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林慎刚想递出的器械掉落在面前的弯盘上。
隐约察觉到其内更加恐怖骇人的东西,谢望喉结上下滚了滚,同样说不出话。
“还真让他们说对了。”
终结死水般的沉默的,是李明夷低沉而无奈的声音。
手术刀柄被轻轻抽出,他擦了擦上面黏着的液体,再次向器械伸出手:“线。”
林慎一时没回过神,直到李明夷重复开口,才有些慌乱地将穿好线的弯针递出。
针尖穿破最后连接着肿物与病人躯体的那根蒂,拉起长线,将穿行在其中的一根血管扎住。
“剪。”
这回林慎反应得很快。
咔嚓一声,绷直的手术线被剪得只剩指甲盖长。一个小小的手术结留在那根血管上,牢固地阻断了身体对这只肿物的血供。
“你打算切除?”看着这熟悉的操作,林慎不禁脱口问道。
“不然呢?”
李明夷的眼神不改冷静。
“不管它曾经是什么,现在妨碍了人体的健康,就必须摘除。”
随着他熟稔的动作,滋养蒂中剩下的两支稍小的血管也被挨次结扎。
确认血供已经被全部离断,操控在李明夷手中的那把手术刀毫不犹豫切下,将蒂带彻底割断。
足有小西瓜大的肿物,被两双手合力托出饱受压迫的腹腔,沉重地压在白布上。
手术的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
然而接下来要面对的事物,才真正让手术台前的三人屏住呼吸。
“现在看看它究竟是什么吧。”李明夷长长吐出一口气,再次执起手术刀。
已经瘪下的包膜被划开后,积蓄的粘稠液体紧接着涌出,困扰了这具身躯几十年的罪魁祸首终于被揭露出来。
尽管已经做了无数次的心理预期,看见出现在眼前的内容物,林慎还是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被包裹在膜体中的,竟然是个巴掌大小的胎儿!
一语不发的谢望,眼神同样震动难止。
解剖过上百具尸体的他,也从未见过如此诡谲的画面。
那团外形酷似婴孩的东西,以四肢环抱的姿势蜷缩在包膜内,“头”被黑色的毛发裹着,眼眶凹陷,眼睛的位置还能隐约看出两道眼裂。
可若细看,又能分辨出些许异样。
那有模有样的四肢长短不一,形状扭曲,显然不是正常发育出来的。
被环抱住的胸腹则明显缩短,背脊也显得十分畸形。
“李兄,难道……”刚刚找回一丝理智的林慎,正想问个究竟,便见站在对面的李明夷又一次提起手术刀。
刀刃拨开那团缠绕的“头发”,更加清晰地暴露出底下异常扁平的“头颅”,接着便毫不留情地划出一道切口。
林慎下意识闭了闭眼。
看着主刀医师这个惊骇的举动,刚刚平复下心情的谢望再次陷入震惊。
——那被切开的地方,根本没有脑。
虽然存在一些不规则的扁状骨,但缺乏人类最重要的器官,显然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头颅。
克制着内心的震荡,谢望缓缓抬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寄生胎。”
确认到这一步,李明夷才放下手术刀,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
“也可以叫它胎中胎。”
第121章 什么是肿瘤
寄生胎?
顾名思其义,林慎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睁开。
出现在视野焦点中的胎型物,正安静地躺在手术台面上,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
他压下胃里不断涌起的恶心,牢牢盯住那团诡异的组织,只觉背脊发麻:“何所谓寄生胎?难道它真是一只胎儿?”
可若是胎儿,又怎么会寄生进一个男子腹中?
“曾经是,或者说差一点成为。”李明夷以手术刀柄将那蜷抱的四肢扒开,一丝不苟地观察着这只难得一遇的寄生胎。
分化程度与完整度如此高的样本,在这种仅有百万分之一发病率的特殊疾病中也极为罕见。
“那它究竟是如何进入病人体内的?”林慎越发觉得诡异,“总不可能真的是怀孕……”
他的声音忽然一滞,眼瞳不可思议地放大。
“……是他娘怀孕的时候?”
李明夷轻轻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测。
谢望眉心往下压了压:“你的意思是,它原本是病人的兄弟?”
