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夷摘下帽子口罩,向他宣布这个好坏参半的消息。
这也就意味着——整整三个星期,不管睡眠还是苏醒,病人的手臂必须保持同样的姿势,不能有任何随意动作。
远位皮瓣移植术考验的绝不仅仅是医生的手术水准,病人的心理素质同样至关重要。如不能配合度过这二十一天,此前的所有成果都将付诸东流。
尚不知道手术过程中的波折,裴溆轻轻颔首,向左右望去。
手术的医生,似乎……少了一位?
“家主!”
正犹豫着是否要问,被打开的手术室门忽然扑进一道高挑的身影。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同样一身狼狈的大小两人。
李明夷循声望去,微微皱了皱眉。
马和知趣地拉着阿去往后撤开一步,老实退到门口那根白线后头,脸上露出乖觉的笑容。
已冲到手术台的裴回,这才想起此前这位李郎千叮万嘱的事,跟着讪讪停下步伐。
“手术已经结束了,你可以进去。”向裴回简单交代一句后,李明夷将目光转向听话得反常的二人。
无事殷勤,非奸即盗。
“咳……”马和不自主地别开视线,小心翼翼开口,“我们赶走了燕兵,还,还捡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林慎揭下口罩帽子,好奇地走了过去。
阿去无比小心、献宝似地捧出那枚烫手的令牌:“这个,你们瞧瞧,能换成军功吗?”
李明夷视线蓦地定格,难得露出困惑的神情。
“你们……都干了什么?”
马和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末了,还不忘分析一番:“他们丢了令牌,回去得领不少板子吧?面子里子都丢了,我看他们恐怕这辈子都不敢再进我们医署了。”
先是山妖,后是闹鬼,任谁听了都觉得此地风水大有问题。
李明夷倒不担心这个。
只是这块令牌……
看样子并非高级兵符,且离了燕军,与废铁也没什么差别。
换成军功大抵是不可能了。
可拿都拿了,总不能奉还叛军吧?
正在他垂首思索之际,却听一旁沉默许久的裴溆忽然开口:“若几位信得过,不如等某南下时,一并交给州府,如何?”
险些忘了,这里还现成躺着个李唐预备官员。
李明夷点点头,先从少年手中拿住令牌,代为保管。
有惊无险地度过一场风波,连轴转的疲惫再也忽略不了。将裴溆安顿好后,除了自告奋勇看门的裴回,其余诸人都各自回到房间,在雨后的安稳中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为黑甜。
“李郎,您醒醒,家主他……”
李明夷被喊醒的时候,天光只余薄薄一线。他的大脑甚至没能分辨出是清晨还是黄昏,几乎条件反射地指挥着身体掀开被褥,趿拉起草鞋。
“什么事?”
他一边披上外衣,一边追上裴回心焦如焚的步伐。
对方在急切中仍保有一分理智,将看到的症状利落道来:“家主手臂上的皮肉,有些发白发凉,我看了一会,现在越来越肿了,还有些发紫。”
裴回虽不是医者,但习武多年,见过的外伤并不算少,也算有几分经验。
察觉到皮瓣的变化,他立刻找了过来。
李明夷的神情,在亲眼证实这番描述后,亦变得凝重。
移植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皮瓣区,已经出现肿胀的趋势,靠内的部分明显紫绀,边缘却苍白而冰凉,黑色的缝线被牵张得紧绷,几乎勒进创缘。
这是皮瓣移植中最常遭遇,也是外科医生最不愿见到的并发症——
血管危象。
第127章 酥油胡饼
躺在病席上的青年嘴唇紧抿,额角滑下大滴大滴的汗水,整个人却仍维持着揣手的姿势,哪怕五指已蜷握得苍白。
“怎会如此?”听到响动赶来的林慎,眼神霎时变得严肃。
先后到场的其他几人,看到眼前的一幕,随即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觉留下听候差遣。
“皮瓣的血运不太理想。”李明夷粗略解释一句,“现在是什么时刻?”
