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就长的明艳大气,举止又带些北方人的干净利落,回话简洁有礼,态度不慌不忙,倒是能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露出什么情绪。
江浙人喜欢圈种些风雅的植物,院子里的文竹上还残留些雪,南方湿冷,节前的积雪融化缓慢,外面淅淅沥沥的俱是流动的水声。
室内热茶笑声,卓曼抬眼轻轻瞥了院外一眼,又低头喝了口茶,耐心非常。
徐家自90年代搏击出海,多年过去,伴随着政策收紧和科技进步,利润逐年下降,近些年开始做些散运与陆运生意,账面上看起来并不理想,然而其主要经营的海盛集团作为国内最早的船运上市企业之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徐家到了卓曼这一辈只有一个堂弟,二十六七的年纪,并没有成气候,真正主事的还是徐明珠的弟弟徐明理,卓曼见他是要称呼一声“小舅”的。
这小舅与她当然没有感情,又要维持着长辈的风度,每次见面双方都很默契地敷衍过场,一来二去竟也维持一种异样的和谐。
今年的元宵节是卓曼第一次在宁波过节,她昨日到达宁波,和电话要她回来的便宜外公相顾无言地喝了一壶茶,而徐明理忙着招待家宴,根本抽不出心思关照她,更别提那对她敌意不小的堂弟能有什么好脸色了。
在各种或好奇或看好戏的眼光与打探里,好不容易熬到晚间入席,又是一番问候社交,等到最后一道汤圆上桌,卓曼才初初松了口气,她低着头用白瓷勺子碰了碰碗里白白糯糯热气腾腾的汤圆,突然想起前不久在北京街头寒风里吃的那个甜筒。
那天黎越洋轻松地说出把远舶的项目换给别人,卓曼一边咬着甜腻腻的汤圆,一边在脑海里默默复盘这一桌子人的信息,心里感叹黎越洋半生顺遂,不知人间疾苦。
元宵节后第三天就是远舶二轮竞购的日子,有了黎越洋的主动暴露,卓曼不敢怠慢,从北京来宁波走完过场,一晚都不愿多待,决定连夜从宁波赶回上海。
卓曼多年的工作重心都在上海,能够调用的、知根知底的人脉资源自然也在上海,再加上她在徐家算是初来乍到,对内部的情况一时无法探查清楚,收购远舶的项目便直接聘请了上海的第三方知名并购团队。
她在昨日与外公徐昌自的一壶茶时间里已经报备了今天家宴结束后要回上海与并购团队开会,一来是提前打个招呼,避免他人闲话做小辈的节没过完就离开,二来也是试探她这所谓的外公对她回徐家的态度。
卓曼的假设里,倘若徐昌自真心想要她回来,听到她元宵节当晚急着离开必然会多关心几句,必要时还应当问问需不需要帮忙,然而徐昌自没有表现出任何态度,但也谈不上漠视,一边让他的司机开车送卓曼去上海,一边让人打包了点家里的手工汤圆让她带走。
于是晚间九点,卓曼的20寸小行李箱和三十个汤圆已经被妥善安置在商务车里,怕她到达时间太晚,徐昌自甚至在提前离场休息时不忘给她递了个台阶,让她早点出发,在众人面前给足了关照的面子。
徐家在宁波的主宅采用了中式的江南庭院风格,黑白分明,依山傍水,气派在外,内秀于中。
卓曼裹紧大衣,就着夜色回头看了眼弯曲尖锐的大厅门头檐,突然生出无尽的陌生感来,恍然觉得这一趟行程十分飘忽乏味。
车子绕着湖开出,柏油路愈发宽敞,卓曼没有睡意,只撑着下巴盯着窗外模糊的景色。
寂静的夜里,前面的司机冷不丁说了句:“以前送明珠去杭州学外语,她也喜欢这么盯着外面看,你们母女的动作真是一摸一样。”
卓曼一愣,反应了会儿才明白司机的意思。
其实从小到大,都没人说过她与徐明珠相像,旁人见到她们母女总是囫囵推测“这女儿肯定像她爸爸”,与之相对的是徐珍的脸型和性格都十分像徐明珠。
卓曼不知道眼前的司机是谁,有什么样的故事,与自己的妈妈有什么交集,但这一句“动作一摸一样”却让她突然真正清晰地感知到,从始至终自己与宁波、与徐家的链接都是曾经在这里出生与长大的妈妈,这是她应当牢记的起点,也是她坚定抽离的力量。
卓曼在对未来的一丝心慌里感受到了深深的笃定,她没有精力与司机询问交谈,只对着后视镜友好地笑了笑:“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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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上海的住处已经是凌晨,房子还是年前离开的样子,卓曼来不及收拾,又有些嫌弃床上落灰,干脆把被套拆掉,裹着裸被凑活了几个小时。
