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语气平静而和悦,与人推心置腹一般。江宜脚步慢慢停下来,雾气中伸来一张男人的脸,他闭着眼睛,嘴角带着微微的笑容。江宜浑身抖个不停,眼看着那张脸从身边游过去,消失在雾气深处。
“我就要嘛!”
一个小孩的声音尖叫。
“我就要嘛!我就要嘛!我就要嘛!”
有什么东西撞在江宜腿上,他低头就看见一只长着童子五官的肉瘤尖叫着从浓雾中滚过去。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我赢了!哈哈哈……我赢了!哈哈哈……我赢了!哈哈哈……”
“我杀了你!都去死!……我杀了你!都去死!……我杀了你!都去死……”
无数张嘴环绕着江宜,无数的声音,高昂的呐喊、低回的呢喃,恳求与诅咒,痛骂与喝彩,群议沸腾,甚嚣尘上。那些或愤怒或欢欣,或狞狰或和美的面孔,在浓雾中时隐时现。江宜终于知道,这些都是蛇怪身上的人脸瘤子。
人声环绕着他,是因他已经被那条蛇的身躯锁了起来。
就在雾气之后,只要他敢伸出手去,兴许就能触碰到蛇冰冷的鳞片。
江宜绝望地蜷缩起来,他原本想得很好,有商恪在,用不着怕一条蛇,哪里料到却和商恪走散了。蛇怪身上的瘤子,长着人的五官,说着人的语言,简直就像一个真正的人,江宜想起那个长得与柳家妹妹一模一样的瘤子——也许那些被蛇怪吃下去的人,都变成了它身上的瘤子?
我要被吃了……江宜心想,那只长着我的脸的瘤子,会说出什么话?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江宜苦笑:他的确不想死,可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想死,这未免太不从容体面了。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这也不对。为什么死的是我?每个人都想这样问,可不是你死就是他死,总有人要死去,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宜想象着,一张长着自己五官的肉瘤,张开嘴说话。它细细弱弱的吐辞说:
“为什么不是我……”
天光骤然黯淡。黄昏来临。
黄昏之路的尽头,一盏灯幽幽点亮。江宜努力振作起来,向燃灯处走去。蛇怪徘徊在他左右,人面瘤子低声絮语,随时准备着要将他变作它们中的一员。
灯的轮廓从雾中显现,原来是一扇门。
那是江家祠堂的门,江宜每年都要跟随家人前来祭拜,一眼就认出来了。
一个老翁提灯站在门边。
“站住,这门不是随便让你进的。”老翁说话。
江宜恳求:“救救我!请让我进去!”
老翁道:“想进门,就回答我一个问题。走过这扇门,你是进入了里面,还是来到了外面?”
江宜困惑不解。
“回答我。”
江宜心想,我只是想躲避那条蛇,那么应当是进入了一个安全的里面才对?
可是,如果将走进门中,视作离开了眼前的险境,与离开相对应的,不应当是来到外面吗?
江宜被老翁问住了,陷入逻辑的怪圈。这扇门后到底是什么?那里不是他江家祠堂,不是鸣泉山,也不是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是一个出口。通向江宜认知以外的地方。
“你想出去吗?”老翁问。
江宜犹豫了。出去?外面又是什么地方?退一步,身后就是他所熟悉的人和事,向前一步,则一切都是未知。他为什么要出去?
“再不做决定,就要进蛇肚子了。”老翁提醒。
对了,还有蛇!
“我要进去!请让我进去!”
“这扇门不通向里面,它去往外面。”
“那就让我出去!我要出去!”
老翁微微一笑。
他手中提灯随着笑容轻轻晃动,散发的光辉像一尾游鱼,隐没在浓雾中。
老翁说:“你想出去,他们都想出去。想出去的人很多,你能带上所有人一起吗?”
“还有谁想出去?!”江宜问。
人面瘤子从他身后雾气中浮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数不尽的人脸拥抱江宜,他们的心声同时在江宜心中响起:这样很好……我就要嘛!……为什么是我?……我赢了!哈哈哈……我杀了你!都去死!……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
江宜头痛欲裂。他忘了自己的声音,忘了自己是谁,这霎那间他就是所有人,所有人就是他,他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成为了一个统一的意志。
老翁提灯冷笑:“你们想出去吗?”
