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文展在手中,裴溆仍是一语不发,只借着微弱的光线久久看着。
纸上,渑池县丞四字醒目地映入眼中。
右手臂上传来的疼痛不断提醒着他危险将至。
他……还能顺利赴任,能做好一个县丞么?
“还没睡吧?”
静下的空气中忽然插来大剌剌的一声,白日见过的那位少年,手里端着碗什么,径直跨进门槛。
裴溆放下公文,循声望去。
见主仆二人齐刷刷望向自己,阿去也不啰嗦,将手中冒着白气的陶碗递过去:“这是加了糖和盐的热水,李郎吩咐给病人熬的,一天得喝三大碗才足。”
“多谢关照。”裴回客气地接过还烫手的陶碗,轻轻吹去上头一层热气,递到裴溆苍白的唇边。
热乎乎的糖盐水灌下肚,青年虚弱的脸上总算添了一抹血色。
“请问小郎君,这些糖与盐花了多少钱?”照看着自家主人,裴回也没忘记问上一句。
两年战乱以来,凡是能填进肚子的东西,价格都翻了一倍不止,何况是本来就值钱的糖盐。
他们已经给这里的主人添了不少麻烦,更不能亏欠药费。
“一文钱都没花。”阿去掰着腿往地下一坐,没好气地指了指自己脏兮兮的双脚,“城里早就收市了,我跑了十里地,才讨着这么些呢。”
也是医署往日为善,周边的乡亲们才肯慷慨解囊。
挂在他脚上的一双草鞋,鞋底已经被磨得不成样子,鞋绳更是被拧得歪七扭八。
裴回握着温热的陶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谢。
“为何要做到这个份上?”躺在病席上的裴溆轻轻开口。
“你以为我想?”阿去捏着酸软的腿肚,歪着脸瞥他一眼,“要想吃饭,就得干活,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
李明夷在这方面的不近人情,他一开始也不甚理解。可每每摸到腰袋里一点点攒多的铜板,埋怨便落到心底,变成一种踏踏实实的感觉。
瞧见对方身边那纸公验,阿去默默别开视线,忍不住嘀咕一句:“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郎君,生来就是享福的命,才会问这么蠢的问题。”
“我是说,为何要为我……咳,咳咳。”
才说两句话,青年胸脯起伏两下,激动得咳嗽起来。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阿去奇怪地瞟他一眼,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很多余,“我们是开医署的,不救你,难道卖了你不成?”
裴溆闻言一怔,似乎全然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回答。
“行了,你不睡我还得睡呢。”阿去长长抻个懒腰,撑着快跑断的一双腿,起身准备回屋。
“你说得对。”
就在他准备关门时,却听青年喃喃出声。
“身在其位,必谋其职。裴某枉读圣贤书,竟不如一个未开蒙的孩子。”
“我还说过这样的话?”阿去眨了眨眼,求证般看向在场的第三人。
裴回只顾着紧张:“家主,当心。”
夜风从敞开的门外灌进,病榻旁那盏可怜的油灯也被扯得明明暗暗。裴溆不顾他伸来的手,咬着牙支起半身。
“有劳转告李郎。”他深呼一口气,眼中的沉郁豁然散去,“裴某愿接受手术。”
带着一头雾水,阿去将刚才发生的事转述给李明夷。
“决定好了?”
