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伊志行太随意了,在他看来树的性命远大于人的享乐,何况窗子一关也没差别,就留了桂花树在那四季轮回。
车荧很喜欢桂花树,桂花的花很小,很细碎,是金黄色的。每一次刮风的时候车荧都喜欢站在树下伸开手,让那些小桂花落在他头上,脸上,这样他也变成了香喷喷的一个人,从头到脚充满了桂花的香味。
伊志行告诉车荧香片是满陇,车荧才捧起茶盏喝了一小口。
“什么味道?”
“香。”
“就香?”伊志行笑道,“换一个形容词。”
车荧想想,直视伊志行的眼睛,说:“喜欢。”
伊志行笑了笑,不否认车荧喜欢的究竟是茶叶,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笨拙的人总能靠打直球赢得真心,可车荧的真心是什么呢?也许对他来说,自己都想不明白吧。他真正想要什么,他不想要什么。
很简单的这些事情,都需要他仔仔细细的去想,绞尽脑汁地去想。不然他根本想不明白,他和常人并不一样。
早晨的太阳在玻璃窗外升起来,照过缤纷的树叶,变得越来越亮眼。
茶室的生意每天都不错。车荧在伊志行这里坐了10来分钟,喝掉一口茶,就又变成一个小兵,偷摸摸打开门溜出去,回到自己的岗位工作。
这一天他不记得自己收拾了多少茶台,好像每个人喝的茶都不一样。
闻着都好香,却又没有伊志行给他的满陇好喝。
车荧在茶室一直做着清扫工作,他本身对茶不懂行,也没办法像那些穿着旗袍的漂亮女孩一样为客人斟茶倒水,陪在两侧。
他能做的只有像以前一样躲在自己的储物间,等客人走了就去收拾干净茶台,然后刷一刷茶杯什么的,赚一点劳动费,给自己攒,争取早一点回乡下,去过不用再和人打交道的好生活,好日子。
伊志行在茶室的时候,大家是可以既领餐补又吃很好的。
老板很大方,11:20就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
召集了小姐少爷们在大厅,伊志行坐在沙发上,咬开一支圆珠笔,戴上一副无框眼镜,说:“来,做个数调。中午都想吃什么?可供选择的大方面有中餐和西餐,当然,我难得回来一趟,要是有个别小同志想要尝尝鲜,吃一些东亚菜也是可以。反正最后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没问题吧?”
大家欢呼喊着好,菜单琳琅满目。
想吃什么的都有,一张纸都快写不下。
易雪绒坐在独立沙发的扶手上,看伊志行和大家打闹成一团,抱着胳膊笑:“幸好老板没有选择恐惧症,不然你们这样搞,要逼死他了。”
车荧听不懂大家都在聊什么,人云亦云,他们笑他也跟着笑,凑热闹。
最后投票最高的两项,一是牛排一是烤鱼。
伊志行划掉其他,像专业拍卖官那样举起一只手:“我宣布,进入最后的投票环节。在座一共22位,赞成吃牛排的举手,吃烤鱼的不要动,原地站好,统计官要开始计数了。”
人群中稀稀拉拉,有人举手,有人原地不动。
场面非常之混乱,好似野人部落。
伊志行目光扫过末尾,看见角落里夹着的车荧小朋友只顾着看大家热闹,在那傻乎乎的挤着脸颊笑,根本不明发生什么,嘴角勾了勾,点他名字:“车荧。”
车荧小朋友上课溜号。
被伊志行突然抓包点名,脸上的笑容刷一下没了。
像个小兵一样立正站好,他惴惴不安看着伊志行,还有点害怕:“嗯呢?”
“别怕。”伊志行被他缩着小下巴,微微顶着肚子的Jerry神情逗笑,说,“中午想吃什么?”
易雪绒看出伊志行对车荧特别关照,猜伊志行四十三未婚未育,第一次见这么天然呆的小孩一定是勾起了父爱。于是笑容也深了些:“是啊,大家都举手了,你怎么不举手呢?是想吃烤鱼?”
“没有。”车荧摇晃着一颗小脑袋,“没有想吃烤鱼。”
“那是想吃牛排?”
“牛排,牛排也不想吃。”
他年纪最小,这些哥哥姐姐都把他当小孩,也没人怪他状况之外。
伊志行没计算车荧那份,圆珠笔在本子上倒着按了下,关掉。
“目前看结果,吃牛排的人数大于吃烤鱼。那中午就去吃牛排了,先这样。”从沙发上起来,他挥手,“动起来,换衣服换鞋,自己组团叫车,回来一起报销。”
大家好开心,眨眼间跑没影,坐车前往附近的西餐厅点单。
易雪绒落在最后一个,见车荧没有人作伴,想邀请他一起。
看到伊志行过去,她明了自己不该碍事。
于是又转方向,拿车钥匙离去,留下一抹漂亮干练的背影,剩车荧和伊志行单独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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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志行:烤鱼或牛排?
