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荧把脑袋拍了拍,拍不出一句该回答的话。
于是又安静,关上讲话的小阀门,乖乖坐好,一声不吭了。
伊志行于是发觉,这个小刺猬好像真的很喜欢沉默。
真的是笨笨的呢。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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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了吗?”伊志行看他,问,“口味怎么样,可以打几分?”
“九十九分。”车荧冲他伸出两只手,比划了半天,才不协调地比了两个对称的九。
“分数很高啊。”伊志行笑道,“一分扣在哪里?”
“没有扣分的地方。”车荧摆摆手,一本正经地说,“饭好,菜好,你带我吃饭,你也好。没有一点扣分的地方,都很好。”
“都很好为什么不是一百分?”伊志行可以理解他99%,剩下1%还是不理解,“什么都好,应该满分才对。”
“可是我没有满分。”车荧嗓音变得很小很小,似乎不好意思。
“为什么没有满分?”伊志行笑着减缓车速,红灯停下,拧开矿泉水递给车荧,“渴不渴?”
车荧摇头,他拿回来,仰头往下灌了几口。
短暂的秒数流失,从30到10,最后剩九秒,车荧食指在玻璃上画一个小人,漫不经心地说:“在我的世界里,99分已经是满分。荣哥是一个很挑剔的人,只有我做的很好,很好,一点毛病也没有,他才会给我打90。他说99分是我的最高分,所以我没办法打100分呢,因为我自己也没有得过。”
伊志行后一口水咽下去。
意外的,喉咙却越来越干。
他实在无话可说,觉得车荧可怜,又觉得他的可怜和自己没关系,不是他造成的。
伊志行只能说:“看来荣哥对你很重要。他是你男朋友?”
“他是我哥哥。”车荧提起来徐新荣,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他是我在孤儿院的哥哥,我们两个曾经被一起领养过,后来我脑子不好,爸爸妈妈嫌我笨,就把我退回去了,只留下了荣哥。”
伊志行今年四十三岁,车荧十九。这么一个小孩对他来说真就像是下一代人,他自己觉得年龄有代沟,相处模式也是尽量往长辈和小辈那方面靠,没办法忽略事实,平起平坐。
车荧这么轻描淡写的跟他讲自己身世,伊志行又觉得这话题不该提,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揭伤疤。
结果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让车荧自爆家门。
交集不深,他顶多算是老板。
伊志行矿泉水拧起来放回去,说:“过去的都过去了。生活上遇到困难及时反应,要觉得跟我说不方便,跟雪绒说也行,她是经理,跟员工沟通还是比我顺畅些。”
车荧点点头,片刻又摇摇头。
“不想说?怕麻烦?”
“不是的。”车荧说,“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呢。能吃饭,有地方住,冬天也不用冷风吹,日子挺好的。”
伊志行略有诧异,看车荧,“只是这样你就觉得可以了?”
“是啊。”车荧说,“能吃饱,能有地方住,还不生病。自己干活赚点钱,我有吃有喝的,荣哥不跟我借钱,不花我的钱那就更好了。这样的日子特别幸福呢,哦一点都没有觉得难过。”
“……”
伊志行从小是生活在财阀家庭,一切物质都要最优渥,没吃过苦,也没尝过风尘。
尤其长大后去了财经新闻,有些人好几年才混出名堂,他凭着一股韧劲两年就出头,三年坐副手位,抛开自身的背景,也是各方面追求高质高标准的一个人。
对工作要求严格,对生活肯定也是有高标准。
恣意风发四十三年,头一回听人说有饭吃有地方睡就挺好,让他自己想肯定匪夷所不能理解。偏偏车荧格局比他大,天地之间有尊卑,人之精活,有吃有睡。
“思想很好,很豁达。”伊志行驾驶着库里南,穿过风吹动了树梢向前开,“但还是要注意营养,能吃饭和吃好饭是两回事,不能一味攒钱而忘本,身体才是最重要。”
他有心举个例子,话到嘴边,余光朝副驾一看,车荧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软乎乎的脸蛋被安全带挂着,一颗脑袋朝下栽倒,脸颊的肉都被挤到了一块,伴随车子前行,身体一晃一晃,似乎是再一次露出了小布丁的本体存在。
“车荧。”伊志行叫他,“车荧。”
从粥铺出来的时候很热,库里南的车窗全程是降下来的。
伊志行见车荧几声都叫不醒,先将窗户升上去,修长手指贴住他额头,把人小脑袋拨楞到后面的方向,让他靠着坐垫去睡。
但他高估了没有壳子装载的小布丁的摇晃程度。这一路上,车子但凡有些幅度,车荧一颗小脑袋都会前后左右来来回回地晃,如果不是安全带从他的右肩一直插到左手下面,伊志行觉得有一刻他真要滑下去了,摔个好几瓣。
到达茶室,库里南熄火。
伊志行没有立刻去叫副驾驶上睡着的小朋友,而是看着车荧,心中犹豫着让他下来,还是在车里睡一会再让他醒。
把一个睡得正香的人叫醒,实在不道德。
但伊志行最后还是选择了弄醒车荧。
至少有个地方能平躺睡觉,总比在车里窝着强。
车荧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软乎乎的脸颊被人捏了好几下,丝毫不知情。
对上伊志行的眼神,他揉了揉眼,小声咕哝:“几点了呢。”
“已经快一点了。”伊志行高大的身躯贴过去,帮助车荧解开安全带,“上楼去睡觉吧,今晚风凉,盖厚一点,不要冻感冒。”
他距离车荧好近好近,车荧闻到了伊志行身上的海洋调香水,很清新,也很让人清醒。
茫然的大眼睛里多出一丝游离,伊志行退回去的前一秒被车荧轻轻攥住了袖子:“让我再闻一闻你,好不好。”
这是什么请求?
