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衢空寂静谧,更漏将残。
重华驱策青牛车回到城中,忽然前方大道亮起一道犹如旭日初升的强光,打破静夜。她心下一动,转而拐进偏巷,便见光芒之后,原本空无一人的国都大道突然出现一黑一白两个人影。
那二人身上似有无形的气场,一望便知非凡。
重华不敢靠近,听得黑影说:“那伪道使计困住你我,若不是陛下相助,只怕还要空耗上多时。”
白影道:“陛下从不离开玄天大殿,你是什么意思?”
黑影道:“我懒得与你多说。若不是你犹豫不决,怎会放他走?我得回去向陛下复命,你且好自为之。”
语罢前后两道星芒划破夜空,投往晓光浮现的东天。
重华掩嘴惊讶,心知所遇乃是仙人,可是他们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正要出去,忽然长衢热闹起来,几个手拿罗盘的太常寺道人凭空出现,并有狄静轩领禁军从那头赶来,口中呼道:“保护陛下!快护驾!”
乌衣巷里陵园守卫拥护李初撤出来,又喊道:“赤月凌空,当有血光之灾啊!”
几波人迎头撞上,手忙脚乱。又见那空中哪里有什么血月,街上哪里有什么敌人,拔剑四顾唯有心中茫然,摸不着头脑。
名都已经醒了,天光破晓,守城天军与城中百姓往乌衣巷外围聚过来。禁军迅速接管长街,护驾李初撤回宫城。
偏巷里,重华捡起被风吹来的画卷,揣入怀中,对青牛低语几句,驱车亦回宫城去了。
谒室之中,盲童盘膝而坐,怀中谷璧散发氤氲光辉,徐徐布散于皇城之内。禁军甲士千员拱卫皇城,五百羽林郎守卫在谒室周围,皆全副武装,甲光如鳞。
数息之前,皇帝方经历了离奇一幕,虽不明白是否与刺杀有关,但身临其境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仍令他对自己的人身安危产生了担忧。
太常寺众人奉命入宫,为皇城护法,尤以谷璧侍者盲童为首。谷璧、玉鸡、玄黄为凤台三宝,三者合一之时能定天下灾邪,便是面对神仙手段,有国宝在手也可抗衡一二。
皇帝亦在谒室内,与众道长合议。少年祝史道:“清光日剑,兽吞明光铠,其人应是武神将军灵晔无疑。”
一人道:“赤月凌空时,有判词从月中飞来,那时候听得有人喊了一声‘太史官’。”
“昨夜之事,必是仙人所为。可是为何仙人会出手为难名都?”
“我道不然。仙人乃是我朝祖宗前辈,岂会为难子孙后辈?其中必另有因由。”
众议纷纭,皇帝却一言不发。
忽然门外有人吵闹,宦侍进来禀报,国公府来人求见陛下。布警语的两个儿子架着他进来,布警语不住挣扎,口中呓语:“杀了他!陛下杀了他!”
“夜里忽然就这样……半夜降魔铃响个不停,会不会是魔障了?”
少年祝史建议道:“谷璧可助人平心静气,陛下,不如让我师弟一试。”
“陛下!陛下!”布警语疯魔中似乎还是认出了李初,李初亲自引他到得盲童身边,布警语附在他耳边道:“杀了他陛下,李裕要反!”
声音虽小,两人却都听见了。谷璧光华流转,盲童垂眸,似乎被流光所吸引。此人历来性情呆怔,寡言少语,不足为虑。李初心中审度,正作此想法,听见盲童低声自语:“和郢王一样……”
李初:“……”
“疯不是病,失去的心只有自己能找回来。”盲童说道,盯着谷璧中星星点点的轨迹,直到它们湮没在宇宙尽头。
时近仲夏,皇帝罢朝三日,宫中戒严。重华自驾车返回皇城后,就一直留在彤庭殿太后身边,虽被采买使者告了一状,毕竟被她含混过去,躲起来研究那幅在通衢捡到的残画。
画里的人——身着龙兖受人朝拜的,无疑是她父皇;并有一持剑乱砍的武者,一执杯醉饮的浪客,似乎正是后来化作两颗流星远去的一黑一白之人影;角落里端风水罗盘的道士、领着数百甲士的狄静轩,重华亦认出个七七八八。
可是这画面中还有几个陌生的身影,依重华的眼光看来,衣着与身形相差无几,这几个身影应当同属于一个人。此人出现在画幅中,先是与那浪客同席共饮,继而与父皇对话一二,然后似乎又同武者有过一番打斗。
画中之人各有各的作为,唯独此人穿梭于别人的场景中。他的存在究竟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再有,后来出现在国都大道的众人之中,也不曾见过此人。他又去了哪里?
