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说罢留下从头凉到尾鳍、浑身动弹不得的人鱼在原地,兀自转身离去。
在那之后司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尾巴木然地走回去的,甚至不知道到底......还该不该回去?
见到撒琉喀之后他也一时哑然,开始害怕看对方的眼睛。
直至莫耶阿奶招呼大家一起用餐的时候,撒琉喀挑眉看着心不在焉的人鱼,看他盯着满桌的饭菜兀自出神。
撒琉喀以为人鱼不喜欢人类的饮食:“不合胃口?”
司霖仓皇回神,在听到阿莱尴尬的咳嗽声后瞬间察觉到撒琉喀当面嫌弃主人家饭菜不好吃的冒犯举动,不好意思地顺手将自己盘里的菜递给撒琉喀:“没有的事,这块鱼肉烤得特别好,给你尝尝。”
撒琉喀的目光凝固在盘中:“这是牛肉。”
司霖:
低头扫了眼,脸色立即变了。
人鱼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落在撒琉喀眼中换来男人幽深的目光。撒琉喀仿佛视桌上另外两位人类如无物,两束视线探照灯一样扫视过司霖的面庞,恨不得将目光深深楔进对方的皮肉和骨骼,探究司霖心事重重地到底在想些什么。
待开口时,撒琉喀的语气却不似他的目光一样骇人:“表哥不喜欢的话可以先吃我的。”
司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短暂地又晃了下神。
他几乎想也不想地端过撒琉喀面前的盘子,差点把靠近桌沿的水杯碰翻也还不知情。
这次,连阿莱都一脸见鬼的表情。
撒琉喀冷眼看着司霖,黝黑到发绿的瞳孔中泛着不悦:“那是骨碟,表哥什么时候换了口味?”
司霖总算反应过来,盯着手中的残渣,各种颜色在脸上轮转了个遍。
阿莱看司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误以为他又在撒琉喀那里糟了罪,眼看下一秒他就要将自己盘中的食物递给人鱼却被撒琉喀一个眼神制止,眼睁睁地目视司霖自然而然地接过被撒琉喀挑选过的食物一点点开始送进口中。
他抠了抠脑袋,明白点什么好像又没有。
但始终能确定的是,这两人不管到哪里仿佛都能浑然天成地和周遭的人与事物隔绝开。
像是他们的世界里只看得见,也只容得下对方一个。
到最后用餐结束,二人仍保持一个投喂一个低头进食的画面,等司霖失魂落魄地回房之后竟然连自己吃了些什么都记不清了。
而推开房门之后,那双隐匿在黑暗中忽闪的深绿色竖瞳吓了他一跳。
撒琉喀面无表情地用身体将人鱼逼至墙角,抬手捏住对方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撒琉喀问:“他和你说了什么?我指的是那个惹人厌的人类祭司。”
这种直白的开场方式吓了司霖一跳,他身体微微一颤之后眼神也跟着变得遮遮掩掩,有意避开对方的视线之后,脸庞又被冰冷的手指更用力地掰了回来。
司霖也想将事实倾述道出,却发现喉头滞涩,根本无法开口。
他心虚到甚至想要不带任何原由地问撒琉喀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离开这个地方,重新回到丛林里。
可撒琉喀清醒无比地垂眼看着他。
直逼而来的视线似是要透过这种近到连彼此喷薄的鼻息都能感受到的端详,将他整个人剖开来,窥向他灵魂的更深处。
无声之中,两人越靠越近,落在地上重叠的影子像是交换了一个冷情的吻。
司霖却在男人脸庞凑近的前一秒侧着头堪堪躲开了。
撒琉喀的动作顿在半空,眼神压抑:“他和你提到过我过去的事了?”
自从蜕皮之后撒琉喀在自己的梦境中总是看到频繁出现的火海、深渊还有坠石。他有理由相信那些细节精确的画面是自己丢失的记忆碎片无疑,将碎片串联之后他虽然得不出完整的线索却能推断出自己每百年蜕皮和人鱼现场之间的关联。
他闷声盯着眼前的人鱼,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梦境中其他人鱼终究因为承受不住自己戾气暴走之后身陨惨死的画面。所以在知道司霖接触过有可能知道自己过去的人类之后他下意识的反应.....竟然是害怕。
他害怕自己这个连野猪都会心疼的表哥,会因为那些惨死的同族......记恨自己。
这种患得患失的念头一旦产生,撒琉喀浑身凛住,神色变得越发狠戾凉薄起来。
他冷峻的脸庞上很快笼上一层阴云,无法相信‘害怕’这种永远被强者鄙视的感情会出现在自己身上,这种任人拿捏、掌控权全无的剧烈落差感无疑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
刹时间,原本还算宽敞的客房一下子变得逼仄,幽暗夜色中撒琉喀周遭的气场阴沉得可怕。
司霖理亏在先,他明明周身冰冷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趁人不备推开对方后尝试岔开话题。
“撒琉喀,这个房间内好像只有一张床,要不今晚先让给你睡?”