伊志行被他一只小小的手抓着,无法后退,只好停留在半空:“你喜欢我的香水?”
“是很奇妙的味道。”车荧说,“我还是第一次闻见这么好闻的味道,香香的,比经理姐姐用在大堂里的香薰还香。”
茶室这种地方讲究的就是一个环境高档,易雪绒为了提高顾客体验,会在每周一去进一些特制的香调。都和茶有关,让人一进门就能闻到扑鼻子的茶香。
其实并不是茶叶散发出的气味,而是经过之后的科学工业配方。
“是香奈儿的巴黎-爱丁堡。”库里南的车间不算狭,但两人贴的太近,伊志行讲话时热气就散在了车荧小耳朵上。
低嗓音和香水混在一起,他垂下视线,注视着车荧衣服上的一只小毛球,说:“你喜欢,我送你。这样你就可以天天用,天天闻。”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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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荧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的小脑袋瓜转的太慢了,也许是想说人无功不受禄,不可以吃嗟来之食,可毕竟吃完饭之后,所有血液全部冲到胃里去工作,让他本就不灵光的小脑瓜更变得愚笨。
于是车荧在“好”和“不好”之间选择了拉开车门,两只粘带鞋并在一块,又像只小布丁一样从库里车座上滑了下去。
鞋子触到地面,他莫名弹了一下。
站稳之后,车荧转过身来冲伊志行挥了挥小手,然后一溜烟跑到楼上去,至始至终没有讲一个字。
伊志行坐在车里,从依稀斑驳的光看到小车荧是进了储物间。
但他没有开灯,也没有拉窗帘。而是进去后一半身影倒映在玻璃窗上,很快嗖的一下蹲下去,就没了踪迹。
这个夜晚似乎特别宁静,伊志行想。
就在2楼的窗户后面,有一个叫车荧的小朋友,不爱讲话,对,什么事情都慢吞吞的小朋友,给他上演了一出非常有意思的默剧。
可是——
易雪绒收到老板短信的时候还愣了愣,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问到车荧。
在伊志行问她储物室有地方可以住人吗之后,她突然发觉,自己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易雪绒:应该可以,车荧一直住在上面
易雪绒:领导有什么指示?
伊志行叹气:不要叫我领导,大家平起平坐,不要搞阶级主义
易雪绒回给他一个ok,就没下文。
人人在夜晚都需要完整的睡眠,伊志行在香港的猎物处理完,就能在内地多待一段时间。
重新进入茶室,他在几乎铺满正面墙的玻璃生态缸前停留了几分钟。这样大型的商务场合,老板们总是习惯养几条鱼利风水。
缸里的鱼还是几年前易雪绒挑选的,不知道是风水养鱼还是鱼养风水,几年来一直好好的活着,伊志行每次来都看到缸里游弋着一群金黄通体的金曼龙,每条都有手掌那么长,在浅白鱼缸里自由自在,令人心旷神怡。
弯腰拉开抽屉,伊志行拿出鱼食,沿着缸口投喂了几粒。
一群金曼龙刹那活跃,绕着几粒鱼食翻腾争抢,在静谧的夜色中有了一丝活气。
伊志行驻足了有七八分钟,鱼食吃完,他也回了老板室。
夜晚难得吃一顿饱饭,碳水化合物的作用下车荧睡得很好,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保洁阿姨来打扫卫生,他才醒。
易雪绒说茶室老板是个非常洁癖的人。各方面都分的很清。车荧不了解她说的是不是伊志行,但从他在这里打工以来,茶室的大体卫生和每个雅间的卫生向来是分两部分的。
他只负责客人走了之后收拾茶桌以及地面,不负责外层打扫包括擦墙。
六点多车荧醒来,简单洗漱后,他拿出自己的翻盖小手机。
昨天睡着了,今天再看,屏幕上多出好多信息,全都来自徐新荣。
车荧看见“荣哥”,下意识吸了一口气。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一条一条看他发来的文字。
刚开始还客气,徐新荣跟他说自己下班了,买了汤面做夜宵,问他要不要一起吃。发了两三条关心信息后原形毕露,突然房东昨天来收租,他没钱交,但相关的采访还没完成,是一个很长的周期节目,车荧必须再给他续半年房租才行。
车荧不回复,徐新荣怕他拒绝垫付,话里话外搬出来“哥弟情”那一套,说他们在孤儿院的时候多么好,车荧跟他生分了,车荧不爱哥哥,他是个自私鬼。
信息看到后面不堪入目,车荧却早已习惯。
叹了一口气,他合上自己的翻盖小手机,默默攥紧了两只小拳头。
5分钟后,车荧打开储物室柜子右下角的抽屉,拿出自己破旧的小包,从里面拿了钱。
他给徐新荣打电话,接通后徐新荣破口大骂:“你死哪去了?不管你哥了是吧?是不是又在那个破茶室自己潇洒快活!”
