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不对。"池天镜在黑暗中正色半分,收住了笑容,伸出手将悄悄挪动的小腰搂回来。
可纤腰的主人并不愿意,颤抖的手相当勇敢拨开了他,滚到了床的一侧。云生虽然气消了大半,却又被另一种情绪替代,他过不去心底的那道坎。
池天镜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真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现在倒好,把人惹恼了,又哄不回来。
他没再坚持,默默替云生揽好了被子,乖乖缩到另一边。
云生根本没睡着,心乱如麻的他一会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会又觉得恶鬼敢拿这个开玩笑就得给他点小小的教训,等他思考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时候,床铺的另一边突然轻了许多。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由近及远,云生清醒了大半,却硬是一动不动装睡,等到声音褪去才猛的坐起身查看另一侧的情况。
那边已经空了,门外隐约透来"北国"、"神医"等诸如此类的词语,那声音实在是太小了,云生听不真切。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大概是去处公文了。
云生看了一眼进贡来的名为"钟表"的物品,那里确实只划过了两个大格。他才只睡了一个时辰
针扎似的心疼从边角蔓延开来。
他都这样累了,他还要与他生闷气,耽误他的精力和时间。
大概是因为今天他睡得格外晚,才能注意到那位哥哥的动作。云生心绪万千,愧疚的情绪已经占了心脏空腔的上峰。
……
高高耸起的落微山把铁骑兵戈的踪迹挡的严严实实,峭壁之下,重骑兵的铁甲隐入北边的夜色里。
自那夜过去了将近几个月,直至夏末,云生再也没见过池天镜,寝殿、练场、后院……都没有他的踪迹,那位哥哥像是突然凭空消失了。府内的一切仍然井井有条,没有一个懈怠偷懒,小厨房也仍然冒着热气,时不时有人给他端上热气腾腾的糕点……一切都很正常,可就是少了一个人。
明明是那恶鬼忘记了开玩笑的分寸,到头来有愧疚感的却是他。
云生不愿意想,但越是不想,脑子里就都是池天镜的面容。
云生房内的供给并没有因为他单方面纠结和昨天的事情而减少,冰鉴里盛着满满的冰,桌上摆着葡萄、西瓜、水蜜桃组成的水果拼盘,每天也有人来给他送插着花朵的酥山。那个恶鬼也没有因为云生的态度而恼怒,还按照约定给他请了先生教他识字读书。
就像是在逗小孩玩,这个态度真的很让他莫名火大。
可云生生气归生气,也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恶鬼总是能让他很舒服地过好每一天,生活轻松愉悦……就像他这个年纪的贵族少年一样。
照往常来讲,他哪里有和别人闹别扭的时候?每天都在挨打受冻,夹在饥寒交迫的困境中求生。可如今来了恶鬼府里头,反而娇惯了许多,有了自己的小性子。云生觉得自己做的不对,可也不知道怎样才是对的。
他提笔练字,越写越烦心,索性不练了。
小木盒子里盛着五花八门的请帖,原本一辈子也不可能接触到的权贵竟都纷纷屈尊给他这个无名小卒递了帖,真是想都不敢想。
不用说也知道是借了谁的势,那只恶鬼果真是极有面子的。
体贴、肯花银子、有权有势……能把这些名词集于一身的他很优秀。但这优秀,现在看来恐怕也不止专属于云生自己。
“陈均为表歉意……酉时设宴,相邀过府一叙。”
云生一字一句辨识请贴上的毛笔字,好在他比较用功,恶鬼请来的老师也是据说很有名的老先生,经过几个月的学习,他已经基本练过了大部分的字帖,认个字还是可以的。
反正闲着也是瞎想,云生觉得出去看看也没什么。知府府邸他去过一次,印象着实不太好。虽然云生觉得自己只是个祭品身份,着实不够资格上桌,府里头以恶鬼为尊又大多是哑仆,自然没人说什么,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就是天大的笑话。
恶鬼给了他很多东西,吃穿住行都是顶顶上好的,他不能给对方抹黑当笑柄。可直觉上,对方附上的恳切言语让他觉得这张请帖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恶鬼和这家人有些交情,不去就是拂了人家面子,他不能不去。
池天镜并没有限制他的自由,也没有让人教过他府里的规矩,他觉得应该去,那就有哑仆送他上檀木马车。
……
“……上次的事情让您看笑话了。家兄受奸人蒙蔽栽了跟头禁足在家,那位也已经被父亲剥去服冠赶去了乡下,还望公子能在大人面前为父亲多说几句话,不要让大人为此烦心才好。”
陈均与云生在曲水流觞席前坐着,身处高位,周围坐着都是官员家眷,下首小公子们规规矩矩坐着赴宴,一旁侍从奉上瓜果甜水解渴。
“是我多嘴了,生生喝茶可好?这叶子是云雾连山,昨天才运过来的,最是新鲜。”陈均见云生不接话,努力活跃着有些冷凝的气氛。
云生暗暗松口气,知府贵公子的以礼相待让他觉得受宠若惊,他倒是想帮上忙,可以他和恶鬼奇奇怪怪扭扭缠缠的关系,他确实帮不了,也开不了口,只能歉意地笑了笑。
“这位小公子看着倒是面生,不知出自哪家啊?”
