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嚎啕这一嗓子,堪堪将姚夫人与江忱一干人等引来。虚无上人本意抹了他的记忆了事,此时只能作罢,一副无辜表情对江忱道:“这是谁家孩子?怎么到处乱跑?”
姚夫人忙将江宜拉到身边,江忱责怪道:“宜弟,你在做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懂事!”
江宜又惊又怕,瑟瑟发抖,他只记得眼前煌煌的白光,一道天雷劈死了哥哥。他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偷偷摸摸出现在这里。窗内,那道人身后,哥哥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真人!我大儿子还有救吗?!”江忱恳切地问。
虚无上人道:“啊?有救!当然有救!……”他本该想出一套说辞应付江家大人,被江宜一打断,险些忘了,当下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一瓶子:“贫道已用无上秘法保住了令郎的性命,今后只需以此药膏为令郎擦拭身体,十日之后定可痊愈。”
至于是什么秘法,什么回春神药,俱都无可奉告,乃虚无上人师门独传之秘笈。
江忱与刘夫人险些给他跪下磕头。
虚无上人高风亮节,举手之劳救了江合一命,连诊金都不收,挥挥袖子就要走。江忱追着送出去:“真人留步!就是不收俗钱,留下来吃顿便饭也好啊!”
一行人拥拥簇簇地走到门边。
不知为何,虚无上人与那冷冰冰的法言道人,身上有种莫名气质,令江宜心生惧意而不愿靠近,仍与母亲站在堂下远远看着。
忽然,虚无上人身边那童子回过头来看了江宜一眼。
“……”
江宜下意识缩在母亲怀里,紧紧抓着姚夫人的手。
“宜哥儿乖。”姚夫人摸摸他的头发安抚,只当他是在山上受了惊。
江宜再探出脑袋偷看,那童子已走不见了。
接下来几天,江忱与刘夫人日夜守候在江合床前,只盼他能早些睁开眼睛。江宜也不去学堂了,没事就往他哥哥的屋子里看看。哥俩打小睡一个被窝,亲密无间,江宜最后的记忆还是哥哥在雷公祠里偷偷塞给他一块饴糖,甜得掉牙。
希望合哥能快点好起来,江宜忧愁地想。
这天,他又悄悄溜到偏厢,正探头探脑,忽然听见里面刘夫人的声音哭喊:“醒了!我儿子醒了!”
江宜撒腿就跑,边跑边喊:“醒了!醒了!哥哥醒了!”
犹如一串炮仗,点得整个江家都炸了锅。姚夫人亲自下厨,用高汤熬了米粥,端到偏厢。
江宜跟在母亲身后,一进屋,看见哥哥靠坐在短榻上,面容已完全恢复如初,看不出半点遭过天打雷劈的迹象。
刘夫人接过陶盅,以调羹舀了一勺,喂到江宜嘴边:“合哥儿,吃点东西吧,你都十天没进过一粒米了……”说着又要掉眼泪。
江合眼神迷蒙,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母亲送来一勺汤,他就张开嘴,汤水顺着他喉管流下去。
突然江合脸色一变,身体泥鳅一样滑溜下去,米汤流淌过的地方变得透明而朦胧,隐隐看见他浑身的骨头……刘夫人手中陶盅啪地落地碎裂。江宜肩头被母亲捏得死紧,他回头,看见父亲满面骇然,退后半步,摔坐在条凳上。
那日过后江合被禁足在刘夫人的西跨院里,不准和家里的人接触。江宜见不到哥哥,只能听些风言风语,道是江合遭雷劈之后就像换了个人,整日不言不语,眼神也不像个小孩儿,不吃饭也不喝水,走路轻飘飘的,像个怪物。
“听说你哥中邪了?”学堂的同砚问。
江宜嚅嗫道:“我……我不知道……你别乱说……”
他想到那日所见,江合浑身化为透明的样子。
“什么叫我乱说?大家都知道啦,是不是!是你家的亏心事报应到你哥身上,他被天雷打死了,有个妖怪附在他身上!”
先生以竹篾敲书案,打断学生们的窃窃私语: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幼子承昭,谨慎敬戒。
勉励风诵,昼夜勿置。”
那同砚大叫一声:“呀!妖怪来了!”
众学生一窝蜂跑出去,江宜惊慌失措,正看见山墙下江合一闪而过的半张脸。
“妖怪!大白天的你也能出门吗?”
“你吃人吗妖怪?”
“江宜!你的妖怪哥哥来了!”