车荧脑子慢,让徐新荣一骂就更慢,面色煞白地握紧手机,一个字都说不出。
徐新荣不用看都知道他又是这德行,像只霜打的无花果,讨人厌。
“算了算了。”他大大方方装好人,“在哪儿见面?我去找你。”
“你不要来。”以前每次徐新荣要钱,车荧不方便离开茶室,都会让徐新荣过来这边。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再让徐新荣来,而是说,“我去家门口等你,你拿了钱交给房东,不要来我上班的地方。”
徐新荣才不稀罕去他那破茶室,“那你快点。”
挂了电话,他拿脚踹睡在地上酒瓶堆里的女朋友:“喂,带你去买包,醒啦。”
女孩喝了一夜,头痛欲裂,听见买包两个字又爬起来,喜笑颜开搂住他脖子,掐着徐新荣的脸一阵乱亲:“哈哈,就知道你最好。”
“那当然。”徐新荣扯开女朋友,脱掉身上的脏衣服,起身去车荧的柜子里拿了件洗干净的他的衣服套上,“我下楼了啊,你快点。”
从顶楼踩着破旧的楼梯往下走,经过灰暗的楼层,看着贴满小广告的墙壁,徐新荣打心里恶心这地方,往地上用力吐了口痰。
粘稠的痰液混在一起,有些早已风干。
他随手扣上帽子,两手插袋,面无表情一跃而下,3级台阶并成一节。
却又好像,充满鲜花的生命转角处,永远不会通过蹦跳的方式有所转变。
肮脏永远不会变。
七点钟,车荧抱着怀里的一只旧信封,像只小蜗牛,慢悠悠从下面爬上坡。
徐新荣在树下站着,看见他,眉目稍有松动:“慢死了,腿短能不能走快点?”
“对不起。”车荧抱着信封加快速度,喘着气来到徐新荣面前,把手里的信封给他,在他身上闻了闻。
“闻什么闻,你是狗吗?到处闻别人。”徐新荣推开车荧,拆开旧信封扔地上,当着车荧的面数一摞钱,“嗯,两千四,正好。”
“荣哥。”车荧被徐新荣推开,见到他还很高兴,“荣哥对不起,昨晚你发信息我睡着了,没看见。”
“无所谓。”徐新荣把钱插进牛仔裤口袋,对上车荧那双干净没有杂质的眼睛,心口有点细闷,“看什么?”
“你的鼻子有点奇怪。”车荧伸出手指想去摸摸他的鼻子。
还没碰到,被徐新荣一把甩开,“当然奇怪了,上个月刚做的填充,痛死了,而且手术费都没还完……”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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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新荣是个模特。虽然没那么大的名气,不过经纪人总会以上镜好看为借口,带他去做一些整形微调。
确实有效果,注射之后面容会变得更深邃,但那只是暂时,因为用不了多久里面的廉价注射材料就会发生问题,还要不停修复,不停注射新东西来维持,否则脸更完蛋。
车荧在徐新荣做苹果肌填充的时候被叫去医院付款。那样长的针头扎进脸里,他吓得吓呆了,徐新荣骂他没出息,事后又因为脸太疼拿冰块敷,死活睡不着。
车荧不明白徐新荣为什么要去打那些针。
他只记得哥哥这张脸变得越来越陌生了,好像越来越找不到小时候在孤儿院时的样子。
“你这月发多少工资?”徐新荣打主意,“超过5000?”
车荧摇晃着一颗小脑袋,很诚实:“是4000元。加上全勤和我省下来的餐补,一共4600。”
“4600。”徐新荣算这笔账,“给我2400。还剩2200?”
“嗯嗯。”
“好吧。”
车荧赶在徐新荣再次张嘴之前就打断了他,眼神变得警惕:“我不能再给你钱了。我还要攒着钱回乡下去,我要退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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