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前她让司机将车停在另一条主路上,早早出了餐厅也不让人来接,只想自己在寒风中走走。
南方的冬天与北方不一样,温度更高,但体感更冷。
黎越洋很喜欢冬天,冬日的寒冷使人大脑清醒,在迷顿人生意义时给人活在这世上的生理真实感。
或许是因为刻在生命起源里的归属感,许多人会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喜欢上自己出生的季节,但黎越洋的生命其实起源于一个炎炎夏日。
1988年8月8日,当时还叫北京医科大学第一医院的北大一院共迎来了8位新生儿,1名女婴,7名男婴,黎越洋便出生在这一天的8点51分。
民间有说法,若同一时段出生的婴儿仅有一名性别不同,她便是这一批投胎转世之人的掌灯人,以带领他们来到人间,掌灯人天性独挡,往后人生事事帷幄。
那一年是改革开放的第一个十年,大陆经济蓬勃发展,各行各业繁荣向上,内地与香港的商业往来剧增,作为梁家奉为先见之明的政治联姻结果,黎越洋的出生为许多人带来了安心与期盼。
徐珍曾笑称黎越洋命好,连出生年月都充满富贵,北海公园的风里好似裹挟了大海的味道,黎越洋仰头自嘲一笑。
远舶这样的小项目,以黎越洋的身家,恐怕连看都不屑看一眼,但远舶在中国的众多资产里,有一项是黎越洋想要的——珠海云天国际码头。
黎越洋去过很多次深圳、去过很多次广州、去过很多次澳门,她曾经数次瞭望过云天码头,或远或近,或真实看到或远远遥望。
她的心底明白,在许多人的天平里,她不如一个码头,一个她根本不会亲自上阵谈判的小小码头。
冷风吹过,遍体生寒。
黎越洋停下步子,只想回酒店泡个热水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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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名片
远舶一轮竞选只需要各竞选公司提交资质说明,主要目的在于审查与评估竞选公司的实力与潜力,并不算真正进入比拼环节,而二轮则需要带着详细的并购方案进行讲解与详谈,若是幸运,进入第三轮后不需多久便能定下最终的赢家,若是波折,也不过几轮私下的条件磋商,那也是属于赢家与远舶之间的故事了。
远舶集团作为传承几百年的葡萄牙家族企业,起源于17世纪的大航海时代,经历繁盛、衰落、平稳,到如今的式微,其间变幻,不变的是其根基所在——船运。
因此远舶要退出中国市场,选择接手公司的商谈地点便定在了中国最早开放的通商口岸城市——广州。
这一天的广州天气为阴,中雨,15到20摄氏度,体感微凉。
如预想中一样,黎越洋并未亲自来到现场,就连李桐都没有出面,真正代表黎越洋那家公司的是个还算年轻的面孔。
在远舶并购这件事上,卓曼其实并不真正懂得黎越洋,她好像出奇的在意,事事躬亲,又要维持体面,在公众面前隐身。
卓曼甚至怀疑过,远舶藏着任何人都没发现的利益点,黎越洋不希望打草惊蛇,又或者远舶是黎越洋撬动某个更大利益的支点,所以她才会屈尊费心。
商谈地址在一间可以眺望到海岸的酒店会议室,驶向酒店的沿海公路上,已经能感受到剧烈海风的猎猎之声。
所谓二轮筛选,与其说是筛选,不如说是排除,各家都未亮出真正的实力。
夜幕降临,中雨未歇。
酒店大厅内,卓曼和吕云团队的人不多话,只站在落地玻璃前盯着外面的雨线,吕云协调好团队人员的车辆安排,一转头就看到她冷凝的脸色。
吕云与卓曼算是认识许多年,合作过很多大大小小的项目,也知道远舶这个项目对卓曼的重要性以及她面临的压力,她走到卓曼身边,状似随意搭话:“打了三辆车,下雨,这儿也有点偏,要等一会儿了。”
卓曼点了点头:“没事儿,等等吧。”
吕云也点了点头,切入正题:“今天看下来,除了黎越洋,其他团队都还好。”
酒店外面的地面由大理石拼接而成,雨落在上面,响声杂乱,北京干燥,上海湿冷,春节后都未曾下过一场雨,卓曼听着这躁动的雨声,想起了元宵节在宁波老宅时的场景,那时她也在室内听着外面冰雪融化的静谧水流声。
卓曼的视线聚焦在眼前的一块大理石上:“我刚刚发现,有个人很面熟。”她终于与吕云对视,低声道,“在宁波见过。”
而卓曼去宁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最重要的是,每一次都与徐家有关。
吕云惊讶,确认性地看了她一眼,不过片刻,瞬时明白其中的联系。
她想了会儿,谨慎道:“我回去会请人仔细查一查。”
卓曼以海盛集团的名义主持收购,徐家内部知道的人其实不多,其中渊源,更是知之甚少。
卓曼刚想点头,身后来了个人,见是黎越洋今日派来的那个年轻面孔,立时噤声。
来人微微弯身,开口介绍:“卓总好,我是乔景书。”
说罢便将手中的一张名片递过来,卓曼接过一看,正是黎越洋的名片。
大概是乔景书不便报黎越洋的名字,为防止卓曼不认识她,便用黎越洋的名片作为信引,然而通过名片获取信任后,她也不再说话,只用眼神示意卓曼看名片。
卓曼一愣,捏着名片转了一圈。
黎越洋名下直接或间接控股的公司众多,她的私人名片则是一张非常简洁的白色卡片,正面是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反面一片空白。
而这张名片的反面赫然多了四个漂亮有力的手写字:“启恒康岩”。
启恒是公司名,康岩是人名,卓曼觉得面熟的那人正是启恒公司团队里的一员,但她并不清楚那人的名字。
卓曼正在忧烦的事情,黎越洋竟给了最及时的答案。
字迹新鲜,黑色钢笔字的墨水仿佛刚刚干了不久,卓曼立时抬头:“她在这里?”