说罢,他像模像样地拍了拍草编的床面,动作熟练地整理粗麻布缝成的被子,殊不知背后那人诡秘地站在距离不远处的地方,偏执晦暗的眼神冷得能结出一片薄冰。
司霖好不容易铺好床,突然身后有阵劲风袭来,撒琉喀一把将他禁锢在身边,迫使人鱼的尾骨难受地磕在木床边。男人眼底的厉色弥漫到四肢百骸,压低了上身,阴恻恻地眯起眼睛。
这次,撒琉喀没有深究上一个问题,可他脱口即是侵略性十足的逼迫感:“表哥,你很熟悉这里。”
撒琉喀的眼神冷淋淋地黏在人鱼愕然的脸庞上,继而再度发难:“又或者说,很熟悉人类的生活方式。”
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眼前这块木板真正用途的时候,他的表哥,甚至说出了它的名字。
他又想起对方极其自然地使用桌椅和碗筷的画面,眸光愈发摄人,仿若狂风骤雨之前闪电划过天际般的预兆。
撒琉喀被眼睫覆盖的竖瞳中,理智塌陷、愤怒暴涨。
他其实并不在意司霖为什么会懂得人类部落生活中的细节,真正令他内心烦躁不安的除了先前的不安更有一重别的因素——
在对方出现前,他是丛林中唯一能说人语,和任何动物都不同强悍到鸟兽尽飞的怪物,在司霖出现后,他才知道自己也有血缘至亲,对方和他同样拥有人身和尾巴。
而现在,大概是看到司霖毫无阻碍地融入人类部落的生活点滴催生出他心底沉寂许久的落寞感、亦或是背叛感——让他一度觉得无论在哪,自己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
等司霖在来者的逼迫下尾骨被床沿撞得生疼的时候先是一愣。下一瞬又有冰镐一样的手指紧贴自己的喉头,生冷、僵硬、戾气逼人,隐约透出一股别扭至极的破碎感,叫他突然一瞬间忘却了所有痛苦和恐惧,心脏绝望地狂跳不止。
“你相信轮回吗?”
司霖捧住男人掐住自己的手掌,喉头微微发甜,但他的语气动容得叫人心颤。
面对撒琉喀暗色汹涌的双眼,司霖极为期待又虔诚地回望对方:
“如果我说我上辈子其实也是个人类,撒琉喀,你会不会信?”
第48章
司霖越是这样, 撒琉喀面色越是黑沉如墨。
司霖呼吸发紧,心跳声狂躁得到不行,他捧着对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浸出热汗,仰起头时不自觉用一种小心翼翼、湿湿亮亮的眼神望向对方。
撒琉喀始终皱着眉头, 用一种毫无起伏的语气问:“你没有骗我?”
司霖脖子往后一倾, 眼神晃了晃。
“没有。”
单上辈子是人类这件事, 司霖刚刚确实没有欺骗撒琉喀, 至于其他事...... 既然对方没问,他自然没有胆子主动去提。自从和那位诡异的大祭司白天一别,司霖整个人都陷入到某种窒息的恍惚中, 他害怕谎言被捅破,更担心.....撒琉喀会因为始终被蒙在鼓里而记恨自己。
如今他主动破局, 一扫阴霾, 整个人终于有了点回光返照的坦然, 声音都跟着敞亮起来。
“我还记得上辈子的事情,所以熟悉人类的衣食起居,撒琉喀你不是也一直觉得我捕猎时优柔寡断、同情心泛滥吗?我想大概也有这个原因。”
司霖悄悄观察撒琉喀,察觉到对方尚未有任何过激反应之后稍微松了口气, 看来自己这个表弟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油盐难进, 自己坦白从宽大概是做对了。
见气氛松懈,人鱼再度开口:“之前没有和你说,是担心.....担心你觉得我说的一切是天方夜谭, 毕竟在丛林里连个人影儿都没有,我现在才说出真相, 撒琉喀你会原谅我吗?”