江合被往日同砚围攻,背靠着墙根,一言不发。他那模样很有些狠意,目光从众孩童身上一一巡睃而过,竟然让大家都被吓住了,气焰一时矮了下去。
他又精准地在十多张面孔中找到弟弟江宜。
“我不是妖怪!”江合说。
江宜打了个哆嗦,直觉哥哥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你不是妖怪?那你为什么不吃饭不喝水?!”
“对啊对啊!妖怪不吃人的食物,都是吃人心喝人血!”
不知谁拿小石头砸在江合额头上,顿时打破了平静,小孩儿们蜂拥而上拿江合开涮。江合再顾不得,忙拔腿跑了。
江宜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中后怕不已,却又不知道在怕什么。
过得一会儿,廊下有人说:“那是你哥哥,你就这样袖手旁观?”
江宜茫然,看见不远处回廊下站着的人,竟然是前不久虚无上人身边的药童。
半晌得不到回答,那童子带着些许悲悯的神情,转身离去。
庭前全是散落的石子,学堂里一片寂静。
江宜浑浑噩噩,回到家中,母亲正在树下纳一只手毬。
“阿娘。”江宜坐到母亲身边。
他表情很是沮丧,姚夫人放下手中活计,搂着儿子:“怎么了,我儿?”
江宜将白天学堂里发生的矛盾告诉母亲。其实他心里又气又怕,不知道是怕古怪的哥哥,还是怕那些起哄的同砚,更不知道自己在生谁的气。
“我遇到了上次那个道长身边的小师兄,”江宜说,“他竟然责怪我袖手旁观。他凭什么这样说?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姚夫人问:“那你以为你的哥哥变成妖怪了吗?”
江宜道:“学堂那些人说……”
“别管别人怎么说,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江宜犹豫:“我不知道……那天,那天我也看见了,合哥的身体变成那个样子……”
姚夫人说:“合哥受了很严重的伤。有时候人为了保命,连四肢都可以截掉,面容也可以改变,这样你就能说他不是人,是个妖怪吗?”
“……不能。”
“有的人分明好好活着,四肢健全,却被骂成禽兽不如、不配做人,为什么呢?”
江宜回答说:“因为他不遵孝悌、不守公义、不讲道德。”
“那你说什么是人,什么不是人?”
江宜陷入思考。姚夫人摸摸他的发顶。
东院里传来吵嚷的声音,其中混杂着江合的尖叫。
“哥哥!”江宜猛地跳起来,冲出门去。
院里,江忱正命几个粗膀子长工将江合五花大绑,摁在椅子上。满地殷红全是狗血,当中一个莲冠道士用茅草蘸了狗血,举起手就往江合身上招呼。
刘夫人切切哀求:“这是做什么呀?这是在做什么!江忱!那是你儿子!”
连冠道人道:“夫人,此子已有非人之相。恐怕当初早已为天雷劈死,如今是妖邪借尸还魂,当心害了你全家性命!呔!你且看仔细了!这还是你儿子不是?!”说着一鞭子抽上去,江合脸上登时绽开鲜红的印记,脸皮破开一道口子,里面是黑乎乎的一团,竟然像个填塞着煤絮的布娃娃。
刘夫人腿一软,跌倒在地。
江合缩成一团,有些发抖,却不肯求饶。
那厢江忱扑通给道士跪下:“道长!大师!你救救我一家人!让我儿子入土为安吧!”
莲冠道人挥舞茅草鞭,呼啦啦地朝江合抽去。那激烈的声响中,江宜吓傻了,忽然间他看见了江合的眼神——他确定江合就是在看自己,就像在学堂里,被那么多人围着,江合也能一眼就找到弟弟。
那双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好像在他身上咬了一口,痛得江宜大叫一声:“啊!!”
‘我不是妖怪!’
江合在学堂里喊出的这句话在江宜耳边炸响。
他突然明白过来,江合为什么会出现在学堂。他只是为了说出这句话,为了说给自己听。
江宜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过去推了莲冠道人一把,没推动,又扑上去抱住江合:“不准你打他!不准你打我哥!”
“老爷!”姚夫人匆匆赶来,将两小儿护在身后,“你做什么要造此孽债啊?天底下还有当父亲的不承认自己儿子?真是岂有此理!姐姐,别人也就罢了,你可是亲娘,你看清楚了,这到底是妖孽,还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
莲冠道人与姚夫人都让她睁大眼睛看清楚,刘夫人哪里还有什么主意,看着她儿子眼里浸出泪痕,她也泪水涟涟,抱着江忱两腿哭道:“那是你儿子,是你儿子啊!你不能这么狠心……”
“你走开!你不要碍事!”江忱正要下定决心。这时院落上空炸开一道晴天霹雳!