她要在第二天一早去见孙有仪,孙大老板事多人忙,开年后每天午饭、晚饭,甚至是夜晚小酌都排得满满当当,天南海北的到处跑,索性她不把卓曼当外人,硬是在早上去盐城前挤出个早餐的时间,直接把人请到家里来。
卓曼在上海的新住处位于西面,对外离虹桥高铁站和机场近,对内离延安高架近,市内市外跑动十分方便,而孙有仪这样以地产起家的资本家,早些年年轻虚荣时,还喜欢追赶潮流住在些名气大的黄金板块,现如今返璞归真,只安心住在贼远的郊区了。
用孙有仪的原话便是“花里胡哨地吵人,不如在我的郊区大草坪上打滚”,是以卓曼不得不起个大早,打了四五十分钟的车跑到孙有仪要打滚的大草坪所在地。
孙有仪也刚起床不久,正坐在临大草坪的餐厅窗前慢悠悠地醒神,整个人精神恍惚的很。
大草坪虽说叫“大”草坪,实际上也“只有”1000平左右,为什么说是“只有”呢,这是相对孙有仪在宁波和杭州那需要院内开车的房子而言。
正因为这尴尬的大小,既没办法做作的整个车,又必须脚动走完几十米,卓曼一直烦来她这儿。
另一边孙大老板远远地看到卓曼出现在大草坪的另一端,打了个哈欠,无视卓大小姐的无语表情,开开心心地招了招手。
卓曼进来后熟练地找到餐厅,理所应当地坐在自己的皮蛋瘦肉粥面前,一句话不说,kuku吃完了小半碗,孙有仪昨晚应酬喝的多,一大早没什么食欲,吃一口休息半天,也不说话,只等卓曼吃了会儿才开口:“黎越洋的事情,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卓曼将碗推到一边,优雅磕了个鸡蛋,冷静道:“还有比她要参与远舶竞购更坏的消息吗?”
其实如果不是卓曼从黎越洋嘴里得到她要收购远舶的消息,孙有仪几乎不可能查出来,她瘪着嘴点头:“现在还知道她请的并购团队是你们楼上那家,”孙有仪喜欢金属刀叉碰撞瓷器的声音,她轻轻敲了敲盘边,“放着北京现成的团队不用,上上下下这么小心,你说她这么一大资本家为了个小小的远舶处处谨慎,是不是势在必得?”
卓曼不应答,只关心竞争团队:“既然她这么谨慎,你怎么确定她请的哪家?”
孙有仪啧了她一声:“并购团队要抽走那么多人,既然用了上海团队,我还问不出一点消息,姐这么多年不是白干了?”
卓曼:“……”
以后少看点乱七八糟的综艺叭我的姐。
业内顶尖机构的从业人员其实有限,叠加行业方向以及黎越洋选人必选优秀的思路,他们大概率的人员安排几乎可以排列出来,卓曼在脑海里迅速盘了一圈才想起问另一件事:“好消息呢?”
孙有仪一直在旁边津津有味地欣赏卓曼陷入沉思,就等她开启“好消息”的话题,等人真问了,又不爽快回答,只意味不明地笑着打岔:“我们曼曼还是单身吧,这么多年守身如玉呢。 ”
卓曼只觉这人大概又要发什么癫,警惕地皱起眉:“什么意思?”
“好消息是黎越洋主动找我了,”孙有仪挑了挑眉,“先是谢谢我这么多年对你的关照,又询问你在徐家有什么困难。”
卓曼沉默了一会儿,评价道:“这算什么好消息。”
孙有仪不同意了:“怎么不算,多好的机会啊,直接拿下少女时期白月光,什么徐家、什么望京小公司,我们黎总霸道起来分分钟搞定。”
卓曼给她这天马行空说得竟然莫名羞耻:“停,我那多少年前说的了?那时候眼瞎。”
孙有仪:“哦。”
卓曼越想越觉得尴尬,还是以防万一道:“你在她面前别乱说。”
孙有仪:“哦。”
卓曼稳了稳心神,再次警惕:“你怎么回她的?”
孙有仪狡猾一笑:“我说可以一起吃个饭,坐下来细细聊。”
卓曼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吃你个球吃!”
作者有话说:
卓曼:谢邀 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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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祝小读者们发财(鞠躬
第 5 章 好友关系
孙有仪要赶去盐城仓库处理些事情,早上不能聊太久,把卓曼惹生气了,正好以“再不出发高速要堵车”为借口开始在房子里转来转去,佯装收拾行李。
卓曼冷眼看她“表演”,甚至要把借花献佛的宁波手工汤圆通通收回,嘴上阴阳道:“宁波汤圆有什么好吃的,哪有和黎越洋吃饭香啊。”
“对啊,”孙有仪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继续火上浇油,“听你的,吃个球,和黎越洋那顿饭就吃汤圆吧。”
卓曼:?