话音之委婉,语气之虔诚,司霖忽地噤了声, 仿佛自己都没有料想到。
同样沉默的还有桎梏住他的男人。
撒琉喀凝视着人鱼的眼睛,并未像之前一样邪泄露更多阴冷愤怒的情绪,只是悄无声息地松开了钳制住对方的指节。
这似乎是一个默认的信号,叫司霖下意识地以为对方对他的坦白暂时没有异议。
他不禁松了口气,揉了揉酸痛的颈部:“撒琉喀你......还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回答司霖的是对方无声的沉默,像是还需要时间消化真相,又像是不为所动。
见状,司霖堵在胸口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下,压抑许久的秘密一经脱口,那根始终紧绷的弦一下子松了半边——让他身体里所有细胞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畅快。
人鱼白天遭受惊吓过度,现在浑身一轻,视线止不住地想要往铺好的床铺上。
他竟丝毫没有注意到撒琉喀轮廓分明的脸上阴影早已连成一片,又因为紧蹙的眉头连带鬓角的青筋都跟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缩张着。
待撒琉喀再度投以凌厉的目光,撞上的只有人鱼瘫倒在床上温柔恬静的睡颜。
人身蛇尾的男人凑近,任由身影将对方笼住,眼睛也不眨。
他这种压迫性极强的看法,仿若凝视对象并非是自己的表哥,更像在看深陷险情而不自知的猎物。
男人手部的骨骼因为是捏紧发出咔咔的响声,短暂的片刻他似是将睡梦中那些斑驳的碎片再度回忆了一遍,想起丛林、湖泊、山火还有......每百年前来献唱的人鱼以及他们的歌声。
真正令撒琉喀震怒的另有其事——区别于其他生灵短暂的一生,人鱼族作为海洋的侍者除了治愈伤病的吟唱能力更拥有几乎称得上漫长的绵延岁寿,和他自己一样,在世间可以生存上千年。
所以,身死即是陨灭。
想到这里撒琉喀突然探出蛇尾,任由泛着金属光泽的鳞片划破空气发出刺啦的响声,下一秒,那张简陋不堪的木床瞬间被潮水般涌来的黑色淹没,只剩下人鱼毫不知情地沉睡其中,远远看起似是一片漂浮在漆黑沼泽上的轻飘飘的落叶。
不断有寒光从撒琉喀几近扭曲的瞳孔中迸发出来,他看向司霖的视线夹杂着许多自己都看不懂的东西:
——司霖又在骗他!
——人鱼一族无法.轮回......根本不可能拥有前世的记忆!
睡梦中的司霖仿佛有所感知,他在迷蒙中只觉浑身汗毛竖起,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往床边捞去。
想象中陷入蓬松柔软被子中的触感并未出现,只有冰冷细腻的触感冷不丁传来。
司霖本能地瞎摸一通,抱上十分熟悉的蛇尾,竟然也能缓和之前突如其来的不安感。他继而将脸垂下,以自己的柔软的脸颊贴在手中的硬物上,迷蒙蒙地蹭了上去,全然没有听见一阵狼藉的闷哼。
撒琉喀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放开。”
司霖一动不动,以为说话之人也在梦中。
“不放!”他俨然仗着是自己的梦境拥有了十足的底气,又像是不经意将入睡前的坦白和现在混为一谈:“除非,撒琉喀你承认自己原谅我了!”
撒琉喀:“......”
他以蜿蜒的蛇尾掰正对方的脸庞,似乎更想验证这人到底是不是装睡。
可下一秒,司霖的声音突然放软,犹如嗫喏的小兽,手下却不留余力地将蛇尾抱得更紧:“大不了......大不了以后我叫你哥哥,所以,不要生气好不好?”
说罢,人鱼脸上那片温热光滑的软肉又蹭了起来,他的眼睫紧闭,腮帮略略发红。
撒琉喀看着看着,那声乖巧动人的“哥哥”猝不及防在脑海中回闪、放大。
他的呼吸停顿一拍,原本阴冷森寒的眼色瞬间就变了味。
男人喉头滑动,眸光闪烁,觉得那两个字从自己表哥嘴里冒出来......竟然好听得要命。
他忍不住,还想再听。
于是撒琉喀毫不犹豫地附身、低头,眼见就要将耳畔贴近人鱼的双唇,几乎就在耳廓擦着唇角的瞬间,粗木条钉成的窗外掠过一道瘦长的黑影。
撒琉喀脸色骤变,无法形容心中怅然若失的虚空感。
夹杂着不屑的视线扫向窗外,眼神又恢复成能将一切冰冻的凛冽。
门外的人,到底是谁?
*
夜色的掩护中,木屋门口杵着的那人一身雪白。
大祭司在迎来撒琉喀的一刻变现出前所未有的谦恭,他似是洞察到对方的不悦,主动屈身下跪,行云流水的动作之后虔诚无比地匍匐在地上,用口鼻贴地的动作好似在亲吻来者地上的倒影。
撒琉喀眯着眼睛看着他装神弄鬼、俯首贴地,看着他不知道在地上鬼画符了些什么,冷声冷气地将对方紧而讨好的动作打断:“这里不欢迎你。”
他白天在司霖身上闻到过对方的气味还没来得及找人算账未想这个鬼鬼祟祟的人类居然自己送上门来。
大祭司维持跪地的动作,仿若未闻:“真神之子在上,信徒塔稚恭迎来迟。”
“真神?之子?”撒琉喀瞥他一眼,冷嗤:“滚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男人的声音里面耐心全无,但凡有点眼力见的生物只会退避三尺以求保命,偏偏祭司塔稚纹丝不动,兀自继续手上写符的动作,好像被斥责的对象另有其人。
撒琉喀深长地回望人鱼酣睡之处,显然是不想让杀戮打搅到对方的清梦。
他没再理财跪在地上的人类,转身就要离开,却在听清人类的沉吟后,尾巴顿住了。
“您的自愈力惊人,可背后是否依然有些无法愈合的伤痕?”
并没有停留太久,撒琉喀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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