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煜鸢缓缓吸了一口气。
他挥挥手,示意华元将那个老道士带走,再次深深看了一眼低头跪拜的满朝文武,平平言道:“朕自然是信阁老的,何况既然母后如此说,那此事便到此为止。”
沐文曜这才起身:“谢陛下。”
楚煜鸢看了一眼在一旁始终如同透明人一般的楚煜鹏:“不知陆鹏之事,阁老又是什么章程?”
沐文曜起身,先看了一眼狼王,随后才道:“陆鹏所持手记,确是珍妃的字迹,又有诸多人证,臣以为,当入皇家族谱。”
太后亦道:“沐阁老说得是,皇室血脉如何能流落在外,更何况珍妃伴驾多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既然她没有福分,便将与她的奖赏给她儿子吧。哀家以为,不仅应将楚煜鹏入族谱,还应给个封号,便是不封亲王,一个郡王也不过分,皇帝以为呢?”
太后首辅相继开口,沐党各位也开始纷纷附和。
楚煜鸢垂下眼眸。
这俩老狐狸心思够快的,发现不能不能以血脉不纯把他怎么样,瞬间就放弃了纠缠狼王之事,转而将楚煜鹏的身世问题解决,如此一来,沐党在朝堂中的势力更是有了名正言顺的支点,凭借沐党如今的声势,若是楚煜鹏真的封了王爵,这谁是天子还真不好说。
但他并没有什么很好的理由拒绝,沐文曜将证据弄得完美无缺,相信怎么审理这些证人也不会改口,除非珍妃复活亲口说她未曾生育儿女……
楚煜鸢深吸一口气,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正待开口说话,突然听到殿外一个震天响的大嗓门:“我不同意!!”
他猛然抬头,眼中闪过惊喜之色。
而沐文曜的脸色陡然变得极其难看。
第75章
随着门外一声惊雷般的吼声, 沐文轩大步走进了太和殿。
只是与过往的意气风发相比,今天的沐将军狼狈不少。
银白色的战甲上伤痕累累,还有未能洗刷干净的血迹, 头、颈、胸等要害之处的都有深深的箭痕, 沐文轩中气听着很足,等人到了殿中才发现他行动之间颇为滞涩, 脸色苍白, 瞧着伤得不轻。
他身后还跟了一名黑衣人,一些打过交道的人很快认出来这是西北三军里那位深居简出的军师。
楚煜鸢站了起来,沉着脸道:“沐将军这是出了何事?伤势如何?来人,传太医。”
沐文轩一摆手:“陛下且慢, 臣都是小伤,不妨事, 但臣要禀告之事才是刻不容缓。”
接着不待他询问,沐文轩一口气说道:“臣押送宁王回京, 路上遇到了身份不明的刺客袭击,此刻本身不足为惧, 可携带了威力巨大连弩和一种臣从未见过的事物, 撞击则会发生巨大的爆炸,刺客携带此物冲击队伍, 尽是同归于尽之姿态,臣一时不查, 损失惨重,宁王亦是受到惊吓,臣不得不就地修整,故而延误许久方才回京,请陛下责罚。”
听到这个描述, 楚煜鸢皱了皱眉,怎么感觉这么像工部刚刚弄出来的连弩和火药?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封和济,发现封大人也是一脸的惊疑,顿时知道这肯定是工部出了内鬼。
还是时间太短了。
楚煜鸢暗叹,只能先专注于当前之事:“卿平安归来已是我朝之幸,何罪之有?”
沐文轩直起身子,笑了笑:“多谢陛下体谅。臣方才在殿外听闻,陛下想给这位‘珍妃’之子封王?”
陈鹤年捋了捋须:“人证物证俱证明这位陆公子乃是珍妃亲子,既然如此,依照礼制,封王并无不可,不知将军为何反对?”
沐文轩冷笑一声:“自然是因为他根本不是珍妃之子!”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当即就有沐党党羽出列:“人证物证俱在,将军缘何信口开河?!”
“不错,将军刚刚回朝,对此事一无所知,便大放厥词,实为不妥!”
“沐将军慎言啊!”
“……”
乱糟糟的指责声此起彼伏,看得房梁上的江一晨牙根痒痒,内力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往手上凝聚,着实很想给这帮不知君主的逆臣来上一击。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沐文轩陡然大喝一声,压住了满堂的喧闹,他虎目扫过方才说话的人,无一人敢跟他对视,“什么狗屁的人证物证,老子没看过又怎么样!你们怎么知道老子手里没证据?!”
楚煜鹏脸色一变,下意识和沐文曜对视了一眼。
沐文曜面无表情地看着沐文轩。
山雪明嘴角一翘,主动问道:“不知将军所言证据在何处?”