乔景书犹豫一秒,点头轻声道:“在地下停车库,三小时后的飞机。”
是了,从一开始,黎越洋就对远舶这个小小的项目展现出超乎逻辑的重视与在意,她不露面不代表她不在现场。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可以肯定的是黎越洋想要远舶的心十分迫切,千山万水,忙中抽闲,总是身处第一线,然而卓曼别无选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远舶是她没办法选择的起点。
卓曼盯着手上的名片,心里出其的难受,又想到黎越洋要赶飞机,这个临时的手写提示恐怕也是怕夜长梦多,才让人趁着没离开亲自送到卓曼手里。
卓曼放弃了亲自去与黎越洋见一面打个招呼的想法,只垂下眼点了点头:“谢谢。”
乔景书也点点头:“我先回去了。”
卓曼看她年轻,做事情也有些一板一眼,恐怕在生活上不会像李桐那么贴心,没忍住多叮嘱了一句:“雨天风大,她的头要少吹风。”
乔景书内心诧异于她关心的事项,面上不显,也不直接应承,只沉稳地轻轻点头,便快步往回走了。
卓曼看着她坐上电梯,这才低头再次看向手上的名片。
吕云适时靠近:“怎么?”
卓曼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名片,翻转臂肘,将名片递到吕云面前:“不用查了。”
“你们先回上海吧,我去一趟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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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十一点,宁波,天气无雨,0到11摄氏度,体感冰冷。
刚出机舱,刺骨的寒意倾袭,卓曼站定,逼着自己硬生生地挺着,好似抵过这漫天的寒意,便能抵过接下来所有的狂风暴雨。
坦白说,即使她已经三十岁,一个人出国学习、一个人在上海工作、一个人应对了一项又一项工作,但是想到将要面对那么多“陌生”的人,直面明暗交锋,依旧本能地产生一份心慌。
而卓曼同样享受在这份心慌里果断大步向前的驰骋感。
这是她要走的路,她选择的路,她心性坚定,矢志不渝。
卓曼是傍晚临时决定来宁波,因此谁也没有报备,她大半夜直接打车到徐家的老宅,连开门的人都愣了一会儿,才认出她是那刚认回来不久的徐家外孙女。
虽然常被孙有仪说是大小姐脾气,但卓曼对身边人总是十分客气的,是以来人对她印象很好。
主厅亮起灯,卓曼坐在沙发上喝着热水暖身子,嘴上说着“不用打扰外公,明早再说”,又故意不在入门前打理好她那永远精致的妆容,是以她看起来似乎非常狼狈,像极了挨冻受饿逃难了一路而来。
果然,有人还是以防万一地去向徐昌自说明了,徐昌自请她去楼上房间。
卓曼最后喝了口热水,又向一边陪伴的人道谢,整理整理衣服上楼了。
楼上卧室内,徐昌自躺靠在床边,看见卓曼来了,不动声色地上下瞄了她一眼。
“外公,吵到你了。”卓曼站在门边,小声乖巧道。
徐昌自不否认,也不让她靠近些,只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出什么事儿了?”