一张嘴张开,两张嘴张开,三张嘴、无数张嘴同时张开:
“让我们出去。”
老翁礼貌地让出道路,那扇门在江宜面前打开:
“请。”
商恪追着蛇怪留下的尾迹,一路钻进鸣泉山的丛林。他已经看出来,那蛇并非是一个实体,而应当是秽气凝聚成为的某种物魅,就算斩碎它的身体,秽气依旧可以重新塑形,最好的办法是追到秽气生发之地,施法彻底袚除之。
蛇怪不晓得带他兜了多少圈子,始终甩他不掉,最终一头扎进鸣泉山下族墓地中。
多半就是此地生出的秽气。
商恪心中有计较——清河县素来是和平安宁之地,不会无缘无故生怨生秽,这些秽气最有可能的来源应当是死去的尸骨。
凡人本是地气所生,死后魂气归天,肉身则腐朽遗留下污秽之气。若是不经自然净化,就会像现在这样作怪扰民。
清理掉也就罢了。他心中并不当回事,踏入墓地,立即被浓雾包围。雾中人声絮叨,人脸穿梭来往,简直不像人间。
商恪心若止水,定力非凡,丝毫不为所动,手中掐出法诀就要使一道真火焚尽秽气。忽然一张脸游到他身边:
“我想得到。”
“……”
“我想得到。”那张脸说。
商恪虽知道那只是蛇怪的肉瘤,仍然像对待一个真正的人一样,伸手摸了摸它的眉梢——这是江合弟弟的脸。他见过很多次。
江合与他弟弟长得一点不一样。江宜的眉细长,很显得文静,瞳色却很深,常常专注而面无表情地看人,叫人家吓一跳,但一笑起来又十分亲切可爱。身在人群之中,却游离于人事之外的气质,令商恪有时觉得,兄弟两个相较起来,竟然是江宜更像他的同类。
“不是叫你待在家里别出门吗?”商恪叹气。
人面瘤子用江宜的脸,做出困惑难解的表情:“我想得到……我想得到……”
这是江宜想说的话么?
“你想得到什么?”商恪问。
人面瘤子表情愈发困惑,继而变得痛苦,如果长了一双手,就要用手捶打脑袋了。它只是一个瘤子,它怎么知道江宜想得到什么呢?它愈想愈头痛,愈想愈恶心,呕吐起来,哇哇吐出个大活人,迎接他的是商恪酝酿了混元真火的一巴掌:“江宜!回魂了!”
江宜被那蛇怪吞下去又吐出来,本来已经进入假死状态,被商恪一掌打在后心,顿时一股巨力窜入肺腑,震得他心脏狂跳,猛咳起来。
“哇!”他边咳嗽边干呕。商恪抓住他后领提起来,一步登天,于空中俯瞰墓地,但见黑雾缭绕,森然幽寂。
“我有一剑,可破灾厄,”商恪手掐剑诀,并二指一挥,“千殃万邪,皆伏死亡!”
从他指间迸发出强烈刺眼的锋芒,犹如火烧一般,将黑雾席卷殆尽。只听蛇怪身上的人面瘤子口中发出痛苦尖叫,叫声冲天而起,又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光亮散去,一切消泯,墓地恢复了一片祥和。
商恪拎着江宜,落回地面。
江宜腿仍是发软,商恪一放开手,他就跌坐下去,两眼无神,如在梦中:“我、我好像看见一扇门……”
商恪看着他:“什么门?”
江宜愣愣地说:“有人问我,要不要过那扇门。我记得我走了进去,现在又是在哪儿?”他环顾四周,这时才终于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族墓地中,四面是立碑与坟茔,标坟的五色纸在风中发出絮语般的轻声。
商恪道:“你走进去的,恐怕不是门,而是那蛇怪的嘴罢。秽气可以迷惑人心,布下幻境,使你自投罗网。”
“是你救了我?”
商恪笑了,说:“与我无关,这恐怕是你自己的原因。这蛇怪癖好古怪,它吃下一个人,非要了解此人的心音。你的心音藏得太深,连自己都不知道,蛇怪吃了你又觉得恶心,倒把你吐出来了。”
第120章 第120章 蛇瘿
江宜被商恪调侃一番,依旧心有余悸,问道:“那条蛇呢?”
商恪道:“大约已经消散了。我还没问你,不是叫你别乱走动么?怎么被那蛇怪吃了?”