沐文轩气势汹汹的表情一僵,露出来一个牙疼的表情,犹豫一会儿后,侧身把身后的黑衣人让了出来,嘴上还磕巴了一下:“这,这就是本将军的证据。”
殿中众人:“……”
山雪明沉默一下:“此人……是何人?”
沐文曜冷笑一声:“这不是你西北三军的军师吗?乃是主帅自行雇佣之人,按律甚至不入百官之列。沐文轩,你的亲信如何证明楚煜鹏的身世?”
不待沐文轩开口,布军师磁性的声音响起来:“自然是因为,只有我才知道珍妃有没有儿子。”
他一边说,一边褪去了黑色的外袍,掀开了始终戴在脸上的面具。
外袍下是一身女子的裙装,面具后是一张伤痕累累的美人面,哪怕布满各种可怕的痕迹,依然能看得出来她昔日的倾城之貌。
深受沐文轩信任,深得西北三军将领爱戴的布军师,居然是个女人!
楚煜鸢有点怔愣,他只是听说过沐文轩有个深受信任的军师,但从来没见过。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居然是这种场合,而且这张脸为何有些眼熟?
布军师环顾四周:“诸位大人别来无恙,可还认识本宫?”
“本宫”二字一出口,顿时唤起了不少记忆,陈鹤年险些把自己的胡子拽下来,他瞪大了眼睛,失声道:“珍妃娘娘?!”
楚煜鸢彻底愣住,他方才还在想除非珍妃在世……现在珍妃本人就出现了他的面前……这是怎样的运气和巧合?!
“什么?!”同样愣住的人显然不在少数,数人的异口同声几乎在太和殿中形成了音浪,群臣无一不目瞪口呆。
可他们同样在宫宴上见过珍妃,作为容貌不输宸妃的美人,见过的人极难忘记,这张伤痕累累的面容,可不就是当年的珍妃吗?!
她……她居然还活着?!而且还毁容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沐文曜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屏风后传来了瓷器摔碎的声音,沐太后顾不得礼仪,扶住穆姑姑的手走到了前面,死死盯着布军师:“珍妃?!你,你还活着?!”
沐文曜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布军师语气平和:“是啊,太后,我还活着,你是不是很失望?”
沐太后满脸的不可置信,喃喃道:“不可能,你不可能还活着……你……”
穆姑姑赶紧捏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乱说话,然而在震惊之下她的声音着实不算小,怎么可能逃得过沐文轩这种习武之人的耳朵,他毫无顾忌地把沐太后的话重复一遍,丝毫不掩饰自己早就知道京中发生了什么,大声质问:”所以太后意思是你早就知道珍妃‘身亡’,不可能留下子嗣,却还要将陆鹏此人推出来,就是蓄意混淆皇家血脉!你和沐文曜,简直罪不容诛!”
布军师慢悠悠地补充道:“昔年先皇痴念宸妃,我虽然侍寝过,但并未怀上皇嗣。后因为冲撞太后,我被她折磨至奄奄一息,但凤仪宫的宫女以为我已经身亡,太后当时看了一眼,便令人将我扔进冷宫的枯井中。幸而我命不该绝,在去冷宫的路上遇上宸妃,得她相助,假扮太监逃离了皇宫,可伤势太重倒在了路边,然后被沐将军所救,我便以‘太监’的身份,在将军身边做事。事实便是如此,此人不可能是先皇的血脉,更不可能是珍妃的孩子。”
沐太后忍不住尖声反驳:“步云溪,你不要血口喷人!”
布军师平静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怒气,她冷笑一声:“我血口喷人?沐绾莲,你看着我的脸,这些伤难道是我自己划的吗?这道伤,是你亲眼看着你身边那个穆姑姑用簪子划的,你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吧?不过忘记了也没关系,是真是假,对你身边那个婢子用刑不就知道了?西北三军多得是这种手段,如何,太后娘娘,你要试试吗?!”
穆姑姑膝头一软,沐太后则是大怒:“你放肆!”
“够了!”楚煜鸢突然提高了声音,他极少这么高声讲话,沐太后一时间竟然被他镇住了。
她和上首的年轻帝王对视,陡然发现这个记在自己名下的“嫡子”竟然有了不能轻辱的威严。
楚煜鸢收回视线,看向刑部严亭渊:“意图混淆皇室血脉,残害宫妃,该当何罪?”
严亭渊冷汗岑岑:“禀,禀陛下,依律,依律当斩,诛,诛九族……可是,可是陛下,如今事情未明证据不足,阁老和太后定是受了奸人蒙蔽,罪不至此啊!”
山雪明嗤笑一声:“奸人蒙蔽?何来的奸人,是你吗严大人?”