已经获得了想要的信息,大老远跑这一趟也算是给孙有仪拜过年了,为了自己的乳腺健康,卓曼决定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明白孙有仪没有表面上那么不着调,但想了想还是严肃强调:“你想和黎越洋聊点合作,随便你,”又顿了顿,“但不准聊我的事情。”
孙有仪不过是逗逗她,哪里想过真的说什么,所谓“吃饭细聊”无非是托词,她们这样忙的人,今天你没空,明天我没空,真正能约上饭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了。
孙有仪没有与黎越洋正面接触过,但圈子里一层层关系下来也常有耳闻,本质上她和黎越洋是一类人,真要细细对比起来,大概是她到底多活几年,比黎越洋更看得开一点,也正是因为如此,黎越洋这种与她一样利益为先的人竟然在考虑给卓曼留后路的做法实在令她惊讶。
这个做法便是“好事”的信号,代表着隐秘的转圜空间,即使失了远舶,在黎越洋这里,卓曼想在徐家做的事情也能通过其他途径达到。
于是孙有仪终究正色劝道:“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凡事可商可量,你倔呢也改变不了她要竞购远舶的事实,不如退一步,借着你们的一点旧缘,看看她是什么打算。”
卓曼自然清楚这个道理,只是她比孙有仪更了解黎越洋,黎越洋绕来绕去无非是让卓曼退出,横竖黎越洋是不会舍弃自己的目标的。
担心孙有仪继续操心,卓曼故作认真地点了点头:“嗯,知道。”
与卓曼相处这么多年,孙有仪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外面大草坪边,车已经等了小一会儿,司机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往屋子这边张望。
没空和傲娇大小姐细细掰扯,孙有仪边穿鞋边学着卓曼的话骂道:“你知道个球你知道!”
临出门前又“凶狠”地下达任务:“粥喝完再走。” 还任命了监督员,“方阿姨,你看着她吃。”
其他不再多谈,匆匆忙忙出门了。
卓曼忙起来总是废寝忘食,常常有一顿没一顿,年轻时温补一两周还能养回来,年纪越长,脾胃虚弱的代价渐渐凸显,去了几次医院后,已经不敢瞎折腾了。
她看了眼桌上剩下的小半碗粥,又看了眼一旁的阿姨,也不等人说啥,坐回桌边默不作声地开始乖乖喝粥。
实际上方阿姨也很尴尬,她在孙有仪这里工作的时间不长,见卓曼的次数一个手掌能数过来,更何况卓曼这么大个人,言词间明明是个极有主见的,不可能真像看小孩似的管着。
方阿姨本名方志琴,浙江宁波人,孙有仪去年初刚搬到这个郊区大别野时,有一天夜里实在馋的不行,半夜发疯,自己手写了一则激情洋溢的宁波家常菜厨师招聘启示,大剌剌地贴在院子门口,然后第二天醒来就把这事忘了,后来不知怎得,这则招聘被拍照发到了一个当地小有规模的临时工微信群。
第三天一早,住在附近的方阿姨就骑个小电动车就来敲门了,当时孙有仪刚刚宿醉醒来,又不好意思说自己忘了这事,就算没忘也得是个听起来很厉害的大厨,宁波菜要求不了法国蓝带,怎么着也得是个新东方毕业的叭。
但是方阿姨又强势又松弛,直接见缝插针来了一顿宁波早餐,宿醉的孙有仪碳水吃得脑袋晕晕,当场被拿下了。
方志琴在孙有仪这儿的工作非常轻松,孙有仪应酬多,在家里待的时间极少,只有她回郊区大别野,又心血来潮想在家吃饭了,方阿姨才会收到一串儿报菜名似的微信,接着骑个小电动十分钟到达现场。
见卓曼有较强的自我管理意识,方阿姨也舒了一口气,只在一旁给人把盘子挪地近点。
卓曼细嚼慢咽,不忍见老人家担心,尽可能温柔道:“阿姨,我自己来,您忙您的。”
方阿姨耿直:“我忙完你就下班。”
卓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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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大老板坐车走,倒是可以把车停在正厅门口,不用漫漫长征“过草地”,吃完早餐的卓曼站在大厅门口,看着眼前的草地,突然发现多走走也挺好。
孙有仪的院子有一点是卓曼非常喜欢的,那就是这里只有一片平坦的草坪,一点灌木或者其他装饰都没有,简单、干净、直接。
卓曼踩在冬末缺少水份的草地上,每向前一步,便感到坚硬一分。
她觉得黎越洋不够坦率。
上次在北京见面,黎越洋明明可以直接问自己这几年的情况和之后的打算,甚至可以多放出一些她的规划和筹码,可是她没有,只理所当然又故作贴心地让自己退出。
卓曼停下步子,不想为她多思考一分,果断翻找起上次的名片,对着手机号拨打过去。
电话接通,只一声“喂”,卓曼便辨识出来对面是黎越洋本洋,她沉了口气,开门见山道:“黎总,早上好,我是卓曼。”
对面的声音里夹藏着明显的笑意:“我知道,”不给卓曼回话的时间,黎越洋又调侃似的补充:“卓总,早上好,我是黎越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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