听到这个消息,李明夷第一时间和本人再次确认,同时将手术的风险告知对方。
裴溆郑重点点头。
“某只顾及一身之道,却忘记了自己是要做父母官的人。”他转眸看向被湿纱覆盖的伤臂,唇角自嘲般扯开,“总不能做个连字都写不成的独臂县丞。”
说罢,向还未睡去的诸人深一颔首:“还未多谢诸位为裴某奔劳。”
“郎君客气。”马和呵呵一笑,暗示地往前搓搓手指,“要是郎君非过意不去的话,咱们这医署还得修缮修缮。倒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诶诶诶……”
话还没说完,后衣襟便叫人轻轻捏住,拎着拖走。
李明夷头也不回:“准备手术室了。”
回到邺城的第一天,整个医署彻夜未眠。
一切准备就绪时,已是黎明时分。
手术室的规格完全比照陈留官医署所搭建,唯一与过往不同的,便是里头多了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阿去。
李明夷并不打算让他直接参与手术,先安排他穿着手术服呆在角落里看着。真正站在手术台前的,仍只有他和林慎二人。
晨光亮起的一刻,手术正式开始。
已经陷入深度麻醉的裴溆双眼紧闭,随着透明甜油一滴滴落下,胸口安静地上下起伏。
那只受伤的手臂被展开固定,暴露出触目惊心的巨大创口。银色的手术刀刃探入其中,正不断将里面失活的苍白组织一点一点剪去,直至露出鲜红的肉芽。
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的阿去胃里一阵滚涌,下意识想吐。
“受不了的话就出去。”
李明夷以目光余睱瞥他一眼,语无波澜:“不要污染手术室。”
阿去:“……”
就知道这人关心的不是他。
站在手术台另一侧的林慎却对这场面司空见惯,冷静递出器械的间隙,还不忘拿纱布擦去创面渗出的血液。
被仔仔细细地再次清创后,原本的伤口被扩得更大,几乎占去一半的臂围。
接下来就要修补这个看似不可能恢复的巨大创口。
站在主刀位置上的李明夷却在这时停下动作。
他站直背脊,视线上下左右扫过整个红润的创面。
要以皮瓣完全覆盖创面,供皮区的面积至少要达到伤口的1.2倍.
而要养活如此大面积的组织,还需一支从中穿行的动脉负责血供。
能完美达成这两个要求的部位,就在……
“李兄。”林慎也正好奇这个问题,“你准备在哪里取皮瓣?”
虽然在术前已经得悉了大致的方案,可要具体选取腹部的哪个位置作为供皮区,直到这一刻都没有完全定论。
“脐旁。”
脑海中构建着的模型完成的刹那,李明夷的目光精准地锁定在病人平整的右侧下腹。
脐下三厘米,旁开中线二厘米。
“这个位置内通行着一支大动脉干分出的穿支血管,可以为创面提供恢复的养分。”
那笃定的眼神,如透过覆盖的皮肉,看穿人体内部的每一毫厘。
“手术刀。”
视线定格在刚刚确认的位点,李明夷抬起手腕。
“给。”林慎立刻跟上他的步调。
刀刃浅浅压下皮肤,依次切开皮下组织,并沿着设计好的形状将其与深面的筋膜割开,慢慢将之剥离。
分离得差不多时,李明夷将剥出的皮瓣向下掀开,露出红润的内里。
被翻转的皮瓣,宛如一枚伸出的硕大舌头,仅剩专门保留的蒂部与躯体垂垂相连。
而失去保护的供皮区,就只覆着一层浅白色的深筋膜,甚至可以清晰看见内里鲜红的肌肉。
一旁的阿去眉头紧拧,偏偏又忍不住不看。
素日里一板一眼的这人,下起手来竟如此厉害。
自己遭难的那回和这位兄台比起,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一番腹诽,专注于手术本身的李明夷自是听不着。皮瓣初步完成后,他没有急于进行下一步的移植,先换上一把小剪刀,继续细致地修剪起皮下多余的脂肪。
与其他类型的手术不同,皮瓣的设计与完成度直接决定了手术的成败。越是简明的术式,越考验着术者的耐心与基本功。
正当他全神贯注在术野中央时,眼前的光线却骤然一暗。
啪、嗒。
重重的水珠从檐角砸下,划过手术室的窗格。
“下雨了。”守在屋外的裴回仰了仰头,往里面递了一声。
雨点不断落下,很快织成一片细密的雨帘。被打湿的空气,带着冬末春初的凛冽,不断从墙角氤氲进来。
李明夷向阿去使了个眼神:“把灯点上,不要再靠近手术台。”
为了应对天气变化,灯烛是提前预备好的,只是没想到第一台手术就用上了。
阿去马上依言照办。
四角光线亮起,勉强足够照清术野。李明夷更加集中精神,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这就是古早手术室的缺点之一。
没有恒温装置,温热容易滋生感染,寒冷又可能导致病人着凉。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一场肺炎就能轻而易举摧垮一条生命。
“来,试试。”
最后一点多余的脂肪摘去后,李明夷示意林慎将伤臂移至腹部,将完成的皮瓣轻轻覆上创面,再量体裁衣般稍作修整,直至二者可以严丝合缝地贴合。
到了这一步,整个皮瓣移植的手术才算进行了一半。
李明夷的目光移动至病人腹部下方的大腿处。
接下来,要取这里的中厚皮,先给被扒得光裸的腹部供皮区进行植皮。
“你们听。”
远远站在手术室一角的阿去,正踮着脚围观手术,耳尖忽然敏锐地一动。
嘎吱一声,大门被谁拉响,声音突兀地划破雨幕。
似有嘈杂的脚步声踏进医署,紧接着,便听马和笑着问了句“各位爷有何贵干?”