重华百思不得其解,心知这或许与画上所施的秘术有关。既然有人施术,就会有人来破解。
可于道法秘术一途,她实在不懂,幸而为了应对那天夜里的异变,整个名都最懂此道的人,都暂居在建元宫中了。
建元宫的结界已有百年之久,当年以游龙入道,合六甲之阴,奇门相临,华盖紫云庇佑皇宫。宫墙之内,纵使有神仙手段也无法施展,任何风吹草动都隐瞒不过。当初江宜借风送信,亦被道士察知,报送给皇帝。
出事之后,皇帝又请出谷璧,暂存于谒室,为加强结界之用。
盲童作为谷璧侍奉,十二时辰不离寸步。常人也许觉得无聊,但这样无聊的生活他早已习惯了。
皇帝与群臣在庚厅议事,羽林郎俱在庚厅守卫,重华避过耳目,上得谒室,只见那殿室之间日暖玉生烟,沐浴在光晕里使人心情舒畅。
太常寺的这个小弟子,重华见过几次,都是在皇室祭天仪轨上。盲童和他那个一脸高人一等的师兄,跟在康老夫子身后,侍奉法器与法服。康老夫子与大弟子都作高深莫测模样,唯独这个盲童是个傻小子,面容呆滞。重华亦听过议论,因此留心过一二。
那少年祝史眼看是个不好相与的,这个小弟子面相倒是老实,只是不知是否真是个傻子。重华决定去试一试。
盲童端坐的背影一动不动,朝向千里江山绣屏,像在面壁。
谷璧的光彩落在绣屏上,游丝织就的江水好似在流动一般。
重华看了两眼,道:“小师父,你睡着了么?”
盲童当真啄了下脑袋,方才睁开眼睛:“没有。”
“哈哈,你不老实。”
“真的没有,”盲童讷然道,“什么是睡着,什么是醒着?”
“那当然是,闭着眼睛就是睡着,睁开眼睛就是醒着。”
“闭着眼睛冥思苦想,也是睡着吗?”
“唔,那么,做梦就是睡着,不做梦就是醒了。”
“怎么样是做梦,怎么样是不做梦?”
重华心想,这小道童说些话莫名其妙,莫非真是个傻子?
“梦是假的,是虚幻!清醒的时候面对真实,当然就不做梦了!”
盲童呆呆地看着她:“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
重华:“……”
她脸涨得通红,以为盲童在戏弄她。盲童却自言自语道:“发生过的事,一定是真实的吗?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可是,如果所有人都做了同样的梦,梦也会变成真实……”
重华听在耳里,忽然想起狄飞白所说:你真的以为那是一场梦?
“小师父,你看这画!”重华取出妥善保管的残幅,交给盲童。
那画里的众人,一看便知是数日前赤月凌空的一夜。灵晔、商恪、皇帝、道士、禁卫,画幅虽小而人众俱全。
盲童道:“啊,我梦里也是这样的场景,好似与师兄在看戏一般。这个是我。”他指着角落里一个小人说。
“这个是你,这个是你师兄,这个是陛下,还有这两个不认识的。那么剩下的呢?这几个影子是谁?”重华将她认为属于同一个人的身影指出来。盲童却无动于衷,依旧摆出茫然的表情。
重华急道:“你说,做梦梦见了这幅画里的场景,那你是怎样醒过来的?”
盲童回忆:“……好像是……是陛下,让太阳升起来了……”
“陛下会道法异术?”
盲童摇摇头。重华记忆中,也从未见过李初修道,王朝虽以道兴,治世却以法,一国之君勤于政务,没有精力去钻研旁门左道。
盲童忽地道:“陛下?陛下当然会。”
重华一愣。
“陛下是万法之宗,道门之祖。五行术数,奇门八卦,自然都不在话下。”
第175章 少年祝史
‘若非陛下襄助,只怕还要空耗上多时……’
盲童所说的“陛下”,与那黑影口中的“陛下”合二为一。万法之宗,道门之祖?重华惊疑不定。
那位陛下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必盲童指出,而已成为大家的共识。可是,那不正像水中捉月镜里寻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虽被世人挂在嘴边,却是个虚幻的存在。只有在每年祖祭的时候,重华才能得见存放在慈氏阁中的战神甲胄,似乎是神曜皇帝留在人间的唯一痕迹。
若说那位陛下不久前,就在她面前施展过神迹,恐怕比太阳西升东落还令人震惊。
“你说,那天夜里是……是神曜陛下?”
盲童木然道:“我不知。”
“你不知?”
“只是这么一说。陛下升仙八百年,人间从未有过显圣的记载。”
重华抚摸画卷,指着画中人影道:“那这是谁?”