一道尖细又略显刺耳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悄悄话,对面的男人面上皱纹淡淡,但保养还算得当,只不过眼神算不上友善,面颊消瘦,尽显刻薄之态。
陈均是知府嫡出,坐在上首也是情之中,可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孩,竟敢和他平起平坐。他可是正五品奉仪的正君夫郎,本家虽不显,但夫君本领过硬,天帝也愿意让他在近前侍候,他们一家子的荣华富贵就要来了,这个宴会的所有人都要避其锋芒,怎么反倒被小孩骑在了头上。
“薛正君说笑了,这养在灵山府里头的孩子都没有怎么出来过呢,您没见过也实在正常。”
陈均简短地回答道,面上笑容未变。
云生点了点头,清浅地道了一声薛正君,算是打了招呼。
听到灵山府这三个字时,薛正君明显愣了一下,面皮和缓了许多,未曾再计较过位置辈分的问题,毕竟灵山是个不好惹的存在,据说和废太子有点关系,还和天界众多命官联系甚密,颇有一番势力,隐隐压过这里的知府一头。不过也有听说里面天天喊打喊杀的,闹出过不少人命,风水极为不好。灵山那地方虽然毁誉参半,但和上面的交情又让薛正君眼馋的很,万一能给自家儿子安排个一官半职呢?
“灵山府的人平常倒是没怎么见过,还是要多多走动些好。正好我家那几个孩子都与你年纪相仿,平日里叫出来玩玩也是方便许多。”薛正君自诩长辈姿态,说着便要让那些小辈过来见礼,好跟灵山府的搭上关系。
这个时候,的确是应该说些什么。
“可是我素日并不常玩。”
云生想了想,在陈均解围之前对薛正君表明自己的意思。
在府里的时候,老先生让他要敢说话,还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都有人给他兜底。
现在他能在这么多世家公子面前张开嘴,多亏那只恶鬼给他请的先生。
可是一想到那只恶鬼,云生就很不是滋味。
薛正君脸色不太好看,他现在风头正盛,没有谁敢当面这般了当直接地拂了他的意。与他同坐的几位官家正君偷偷发笑,上翘的嘴角让他更加不悦了。
“正君思虑周全,云生前几年因为生了场病,的确不常出来走动,不过我想大家很快便能混熟了。”陈均连忙出来打圆场,算是给薛正君一个台阶下。
大家相继无言,只听见下首的几个小辈窃窃私语。
铁蹄哒哒,云生坐着马车回程,他不知道自己今天表现的好不好,不过好像是搞砸了,但所有这些,都抵不过对恶鬼的烦忧。
他真的无时无刻都在想着他。
“看路!”
随着一声怒斥,马车骤然停下,云生被惯性拽了个趔趄,连忙扶住车壁。
马儿嘶鸣,尖叫低吼,外面好像很乱。
“前面是怎么了?”
云生撩开车帘,探出头去。
满地的鸡蛋液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腥臭,白菜帮子、烂菜叶子混作一团,前面两个人扭打在地。
车夫自知惊扰了车上的贵人,下马赔礼:“公子,前面有人闹事,我们换条路走吧。”
云生轻轻点了点头,余光却瞥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
第14章 夺城
下颌骨上的那一颗小痣明显至极,那人像是有所感应,泪盈于睫的小脸转向云生。
这人他确实认识,他是云喧,是刚刚嫁为侍郎的云喧。
只不过这次他顶着一张满是刮痕的脸,抱着一盆臭鸡蛋在和对面那个同样狼狈的男子扭打。
“扔点银子过去。”
云生心中纠结了几番,最后还是这般吩咐车夫,毫无留恋地阖上帘子。
车夫不敢不遵,躬身一礼后很听话的扔了块大银锭子出去。
在闹市区扔下将近一年收入的银子会引起怎样的骚乱显而易见。
“银子!是银子!”
“快抢啊!”
“是我的,给我,快给我!”