“拿人。”回答之人吐出二字,语调拖得极长。
“有人检举——你们窝藏李唐要员!”
第125章 血手印
此刻,四五个披甲的燕兵,持着厚重的陌刀,正一脸凶煞地站在医署门口。
开门见凶,马和心中顿时叫苦不迭。
只惦记这位裴郎丰厚的家底,偏忘了他们一族得罪过安氏朝廷,这会钱还没赚到,先把火引上身了。
几道不善的目光落在身上,逼得他硬着头皮开口:“这大清早的,各位爷亲自登门,想来走累了吧?不如先坐下喝口茶,也……”
“少啰嗦!”领头的燕兵横眉一竖,直接呵断他的废话,“交出人来,还能饶你一命。”
那敢情好。
马和脚下险些一溜。
“啊啊,啊啊。”身边的小哑巴焦急地扯了扯他的衣襟。
“知道你饿了,等等。”马和低头看了一眼,目光不经意地往后瞥了瞥。
真要交出裴溆,只怕这里谁也活不成了。
也罢。
谁让他遇上这帮人了呢?
见两人磨磨蹭蹭不肯让开,领首的燕兵正要发难,便听裹着道袍这人笑着开口:“各位爷要拿人,小的自不敢阻拦,只是还请拿出搜查的令牌一阅,也好让小的跟家主有个交代。”
话音刚落,只听刷拉一声,雪亮的刀刃凌空抽出,明晃晃地亮在眼前。
“这就是令牌,瞧好了没?”
“……”马和额角突突一跳,讪笑着点点头,仍是没有让路的意思,“实不相瞒,此地的主人乃是李明夷李郎。想必列位也听说过,我们这位李郎曾为安禄……为先皇治疗眼疾。”
此话一出,几个燕兵彼此对视一眼,目光果然起了微妙的变化。
马和小心把那危险的刀刃往外推了推,悄悄从腰间取出几块不小的银锭,拿袖口掩着递去:“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误会自家人。现下李郎不在署中,可回头总要问起,若是错怪了诸位,便真是老道的不是了。”
这倒还有点意思。
“既是如此,给你看看便罢。”刚刚持刀威胁的燕兵,一把抓走他手心的银锭,满意地掂了掂。
他这才从身侧摘下枚锃亮的腰牌,在对方眼前晃了一晃:“看清楚了!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没有,是小人多舌了。”马和唇角笑意加深,伸手摆出迎客的姿势,“几位爷,请。”
见他如此配合,对方也便收了狐疑,昂昂下巴道:“你带路。”
马和忙不迭点头。
待走出几步,他才悄悄回眸,不动声色地向被遗忘在门口小哑巴使了个眼神。
小哑巴点点脑袋,小心翼翼地将大门推开一截,一骨碌往旁边的暗门钻去。
*
“是那几个追杀我们的燕兵。”
手术室这头,一听见门口的动静,裴回便马上认了出来。
阿去反应极快,立刻吹灭了灯。
视野再次黯淡下来,骤然紧绷的空气中只剩裴溆一人起伏有致的呼吸声。
——怎么办?
林慎抬起冷汗涔涔的脸,用眼神问。
“你们先离开,从后门出去,上山躲着。”李明夷低声道。
手术室的位置靠后,有马和带着燕兵乱绕,搜来怎么也得花上一刻,足够其他人逃命了。
“我先出去看看。”
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阿去倒不推脱,索性扯下累赘的帽子口罩,往外迈开步伐。
身后再次传来器械碰撞的冰冷声音。
阿去往后看了一眼。
穿着厚重手术服的两人,仍站在手术台前,似乎谁也没有先挪步的意思。
“你们……”不走吗?
道长好不容易才拖延来的机会,难道他们就打算留在这里,给个认识不到两日的陌生人陪葬?
“我不能走。”林慎深深呼吸一下,视线重新回到手术台的中央。
手术才进行到一半,一旦脱离消毒过的手术室,病人马上会被无处不在的病邪侵入。
就这样抛下病患,和杀人行凶的刽子手有什么区别?
“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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