“不知。”盲童说。
“你又不知?”
盲童专注地看着谷璧,除此以外的事物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重华心想这还怎么聊?
正待要走,听见盲童说:“师父也许知道。”
盲童的师父是那位康老夫子,几十年来一直埋首古书典籍,潜心秘史,到了李初都不放心放任他在野的地步。可惜斯人已乘黄鹤去,如今又到哪里去找他求教呢?
重华无功而返,揣着残卷回到彤庭殿,呆了不足半个时辰,她去向太后请辞,离开建元宫回了她的公主府。及至日暮,她又已不在府中,而来到了著作局衙门后巷的院子里。
此地是康夫生前所居,其人走后,一应遗物都原封不动,留待后世。重华推开茅屋门扉,屋内纤尘不染,一看便是常扫常新。他留下了两个弟子,著作局的官人中也有不少是他的追随者,后事总算还有人料理。
康夫生前的书稿都堆放在亮格橱中,打开柜门,纸稿如泄洪般塌陷出来。
“当真是个老学究。”重华心中犯嘀咕。她又不爱念书,打小便骨头犯痒,一刻也坐不住,便是要看书也只爱看些游侠话本、江湖轶事。
康夫的手稿都是随手涂鸦,字迹潦草,加之存放失了顺序,不易阅读。不过,这些稿纸似乎都是他演算某个事件的成果,演算量越大,越说明兹事体大,不知不觉间重华看得入神,忘却了时间。日薄西山,逢狄静轩来公主府找人,久候不至,得侍人指引,往著作局寻重华,并有太常寺的少年祝史一道。
重华私访盲童,带来一卷古怪的画像,此事被李初得知,宣她进宫问话。二人到得著作局康夫生前所居小院外,狄静轩纳罕道:“殿下曾与你师父有过交情?”
“未曾耳闻。”少年祝史推开院门进去,小院中虽然干净却欠缺生气,早已没了师父在世时,那乱中有序的景致。他还是个黄毛小儿时就被师父捡回来,师者如父,生前侍奉,身后送终,可是,师父临了却是以那样一副残破的身躯入棺。少年祝史每思及此处,就心中一痛。
“殿下?”狄静轩叩门,“我们进来了。”
屋内寂然,暮色斜铺入户。
狄静轩张望左右,怪道:“人呢?”
一应陈设如旧,似乎无人造访过。少年祝史眼角一跳,忽觉书橱的两边柜门缝隙未有对齐,他心中狐疑,上前打开,柜中收藏的手稿倒塌下来。
“咦,这都是康老先生的笔迹么?还真是有毅力,”狄静轩慨叹,又见少年祝史神色似乎不对,“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少年祝史默默收拾地上的纸张。
这些稿纸如风中飘絮,既多且乱,即使少了一两张,又有谁能发现呢……
三天前,同样一间小屋里,月升日落,黄昏人点灯。灯烛温柔的照耀里,一只手雪白纤细,似乎是只握笔的手,却捏着针线,似乎应当写诗作画,却在缝东西。缝的不是别的,而是他的另一只手。
江宜眯着眼睛,不太熟练地穿针引线,将他被灵晔剑气削掉的一只胳膊,缝回肩膀上。
这种针线活一贯是弟子服其劳,不过这时候,狄飞白正打了盆水,处理他自己身上的伤。少时盆中水已一片殷红。
江宜缝好了手,冰凉的手指抚过狄飞白腰上刀伤:“这是在白崖镇受的伤?”
额上还有一道,更是深可见骨,一度血流不止:“这是……天弓伤的?”
狄飞白浑身滚烫,江宜手上的温度令他感觉正好,半眯着眼睛道:“天弓……是祂没错。我打败了谢白乾,本来要入阁取甲,却撞上了虹霓天弓。祂只用一招就将我打落,我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江宜不言语,怀里取出装着无根水的酒瓶,净水洗去狄飞白身上的血迹,连伤口也很快愈合。
“别乱用,省着点。”狄飞白推开瓶子。
门外走廊里传来住店行人的轻声细语。时局不稳,住店的人也少了。二人安静片刻,待得那阵声音远去。狄飞白方说:“我们已经取得了两样东西,如你所料,风伯与雷公或者视而不见,或者出手相助,为何天弓却要阻止我?”
江宜的视线落到一面素布、一枚骨戒上。
正是李桓岭的襁褓布与小指骨。
二人一路掩人耳目,为了收集李桓岭留在人间的四样法器,可惜名都之行无功而返。
江宜道:“当年世外天与李桓岭有过誓言,以他舍弃肉身为代价,诸天神要为他守护留在人间的法器。天弓也是信守承诺,不违誓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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