马车转头,渐渐消失在街角,集市上飞奔争抢银两的人群却仍然鼎沸。云喧被夹在人群里撞来撞去,手里刚抢过来的臭鸡蛋也不翼而飞了,衣襟被撕扯拉开,再被臭汗黏住贴在身上,还有趁机揩油的摸他几下屁股,总之乱糟糟卷成了一团。
云生的小动作池天镜都知道,小到他今天哪些菜多吃了几口、偏好什么茶叶,更别提像云生出门和谁说了什么话,认识了什么人这种稍微大一点的事了。
反正他做什么都可以,池天镜愿意为他兜底。
但他这边的事反倒有点棘手。
“这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有两块流落于其他地界,目前还没有消息。”
司音言语温和,眉眼多有几分多愁善感,他把所有搜集到的纸质材料交给池天镜。
温热的指腹一点点抚过凤凰尾羽断裂的瘢痕,轻捻玉石碎沫,沉默不语。断纹大横大竖地把整块太子大印切成了三分,而现在他手中的只剩下了有凤凰尾羽那一小段。
“天雷击碎,流落他界。”
“的确是个合适的借口。”
池天镜沉默半响,突然发声讽刺。
“有线索总比没线索好。天雷会劈天道认证的那块大印说不定是想提醒你什么。”
司音淡淡道。
“北国的暗线曾告诉我,这半年来出现过太子的气息,你既没有去,那只可能是太子大印了。”
司音看着池天镜道。
“反正十年一次的拍卖会即将开始,我准备遛一趟。”
池天镜随口一提。
“可惜我身在禁宫,天帝禁制,无法迈出大门半步,哪有半分从前光景?这庭前花开花落十几载,现在一看,好像什么都没留住。”
司音语气颇为惋惜,端着茶杯遥望庭前。
“天帝不能奈何我分毫,也探测不到我的踪迹,我常来就是了。虽然现在解不开你的束缚,但这天宫大门多进出几次也不算什么。等我拿到完整的太子大印,就救你出来。”
池天镜拍了拍他的肩,安抚略有些沉闷的友人。
二人闲聊了几句,司音突然发问:“还记得程禹吗?”
池天镜的手一顿,收敛了微笑,闭了闭眼睛,眼前浮现出的全是那场战斗的血色浮影。
“殿下!先遣军团遭奇袭伏击,折损大半,前面已经顶不住了……”
“末将甘愿深埋此地,护佑天界一方太平!”
“臣等誓死追随殿下,但恳请殿下请先行一步……”
宽大袖袍里的手攥了又攥,衣袖都被捏得起了褶。
池天镜怎么会忘了他。
当年他们在政坛上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私下碰上了也少不了一顿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势力上难免相互撕扯。
直到他出兵征战,程禹掐断了他与天界的联系,试图给他扣上谋逆的罪名,借势断供他八十万大军的粮草供应,阻止他夜袭魔族十九州,还要通敌做埋伏,造成整整六十六万人的死亡。好在有神威镜支撑,才拼死赢了那一仗。
这是令池天镜最为心痛的暗伤。
可回来之后呢?
程禹只是被夺了职权,减了薪,禁了足,再借着天帝恩宠扶摇直上。池天镜的确可以针对程禹的派系做出针对性的打击,可天庭三大派系本就呈三足鼎立之势,若是哪一方失了领头,就会立刻失衡,这对因为政斗衰微的天庭几乎百害而无一利。
池天镜何尝不知这个道,可程禹凭什么富贵逍遥?只能是他亲自动手把文青派的奸佞小人拽下马,替他清门户。但他还没来得及动手除了他就坠下了绝情崖,程禹仍旧活得很好。
“天帝宣称他与魔族勾结,已经赐死了。”
司音声音淡淡。
“什么时候的事?”
难道他的情报网真的出了个大漏洞,这么重要的消息他竟然不知道。
池天镜皱皱眉,心情很复杂。他和程禹斗了上百年,从未见过天帝对他动过真格的,他的处罚无非是禁闭减俸禄的小打小闹,这次倒是一反常态。
“一周前。”
“天帝谁都没告诉,毕竟程禹常和天帝关在小密室里捣鼓一些奇怪的物件,一消失就是几个月,没人怀疑也很正常。”
司音缓缓道。
宠臣暴毙,魔族勾结。
这当真是古怪的要命。
“天帝这样快就把他用掉了。”
池天镜扯了扯嘴角,神色恢复了平静。
“虽然事出反常必有妖,但这也说明他也就那一点点价值。”
司音接过话,淡淡讽刺道。
池天镜不再言语,心绪却如野草一般肆意疯长。
……
兖州与雁城所隔不过一道落微山,从雁城向下望去,就可隐约观望着兖州外城门楼的影子。那里地处山势凹陷处,周围多是些断崖大石与苍松翠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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