他太冷漠也太尖锐,实际上卓曼并不能拿准他的意思,只好谨慎道:“突然想回来了。”又补充,“您休息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徐昌自又沉默了一会儿,竟然真的采纳了她的建议:“好,你先去收拾收拾。”
卓曼哑然,只好顺着坡下:“好,您早点休息,我把门给您关上。”
说罢就往后退了些,也顺带着将门慢慢合上。
里面徐昌自忽然说了句:“明早好好睡个懒觉,中午我让你小舅回来吃饭。”
卓曼一顿,一下子感到五味杂陈,然而手上的动作不歇,慢慢将门合上。
她站在门口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向她的房间、也是她妈妈曾经的房间走去。
卓曼突然明白她的外公也许真的没有什么阻碍之心但也没什么照顾之情,他只是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对人对事只求公事公办,谁没规矩便要给谁立立规矩。
卓曼澡也不洗,半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思索,临睡前,又将黎越洋的那张名片夹进了手机壳里。
一夜无梦。
第二天饭点,徐明理早早坐在餐桌前,见到卓曼下楼,还惊讶了一瞬,随即明白了徐昌自让自己回来“家宴”的“家”是指什么,他到了这个年纪这个位子,自然也是修炼成精,反应极快:“原来是曼曼回来了,我说今天怎么这么多好菜。”
卓曼看着他也笑道:“昨天回来的晚,没来得及和舅舅打招呼。”又见身后徐昌自在帮扶下慢慢下楼,状似无意地补了句,“这次回来是找小舅帮忙的。”
徐明理也看到了徐昌自,知道卓曼这是想让徐昌自帮她推动事项,他心里无奈,其实无需徐昌自在场,卓曼真开口了,他这做舅舅的多少是会关照的:“哎哟,稀奇,遇到什么事了?”
卓曼笑:“昨天外公问,我没好意思说,想着麻烦事还是请小舅帮忙。”
“不知道您认不认识启恒公司的康岩?”
作者有话说:
黎总:出场了又好像没出场
卓曼:给你装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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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争
“如果位置合适,我们能在星系间的深空里看到无数微弱、纤细的须卷状光芒。它们如同海上的泡沫,被空间的波浪打散。那些光就是星系。其中一些独行流浪;大多数则群集于一处,在宇宙无垠的黑暗中漂流。”
徐明珠死于胃癌。
那一年徐珍刚刚怀孕,卓曼正在美国读研究生的下半学期。
从芝加哥飞回北京的长途飞机上,卓曼还没有实感,一会儿觉得在梦里,一会儿压不住地想哭,恍恍惚惚,万分麻木。
徐明珠的胃一直不太好,她曾解释是因为小时候吃多了腌制的咸肉和咸菜。
徐家的生意还未成型时,大人们常常离家奔忙,有时要跟船,更是几个月都见不到人影,徐明理还在喝奶的年纪,又是个儿子,父母便照顾地细致,常常带在身边,而徐明珠那时已经上学,为方便生活渐渐习惯就着不易变质的腌肉腌菜吃饭。
2013年的春天,徐明珠在奄奄一息里坚持了21个小时,她早已没有力气说话,更没办法进食,只有眼睛能够撑开一点干耗着。
直到卓曼清晰地看到病床上瘦弱憔悴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妈妈时,才敢承认一切的真实发生,她走到床前,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最终腿软了又软,慢慢跪在徐明珠的身边。
她们的妈妈是最温柔最包容的妈妈,徐明珠长大自由后也未能享受人间美食,吃得多一点或是味道刺激些便要胃痛难忍,与之相对的是,徐明珠做得一手好菜,她的女儿们在美食中长大,她们的成长过程中没有出现过一点腌菜。
徐明珠眼珠微动,努力看清身边的小女儿,见她哭恸,眼眶湿润,无声流下泪来。
徐珍怀孕的身体虚弱,昨天晕过一回,这会儿接受了现实,只在一边看着她们,尽力控制情绪。
徐明珠已然十分疲惫,撑到卓曼赶回来其实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卓曼再是不舍,也不忍心让她继续熬着,她积极快速地阐述自己的学业和未来规划,努力让徐明珠放心离开。
“妈妈,我会好好的,我和姐姐都会好好的,你放心。”
徐明珠看向她的眼神信任而温柔,却并不闭眼,又看向门口。
卓曼回头,门口什么人都没有。
徐明珠在生命的尾声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和徐珍说了想见的四个人,她远在国外的小女儿、她中年分居的丈夫、她少时离开的父母。
直到闭眼离开这个世界,她的临终愿望只实现了四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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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曼第一次去宁波便是在2013年的春天,时节正好,草长莺飞。
她不能原谅站在病房外始终没有露面的父亲,更不能原谅连一通电话都未肯回拨的宁波父母。
坐在三江口岸的老外滩边,卓曼的心随着江水晃动,她为妈妈感到人间不值得。
宁波素有小上海之称,杨柳依依,春风拂面,卓曼在充满生命力的春日里开始困惑生命本身的意义,开始思考是什么让她们受制于此,受辱于斯。
2013年,卓曼结束美国的学业,决定弃法从商,她与孙有仪达成一致,回到靠近宁波的上海跟随孙有仪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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