对于这个略显尖锐的问题,李明夷并未直接给出答案。
他放下沾染着脂液的手术刀,以纱布仔细将之擦拭干净:“在这类病人的母亲怀孕早期,胚胎本有机会成长为双胞胎或者多胞胎,偶然情况下,其中一部分没有继续发育,或者受到阻碍,便不能像普通婴儿一样降世。”
“所以。”林慎禁不住愕然,“它就被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给……”
“包裹在了身体内部。”李明夷及时打断他此刻展开的联想,以客观的语气陈述接下来的事实,“虽然已经不能称之为胎儿,不过它仍需养分维持活性,并随之在病人的肚子中慢慢增大,夺取宿主的营养。”
滴、答。
短暂的沉默中,罩在病人面孔上的甜油以缓慢的速度不断滴下。
陷入深度麻醉的陈五功本人,对这段正在被讨论的过去仍是一无所知。
“寄生胎几乎不会恶变,所以只要切除,就能解除病人的痛苦。”说着,李明夷放下手术刀,双手托起那枚已经切开的寄生胎,将之递给蹙眉不语的林慎。
“准备器械,手术还没有结束。”
他眼神向下,示意助手继续。
确认为良性的原位病灶已经顺利切除,还有部分被压迫坏死的肠管需要处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离断之后重新吻合。
肠吻合,这是所有外科医生入门的基本功。在可控的情况下,李明夷还是很乐意让新人实地操作的。
谢望压低了视线,伸手拿起那支锃光瓦亮的小刀。
林慎双臂伸得笔直,远远地接过从李明夷手中递来的东西,目光不自觉往那似人非人的团块上瞟去。
……它不是寻常所见的病灶。
甚至差点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这玩意。”林慎硬着头皮将它放好,眼神仍是纠结万分,“之后怎么办?要不要请僧人来超度?”
“你还打算给它立碑吗?”李明夷轻嗤一句,露出的半张脸上无甚同情,“和之前一样,切下的病灶必须火化处理。”
“可……”
“林慎。”谢望提醒道,“若大张旗鼓地处理,你想过外人将会如何非议么?”
这话瞬间将青年的意见堵了回去。
这怪胎在陈五功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给他们一家招来了不知多少流言蜚语。若是真让其他人知道剖出来一只胎儿,岂不是将人逼上绝路?
林慎抿紧了嘴。
“快点结束手术。”谢望将刚刚拿起的手术刀递回给身侧的主刀医师,若无其事般拉起弯钩。
李明夷以眼角的余睱瞟他一眼,不再浪费时间,以熟练的手法开始一一离断吻合坏死肠道。
半个时辰后,这场特殊的手术终于宣告结束。
等待陈五功苏醒的片刻,林慎再一次看向已经被白布盖住的切除物,不禁低叹:“老天爷真会作弄人。”
这回李明夷倒没有直接反驳:“为什么这么说?”
“你想。”林慎展开双眉,认真说道,“同样是父精母血而成,他们一个长大成人,一个却成了怪胎,岂非不公?”
原该是兄弟的两人,却在母体内相争,羸弱的那个为胜者吞噬,无知觉间又险些害死未蒙面的全家。
林慎心情越发复杂:“原来一个人的命数早在娘胎里就已经开始了。”
命数?
李明夷视线转动,注视向正在被对方归纳的手术器械,眼底的某处似乎被这个词所触动:“或许比那更早。”
“嗯?”林慎歪了歪脑袋。
比那更早……是什么意思?
正当他打算继续追问时,耳畔忽然传来轻微的一声呻吟。
躺在手术台上的陈五功唇角嗫嚅两下,缓缓睁开眼睛。
雪花般的视野一点点清晰起来,出现在头顶的,赫然是三个白布蒙面、头戴白帽的硕大脑袋。
这一瞬陈五功几乎心跳骤停,卡在嗓子里的那句话脱口喊出——
“救命啊——!!”
仰坐在手术室门口的少年,正抱着手臂昏昏欲睡,耳膜骤然被这么一震,整个人险些跳起来。
接着,便听见里面乒乓一阵挣扎。
阿去扭着脖子,奇怪地望那紧闭的大门瞥去。
所谓手术……原来是这么可怕的吗?
