒川点点头,问:“疼吗?缩骨功。”
“活动了便不疼,”胤红星忍不住伸手碰碰他光洁的脸颊,“别担心,我没事。”视线顺着月一般的面颊滑到手上,却看到红肿一片。
“怎么回事?又烫到了?桃良呢?平沙?”胤红星站了起来。
没一个人回答。
胤红星更不指望度月这个毛都没长全的小鬼头,于是自去取了雪醉盐膏。翻找过程中,无意看到洞房花烛那夜挑盖头用的如意称。
称柄镶着的碧玉成色着实上佳,在暗处犹泛温润光泽,内敛华光,浑然天成,跟曲邃之这个人一样令人爱不释手。
曲寒川的手指纤长,骨节均匀,手背上的青脉微微起伏,绵延着性感,黏住了胤红星的手。他轻轻搽药,粗糙的指腹却不小心碰痛了他。
“疼吗?”
曲寒川抿着唇摇头。
搽完药,胤红星举着他的手吹了吹,轻轻放到旁边的软垫上。胤红星实在太黏人,连面对面坐都不愿意,转到曲寒川身边坐下,侧身贴上他后背,把人揽在怀里。
“寒川,我发现了一件事,觉得你有必要知道。”
曲寒川意外的没有挣扎,反而放软身体,借力靠着,轻声问:“什么?”
“是曲浅之。”
胤红星道:“赵明棋在汀芳涧住天字一号房,那天平沙去给度月买甜果看到了,后来我去查探一番,”顿了顿,他说:“曲浅之、是赵明棋的禁脔。”
“什么?”曲寒川回头,一脸不可置信,“禁……”
“对,传闻恭王府陈设简单,极尽勤俭,自是得了皇帝老儿的不绝夸赞,但我深夜探过,根本不是那样。”
那花月留痕亭独建小山之巅,曲径回廊后是精舍俨然,内里珠玉瑶台,端的是纸醉迷金。
“夜探王府?”
“嗯。”胤红星盯着近在眼前的朱唇,不由得想到夜探恭王府时听到淫靡声音,甩甩脑袋,“深夜去查探,看到他们在一起。”
禁脔、深夜。
花月、留痕。
心脉突然抽痛,曲寒川紧紧闭上眼睛。身体被胤红星拢在怀中,偶尔微摇,让曲寒川生出一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懒怠暖意。
是夜,两人灯下阔论谈心。
曲寒川难得提出要喝酒,胤红星便彻夜陪君子。
当然也不是彻夜。
曲寒川喝到亥时便已半醉,被人抱上床,宽去外衣塞进棉被,醉中还担心:“红星……今天练武比往日久,早些休息……”嘟囔着便没了声音。
胤红星只觉心口化成了水,看了一会儿后离开,直到过了子时又悄悄推门进来。
醉酒之人睡得格外沉。
往日曲寒川睡觉总是不安的,爱乱动,这次却没有。胤红星刻意喊他好几次都没反应,想着明早天不亮便会起来练武,便没点睡穴,宽掉外衣上了塌。
把人扒拉到自己怀里,拉过软腰贴着,摆成一个看起来两人都很舒服的姿势,舒服到曲寒川的脸上带了酒意酡红。
“我抱着你,你便永远不会噩梦呓语。”胤红星亲亲他红润的脸颊,最后在唇上吻了吻,不一会儿也借着酒劲沉入梦乡。
良久后,胤红星呼吸渐沉了,枕在他臂弯里的曲寒川睁开了眼睛,眼前依旧是墨色一片,脸上却无甚醉意。
曲寒川呆呆听声,嗅着虚空中的安心味道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动了动,脸颊贴上身边人心跳蓬勃的胸膛。
“乖……”胤红星有所感应般,呢喃着,把人困的更紧。
只有孩提时代才能听到这样的称呼,曲寒川的心头似被抹了蜜,又似被蜂蛰了一下,甜也涩。黑暗中,他闻到淡淡的脂粉味儿。
还有独属于胤红星的、连曲寒川都形容不出的味道。
梦境渐至。
幼年曲浅之粉雕玉琢,在冬日午后的雪地里笑的纯真灿烂。
“哥哥!你快看这个!”
“这是什么呀浅之?”
本该同岁的曲寒川却是长大后的模样,他蹲身,将幼年曲浅之揽抱在膝上,摸摸小脸,冰凉一片。
“这是曲寒川,我堆的,我要把这个雪人送给哥哥!”
“谢谢浅之,手冷不冷?”
“不冷不冷,哥哥你快看,雪人的鼻子歪啦!”
“还说不冷,浅之的手都冻成萝卜啦!”
曲寒川拉过他的小胖手仔细看,除了红一点,皮肤光滑又稚嫩,一点毛孔也无,十分水灵。当下便觉十分高兴,牢牢盯着眼前面孔,心里隐约焦躁。
却不知道焦躁什么。
年幼的曲浅之还在笑闹:“我不冷啊哥哥,我只要你高兴!你看这里面,哥哥……”
“寒川……”
“寒川!”
曲寒川陡然睁开眼睛,那画面浮在眼前清晰又鲜活,雪的冷,日光的凉,曲浅之那双冻的通红的小手和汪了一抹笑意的明眸,还有挫骨剜心般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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