车荧:或!
伊志行:哈哈,你真可爱。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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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听讲。”伊志行来到小朋友面前,随意坐在吧台上,两条长腿叠起来,手指戳车荧小脑门,“刚刚我在说什么?”
车荧两只手摸了摸被他戳的地方,傻笑着:“没有听。”
“为什么不听?吃饭是多重要的一件事,这都不听,你听什么?”
“什么也没有听,就顾着笑了。”
伊志行也笑了,拉下来车荧两只小手贴在他裤边,从上往下打量这个小孩。
八方茶室的工作服非常漂亮,女孩子们一律选用高档的苏绣旗袍,男生们穿的也是造价不低的新中式云纹云香纱。
车荧身形纤细,仙气飘飘的面料加上垂坠感,小盘扣儿一系,更显得脸蛋白里透红,五官剔透玉润。
他长得本就好看,有种江南水乡的软糯少年感。衣裳一穿不像收拾茶台卫生的,像哪只刚从粉糯桃山皮里钻出来的小少爷。
茶室从上到下基本是易雪绒打理。当初订工作服也是她来挑选,最后把样板图发了几套给伊志行,让他敲版。
女性在眼光方面总是独到而高级。伊志行自己衣品很好,但要让他来选茶室的工作服,他未必能挑的这么人人合身。
端详着着漂亮乖巧的车荧看了一会,伊志行深呼吸,握住车荧藏在袖子里的两只细手腕,似感慨:“这么乖的小朋友,怎么会受尽了苦难?”
车荧父母遗弃他,如果是从小时候,出于某种不能养或者自身有严重疾病的原因,伊志行还能理解。
可他收养之后被人抛弃,这听着就像放屁,恶毒后妈都未必能这么干。
“小车荧。”玩弄似的叫了几声名字,伊志行从兜里拿出手机,“十一点四十了。走吧,去吃饭。”
他没有松开车荧,乖巧的孩子总让人心软,想给他多一点爱。
伊志行活了四十三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让他心坎的孩子,只是手掌从手腕处落下来,没有松开车荧的手指。
他带着车荧朝门前走,两三步,车荧忽然反应过来,朝后挣退,不肯走。
“怎么了。”伊志行停步,问,“你不想吃牛排?”
“我不想去外面吃饭。”车荧也没有松开伊志行,反而用自己的两只小手攥住了他的一只大掌,好认真地说,“你可以把餐补给我吗?我想回去吃饼干。”
他的信条之中压根没有享受2字,他只想攒钱,最好是赶紧攒够钱。
伊志行不难理解车荧的抗拒,好脾气地说:“我请客,不需要你花钱。”
车荧眸光晃荡了一下,问:“那你请客,我还有餐补吗?有吗?”
“有啊。”伊志行忽然笑了,他想这个小朋友一定为了省钱,偷偷吃了好多顿饼干,也是时候该让他变一变。
“我这么跟你约定,你看好不好。”伊志行没有摆长辈架子,但却是以大人的身份在和车荧对话,“以后只要你每天都吃饭,吃什么都好,拍一个照片,跟我说一声,让我看一看,我给你报销,再给你同等价位的奖金。算是游戏吧,愿不愿意玩?”
车荧算不清楚这笔账,他的小脑袋瓜笨笨的,跟他说报销他能听懂,再一提奖金,还是同等价位的奖金,他就搞不清楚怎么回事。
他呆呆傻傻地看着伊志行,小脑袋往下低了低,大眼睛又没忍住抬起来,攥着他的手腕:“你说的什么意思?一个字也听不懂呢。你是不是要给我钱?是这个意思?”
“是。”伊志行笑了,“你吃饭,我给钱,好不好?”
“好!”
车荧听懂了,举起两只手放在空气里,像小海带一样挥舞,原地蹦蹦跳跳:“好!太好了!我可以吃饭,我可以吃好多好多饭!”
伊志行因为车荧这句“可以吃好多好多饭”也变得情绪高涨,他从台里辞职之后就没有再对什么提起过兴趣,也不再有荣誉。
可能一个人孤单久了,再碰见另一个人,就会格外对他说的话上心。
“那你要好好吃饭,先约定一个星期,如果你能做到再把时间往后延长,可以吗?”
伊志行伸出手指,放在车荧面前,意思和他拉钩。
“可以。”车荧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好事,跟他的小拇指勾在一块,幼稚兮兮摇晃了半天,嘴里还念口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王八蛋。”
“王八蛋。”伊志行是他念出这三个字,车荧大拇指朝下一按,和他手指对碰住,说,“现在盖好章,谁都不可以反悔。”
伊志行点头,“只要你遵守诺言按时按顿吃饭,我就给你发奖金。中午是第一顿,去吃牛排好吗?”