江宜悻悻道:“我……有点好奇。”
商恪讶然,他不对江宜说明蛇怪与秽气的问题,认为这不是江宜应该关心的,岂料江宜自己不这么想。
他有一个天资卓绝的哥哥,平日里耳濡目染,难免会对非凡之物产生兴趣。可他又不是江合,这种不合适的好奇心,只会像今日这般驱使他涉足险境。
商恪心中替他担忧,摸摸他头发道:“你这小子,胆子太大。若当真出了事,让你父母怎么办?罢了,我送你回家去。”
日暮,阴阳之交的邪祟气息被商恪一把火烧去。江宜跟在商恪身后,往回走,那种大雾遮蔽视线、长虫游走身畔的感觉迟迟不曾平复。他的精神不时恍惚,又因商恪走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而感到隐秘的喜悦。
商恪并非一个冷淡的人,每当江宜上山探望合哥,遇到商恪时,也能与他说上几句话。只是,他知道自己总不如江合。他与商恪之间缺乏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投契。
他的境界不如江合,眼光亦弗如远甚。
他仰慕仙人风姿,而江合却能与商恪平等对话,这是他求之不得的。
到了商恪这样的层次,需要的早已不是信徒,而是可以同游天地、畅谈古今的伙伴吧。
他愈想愈感到自身何其渺小,心情更为失落。
不知不觉,到得江家门楣前。
一直走在前方的商恪,忽然回头一声断喝:“江宜!”
江宜一个激灵抬头,额头被巴掌击中,一股火热气息灌顶而下。
原来商恪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道他是被秽气上身,伤了精神,便以蕴含真火之力的一巴掌打在他眉心灵台,令他醒醒神。
“今日之事,算你福大命大,以后再遇到神鬼怪谈,记得躲远一点。回去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
商恪那一巴掌,总算打得江宜稍微振作起来。
一进门,他匆匆地去找江忱:“爹!爹!”
江忱与师爷正掌灯研究案卷,见他慌里慌张地上屋里来,责怪的口吻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江宜道:“我知道了!我知道县里失踪的人都去哪里了!”
二人对视一眼,师爷忙问:“少爷有何见解?”
“不是见解,是见到了!”江宜说,“我亲眼看见,是一条蛇吃了他们!”
江忱:“说的什么胡话。”
“我说的是真的。那条蛇……那是条蛇怪!它身上长着肉瘤,瘤子上有人脸,都是那些失踪的人。它把人吃下去后,身上就会长出一个人脸瘤子……”
江宜越说声音越小,看见他父亲脸上不信任的神色。
江忱气得发抖,斥责道:“一派胡言!什么时节了,你还来添乱!”
师爷道:“大人息怒。少爷说的也不一定是胡话,只是有时候人不能理解自己看见的现象。”
面前这两个人都不相信他的话,江宜慢慢退出堂屋,忽然不知道那里来的倔劲,大喊一声:“我没有说谎!合哥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去找他!”
“站住!”
江忱叫不住儿子,眼看他飞奔去西院,一阵急火攻心,失手打翻了桌上茶碗。茶水深深浸入案卷,好像一团洇开的血。
江宜跑到合哥住的厢房。还没有开口,就听见里面有人语交流。
“我本就不想你知道。是我叫他别告诉你的。”江合说。
江宜心中一动,躲在窗下,窗纱上有一站一坐两道身影。站着的那人高挑挺拔,听声音不正是商恪?
他明明对商恪说,没有见过江合,转眼商恪就出现在自家后院。想起自己那拙劣的欺骗,江宜脸涨得通红。
“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合微微讽刺道:“我是要去苦行。告诉你,你一定会跟着我。你可以荡平一切沟壑,解决所有难题,就算藏在暗处,也不会眼看我落难。你这个多事的家伙,一定会伸以援手。我还怎么苦修?”
江宜心想,哥哥竟然也会用这种语气说话,这两人之间,一时不知该更羡慕谁。
商恪道:“我不会妨碍你。”
江合道:“说得好。假如我面临生死绝境,你能忍住不出手吗?”
“……”
“你看,其实你做不到。”
“只是苦修而已,有必要送命么?”
只是听着那语气,江宜都能想象商恪皱着眉头一脸困惑的表情。
江合道:“若是走得疲惫后一定能坐上车,饿得过头后一定能吃饱饭,这还叫什么苦修?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不如回家洗洗睡吧。真正的修行,是临渊履冰,置生死于度外。若不能真正走进死亡,就不能领略大道。走再多路也只是白费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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