“原,原来是李郎。”
手术室里,待按住他手脚的三人摘下口罩,陈五功才堪堪想起此前发生的事,这会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还好切口没有崩开。”李明夷揭开有些渗血的纱布,再次确认手术部位无恙。
陈五功正尴尬着的眼神随之一怔。
他那高高隆起的肚皮,现在就像分娩过了一般,全数平复下去,只留下一道长长的、蜈蚣似的伤口。
隐隐清晰起来的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
“手、手术……”
陈五功嘴皮哆嗦半晌,终于想起此前这位游医告诉他的方法,一时还不敢相信。
“手术已经结束了。”站在他身旁的青年,摘去头顶那盏被汗水打湿的帽子,咧嘴露出笑容,“陈阿叔,你不用再揣着大肚子过活了。”
哗——
遮在窗口的长帘被拉开。
光线骤然刺入双眼,陈五功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费力地眨了眨眼睛。
窗外,天已大亮,雪也停了。
折着明光的雪野中,几只麻雀蹦蹦跳跳,捡着草枝,往巢穴飞去。
他怔怔看着,忽然紧张地转过视线。
“那,那我肚子里的是……”
“肿瘤。”回答他的,仍是那道不苟言笑的冷肃声音。
“你们村里的郎中,大概是叫它积聚。若有人问起,你这么回答就行了。”
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下,陈五功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那就好,那就好。”
听着他万般庆幸的声音,林慎端起收纳好的器械盆,看了眼盛放在其中的白布包裹,默不作声走出门去。
“这里就交给你了。”
李明夷正观测着病人苏醒后的生命体征,忽然听见厚厚的白布隔断后传来漠然的声音。
那道模糊的身影,在原地停了一瞬,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手术室。
*
为确保病人安全度过术后的危险期,李明夷仍是留在官医署中日夜监护。
如术中预估的一样,巨大的占位摘除之后,术前所有的症状都在短时间内得到了缓解。几乎垂垂病危的陈五功展现出了惊人的恢复力,不仅很快恢复了进食,人也日益精神起来,短短十天,便浑然似变了一人。
这般奇遇一时为人乐道,那剖出来的无趣真相,也就逐渐淡出了人们的口舌。
对此,林慎欣慰的同时,也禁不住纳罕:“真没想到,原来李郎也有说谎的时候。”
他不无打趣地看向正摆着器械的李明夷。
本以为这人是万万不会转圜,不通人情的。
这回竟如此变通,倒让他有些不习惯了。
听见这番嘀咕,对方却只淡淡一瞥,反问:“那你认为什么是肿瘤?”
还烫手的知识,林慎自然熟悉:“李兄你说过,所谓肿瘤,就是身体一处异常增生所形成的肿物。”
这种病症,他既往未尝没有见过,只是名字不大相同,在腹为积聚,在胃肠为肠蕈,在肺为肺积。
“不错,任何肿瘤都曾是人体正常的一部分,寄生胎也只是其中一种。”李明夷目光专注不移,将消毒过的器械一一排布开。
冷锐的金属光泽,掠过那双深黑的眼眸,折照出一种几乎严苛的理性。
“如果说它有什么特殊的,就是它在宿主成为人之前先成为了病灶。而从它成为病灶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再能被称为胎儿了。”
李明夷徐徐起身。
“所以,我并没有撒谎,也没有必要。”
听着这番意外合理的解释,林慎的眼神不由陷入沉思。
“我非得背这个不可吗?”
二人面前,正一脸倦怠的少年,拿脚背蹭着裤腿,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他无甚兴趣地看着这堆复杂难辨的金属器械,在同时注视而来的两道目光中,认命地盘腿坐下。
“组织镊,艾利斯、持针器……”
有趣地看着正被器械名称折磨的少年,林慎似乎也明白了他的用意:“看来,李兄你还是打算回邺城?”
李明夷坦然颔首。
陈留百姓尚有重新来过的官医署可以依靠,处于叛军统治下的邺城,此刻必仍是一片疮痍。
他的视线慢慢聚焦在眼前一排排雪亮的器械上。
不管命运如何轮转,他手中始终握着一柄手术刀。
或许,这就是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理由。
*
杨柳二月,春风吹开积雪,黄河再次奔流。
将已经接近痊愈的陈五功托付给裴之远后,带着整理一新的器械,李明夷和马和、阿去二人一同租了艘小船,准备渡河回到邺城。
“李兄——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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