“不好。”车荧虽然是听话了,跟他走出去,可他的小脑袋瓜有自己的见解,“我不喜欢吃牛排,黑色的酱味道好奇怪,还很辣。”
“那你要番茄味?”
“西红柿味道的?”
“嗯。”
“可以!”
伊志行笑了,和车荧在一起之后他笑的次数都比以前多,“西红柿味的牛排,我也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东西,真是洋气和地气接到了一块。”
他打开库里南,车荧有了上下车经验,这回再往上爬明显比昨晚熟练很多,这只奶油小布丁一下就蹭到了座位上面。
车荧喜欢坐在正中间,左边挪挪右边看看。
坐好之后,和伊志行说:“高高车要启动吧,我坐好了。”
“安全带。”伊志行提醒他,“要系上安全带。”
车荧看他肩膀上有一条带子,歪着脑袋研究之后未发现过程,只好又坐直小身板,背部贴着座椅,冲伊志行眨眼睛。
伊志行只好拆开自己的安全带,俯身过去帮他系:“扯出来,穿过胸部前面,卡进这里。听到咔哒一声再拽一拽,不会松开就是系好了。”
车荧照他说的自己进行了一遍,听到咔哒声后,他一下变得开心。
“新本领!”
“新本领。”伊志行重复车荧的话,单手打方向盘,将车子开出去,“出发,去吃饭。”
车荧两只手抓紧了自己的安全带,乖乖在副驾驶坐好,眼睛看向窗外。
伊志行几次看他,发现他都聚精会神看着外面,眼球像是玻璃,上面倒映着一路琉璃过去的绿树,以及蓝的白的,掺杂在一起的云。
车荧就像一颗从未涉世的宝珠,在他身上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也没有算计。
他确实在很多事上都表现的比较笨,反应也很慢,但他是个很乖的小孩,伊志行也愿意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带他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只要车荧开心,并且,他本人也愿意。
那他将会给这个小朋友最好最好的脾气。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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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里南没有去大家都在的餐厅,而是选了另一家更好更安静的。
熄火后一通电话打进来,伊志行用粤语讲了几句,来到副驾驶。
车荧还坐在那里,正着急地试图解开安全带。
他对这种新颖事物本就没有经验可谈,拽了半天反而越紧,急的额头上全是汗。
车荧不知道该怎么办,手足无措间,车门打开。
伊志行一只手拿着电话讲粤语,侧身进副驾,修长手指找到安全带卡扣朝下按。安全带速度很快,他怕贴片割伤车荧,弹出后在手上缠了一圈,冲车荧抬下巴,粤语讲,“抬手,胳膊伸出嚟。”
他变了一种语言体系,车荧听不懂。
伊志行只好将安全带松到底,向后退一步,用国语跟他说:“下来,我们去吃东西。”
一回生两回熟,车荧这只奶油小布丁这次滑下来时,站得稳稳当当,一点也没有跑偏。
站稳之后他低头看自己的脚,伊志行也目光相随。
车荧低头看自己,不确定伊志行这句话是对他还是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他今天确实换了一双鞋。虽然他本来也没有几双鞋,不过他是很爱干净的人,鞋子穿一天就要换一双,要把旧鞋子洗干净,晾起来,这样第二天再穿的话就会很干净,不会影响茶室美观。
伊志行第一次问的话没有得到车荧回答,结束通话后,他只好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换了一双鞋?”
他是做新闻行业,记性没差,总是在这些小细节上特别容易留心。
车荧这一次确定是在问自己,回答说:“是,换了一双鞋。昨天的是星星带,今天的是笑脸粘带,都好穿。”
他对事物的一些标准总是让伊志行感到新鲜。
“你所有的鞋子都是粘带的?”
“都是呢。”
“为什么喜欢这样的款式?”
车荧说:“因为这样的鞋子很便宜,而且好穿。”
伊志行再次观察他的鞋,是粘带的款式,不过图案都是很多年前才流行的。而且做工很粗糙,乍一看不像今年的款,也不像今年新生产的,像是那种很便宜的库存货,五十块就可以买两双。
没等他问,车荧自己说:“这个鞋可便宜了,是在小坡下面的一个集市买的。15块钱一双,我一下买了三双,可以穿好长时间。”
伊志行对这个数字充满了陌生感。他浑身上下最接近15元的仅仅是袜子,就算接近也是多出一个零,其他更不用说。
“你穿这么便宜的鞋,脚会不会变形?”
“不会呢。”车荧说,“是很软的鞋,穿着可舒服了。”
他的答案一点也不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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