严亭渊并不能答话,只是死死跪伏在地。
楚煜鸢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平息,他已经给了机会,既然严亭渊想要一条路走到黑,那他就只能成全。
“阁老可还有话说?”他最后看向沐文曜,这座自少年时期时就横亘在他面前的大山,如今竟然似是到了一推就倒的时候。
沐文曜面色十分平静:“臣无话可说。”
楚煜鸢点了点头:“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沐文曜,太后沐氏,庶人陆鹏,构陷先宸妃,意图混淆皇室血脉,罪不容诛。但沐氏既然身为太后,身份尊崇,朕便酌情处理,今日起幽禁于仁寿宫,无诏不得外出。陆鹏、沐文曜及沐氏全族,压入大理寺,即日起由大理寺汇同刑部审理。”
他看了一眼严亭渊:“朕记得严大人是沐阁老的女婿,娶的乃是沐家长房嫡女,既然如此,那就一并押入大牢吧。刑部之事由山雪明暂代。”
山雪明和大理寺卿齐齐出列:“是。”
华元朝外挥了挥手,候在殿外的灵隐卫上前,将沐文曜等人一并押了下去,华元亲自守在沐太后身边:“太后,请。”
沐太后深深看了一眼楚煜鸢,转身回了仁寿宫。
一场闹剧至此收场,却是谁都没想过的结局。
“血型”一说本就令人称奇,群臣还以为小皇帝只是暂时稳住了位置,可谁承想半路杀出来一个活着的珍妃,居然就这么硬生生把沐家混淆皇室血脉的罪名定得死死的,以至于沐党中人想求情也无从下手。
更何况,除了严亭渊这种和沐家死死绑定的心腹,大部分中层本就是墙头草,如今眼见沐文曜已经无从翻身,又怎么会甘心一同沉没。
群臣三三两两地散去,各自计划着未来的前程。
御书房内。
封和济、山雪明、沐文轩、布军师齐聚一堂,各自不动声色地打量彼此。
直到楚煜鸢看完沐文轩呈上来的奏报,打破沉默:“这么说,这个陆鹏本名就是楚煜鹏,乃是宁王的儿子?”
沐文轩点点头:“根据军师……珍妃娘娘……咳,的判断,应当是这样没错。”
布军师笑了笑:“珍妃步云溪已死,活着的乃是军师布千里,将军一如既往就好。”
沐文轩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
楚煜鸢放下手中的折子,看着布军师,眼神有些复杂:“您……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布军师看过来的眼神有种长辈的慈祥:“托陛下的福,一直过得不错。而陛下如今已是人中龙凤,若是宸妃姐姐泉下有知,定然十分欣慰。”
楚煜鸢沉默,半晌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长辈的语气这么跟他说话了。
“若非宸妃姐姐相助,我也不会轻易逃离皇宫,此番恩情始终未曾想报。但我这些年始终对皇宫心有阴影,加上将军极为信任于我,在西北三军出谋划策感觉着实不错,也就未曾想过回宫。这些年留陛下一人在宫中苦苦支撑,还望陛下不要怪罪。”布军师说得十分诚恳。
楚煜鸢一怔,猛然想起来宸妃曾经跟他说过的一句话,“你父皇的后宫嫔妃都是可怜人,你父皇把她们当成耻辱,家中把她们当做筹码,皇后把她们当成诞下皇嗣的工具,身如浮萍,无依无靠。鸢儿,若你以后有独掌大权的一天,问问她们想做什么……然后放她们出宫由她们去吧。”
他看着现在布军师平和深邃的眼睛,突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先皇的后宫妃嫔,除了宸妃,大多侍寝过程都极为惨烈,因为先皇不乐意,皇后便会用猛药,而用了药先皇根本就宛若野兽……第一次侍寝的珍妃进入紫宸宫时,绫罗裹身,姿态婀娜,而之后,她是气若游丝地被抬出紫宸宫的。
楚煜鸢被宸妃紧紧按在怀中,他忍不住好奇拼命挣扎回头,只看到一双木然而毫无生气的眼睛。
珍妃步云溪,昔年也是名动京城的才女,可父亲只是一五品京官,为了讨好沐文曜将她送到了沐府,沐文曜似有心动,但最后看着她的脸还是把她送进了宫中。
一入宫门,那个才女就已经死了。
而现在……楚煜鸢摇了摇头:“无妨,便是您在宫中,也帮不了朕什么……反而西北三军这些年的军功有军师的一份功劳,沐将军这些年未在阴谋诡计中折戟沉沙,也要多亏军师,这样便很好。”
沐文轩看着有些不服气,但敢怒不敢言。
布军师静静看着他半晌,突然起身,拱手肃然道:“陛下不怪罪就好。布某日后亦会继续待在军中,为陛下守土戍边,直至此身终结。”
楚煜鸢大概知道她这是以军功为承诺,换取自己不追究昔日她假死脱身的欺君之罪,但依然肃然点头:“朕信军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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