莲冠道人落在江合身上的茅草鞭被一股无形力量荡开。风雷激荡,威光降临。众人掩面惊骇不已。
江合从江宜手臂下挣脱出来。只见他镇定自若,浑身缚绳不解自断,衣襟猎猎作响,皮肤下透出神圣般的金色光芒。
江忱:“……”
离得近的江宜与姚夫人,俱都从江合身上感到沉重的威压,仿佛那不是个小孩儿,而是一尊大神。
扑通一声,这次却是莲冠道人下跪,对江合磕头:“真仙神通!恕小的无礼!饶小的一命!”
江合只是轻飘飘一个眼神过去,莲冠道人遍体上下被割开无数细小的伤口。江忱:“这!……”
江合眼睛深处精光毕现,身后虚空之中竟然显现法相真身,气息扫荡过去,无不人仰马翻。江宜离得最近,死死抱住他哥的一条腿,才没有被掀飞。
一息之间,形势倒置。那道士夹着尾巴匍匐在地,哪里还敢抬头,就是江忱也面色惨白。只有江合一个小孩端正地站立着,形容威严,一开口,却是天音一般轰隆巨大的话语:
“江合乃天命之人,令尔等好生相待,不得欺凌。”
那声音震得江宜头痛无比,朦胧中,他看见在对面的屋脊上似乎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第116章 第116章 江合
这日江合大发神威,吓得莲冠道人屁都不敢放一个,畏首畏尾地逃了。管他是妖邪是神仙,能召来天雷,那都不是他区区一个行脚道士能对付的。江忱更是敢怒不敢言,上天降下雷音,说他儿子是天命之子,征兆整个清河县都看见了。现在对待江合,不能打不能骂,须得好好供起来。
江宜总觉得那天看见的,站在屋脊上的人,就是虚无上人身边的药童。他却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刘夫人如获大赦,把她儿子接回西跨院。人人见了江合,畏惧中的厌恶没有了,变得敬而远之。
没等江忱想出个办法来安置江合,鸣泉山的法言道人前来,言道要收江合为徒,领他在山上修行,不在江家住了。
江忱正巴不得,立即便同意。
送江合出家这天,刘夫人千般不舍:“合哥儿,逢年过节,记得回家看看……”
江忱阴不阴阳不阳道:“人家是去修仙问道,要断绝尘缘,谁还管你人间的家人。”
法言道人一言不发,江合则嘴角微微讽刺的冷笑。
江宜愣愣看着他哥哥,总觉得陌生。
江合跟着法言道人出门去,头也不回。江宜追了两步道:“合哥!”
江忱又酸不溜秋道:“喊什么?你也要出家吗?可惜你没这份仙缘。”
那两师徒牵着头驮行囊的驴子走远了,江合更不曾流露过半分不舍,仿佛对这个家已经没有感情了。
江合离家后,江宜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学堂念书。
他打从出生起就没体会过独自一人的滋味,失去朝夕相伴的哥哥,这种失落是父母朋友无法弥补的。
上元节,他坐在母亲怀中看天灯,父亲将柿果放在炭盆上烤热了剥给他吃。刘夫人抱着一篮子饴糖点心,犹犹豫豫地进院里来。
“宜弟……”刘夫人说,“你吃糖么?”
江宜接过一块饴糖,看看母亲。姚夫人道:“姐姐,你快来坐。”
刘夫人道:“不,不。我只有一件事,说完就走……宜弟,你哥哥离家快一年来,过节也不回来看看。他不想他的爹娘弟弟,我可想他得很,你也很想念哥哥对不对?”
江忱冷着脸。
“你替我去雷公祠看看他,好不好!”刘夫人把点心篮子塞到江宜手里。
江宜挎着点心篮子夜上鸣泉山,江忱派了家里两个长工跟着。一路上爆竹声声,火药味弥漫街道。
上了山道,人间的气味就消散了,山里空气冷冰冰的,冻得江宜鼻子通红。路途幽黑,又不闻鸟虫啼叫,空寂无比,多少令人心中害怕。江宜忍不住想,合哥就是在这种地方修行?
到得雷公祠外,两个长工就不进去了。
江宜一人提着篮子,迈进门槛。祠堂里空无一人,到处不点灯,江宜看不清路,绕了几圈,脚都开始发抖了,终于找到一间亮着灯的屋子。
“有人吗?有人吗!”
屋里一个声音回答:“有人,进来吧。”
是江合的声音。江宜松了口气,兴高采烈推门进去。江合正在等下看书,见是弟弟,表情很意外。
“你怎么来了?”
“你娘让我来给你送吃的!”
江宜把刘夫人做的饴糖点心放在江合面前的书案上:“你知道今天是上元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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