裴回出门看了眼:“是戌时一刻。”
戌时大致为傍晚十九点,距离手术结束才过去十个小时。
术后二十四小时内出现的血管危象,皮瓣还有抢救的余地。
“阿去和小哑巴烧盆火过来,道长准备开水布巾。”李明夷快速吩咐下去,目光转向林慎,“准备清创,五号针头。”
几人马上行动起来,很快将物品备齐。
一盆烧得旺旺的炭火驱散了空气中的严寒,暖烘烘地扑着人脸。
李明夷持起消毒过的手术刀,轻轻一挑,拆掉了皮瓣远端的几针缝线。
随着缝线带来的约束减轻,已经苍白冰凉的皮瓣边缘肉眼可见地涌过血流,逐渐变得红润。然而靠中央的位置,肿起的皮肤表面仍分布着明显的紫绀。
林慎蹲在旁边,眉头不觉皱起:“里面有淤血?”
“很有可能。”李明夷夹起弯盘中的五号针头。
皮瓣的周缘血运不畅,中心的静脉血却因淤堵无法流出,如此恶性循环下去,将会导致整个皮瓣甚至手臂缺血坏死。
必须立刻进行减压。
他一手拿起温盐水浸泡的纱布,反复擦拭过整个皮瓣,另一手竖起细而锐的针头,果断刺向紫绀的部位。
疼痛的刺激从伤臂传来,裴溆咬紧了牙关,克制着缩手的本能。
“很好。”李明夷向他投去鼓励的目光,利落地抽回了针,再次刺向其他淤血点。
针尖拔出之后,米粒大的暗紫色血珠接连从几个针孔中一点点涌出。
与此同时,皮表危险的颜色开始缓缓消退下去,血液在皮肤下无声息地重新运行开。
紧张注目过来的几人跟着长长松了口气。
“这里要一直烧着炭盆保暖,以促进血液流动。”李明夷收起用过的器械,仔细地交代,“每隔半个时辰用温盐水擦拭皮瓣和周围皮肤,如果再观察到这样的情况,马上来通知我。”
裴回认真记下他的话,点点头。
总归已经醒了,再睡也睡不着。处理完裴溆这边,李明夷去洗了把脸,接着打理起即将重新开张的医署。
时间在紧绷而安静的氛围中慢慢流过。
漫漫长夜不知不觉到了尽头,一声清脆的鸡啼揭开了新一天的序幕。
再回到病房中时,病榻上的青年正安然睡着。他的手臂上,此前出现危象的皮瓣已恢复了正常的血运,呈现出良好的状态。
“可以重新缝合了。”观察片刻,李明夷给出了结论。
一夜未眠的裴回,顶着一双浓黑的大眼圈,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有劳先生。”
术后的小小风波,就在有惊无险中度过。
重新将皮瓣拉拢缝合后,李明夷端着用过的器械,准备拿去消毒处理。路过庭院的时候,便瞧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站在一株高高的树下,正巴巴望着什么。
“瞧见没?有燕子在树上筑巢呢。”阿去仰着脸,眼睛睁得老大。
“啊,啊啊。”小哑巴从地面抠出一点泥,小心给新建的鸟巢添了点土。
从巢中探出脑袋的一双燕子,被两位热情的小客人惊动,羽翅轻轻扑动,交缠着飞向雨后晴朗的蓝空。
小哑巴歪了歪脑袋:“啊啊,啊啊?”
“你问它们?去抓小虫子吃了。”刚刚睡醒的马和,伸着懒腰走到二人跟前,张了张手望向朝日映照下的青青山峦。
他顺势抚下胡须,笑了笑。
“又是一年好春呐。”
春风如同一把温柔的刀,轻轻划破冬日的沉寂。在燕子叽叽喳喳的叫声中,医署重新挂上牌匾,再次向周围乡民开张。
医署日渐热闹起来的同时,艰难地度过二十个日夜后,裴溆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次手术。
那块从腿部借来的皮片已经完美地与腹部融为一体,而接受了皮瓣移植的伤臂还牢牢挂在肚皮上。
“血运良好,可以离断。”器械位置上的林慎抬起观察的脑袋,向前递出一把银亮的手术刀。
接过刀柄的手以执笔的姿势压下刀刃,顺着胳膊的边缘,切断了连接手臂与腹部的皮瓣根蒂。
片刻,青年从麻醉中苏醒。
他高高抬起自己灾难不断的右手臂,试着伸展开。
被皮瓣填补的右手臂,除了一块明显不同的肤色与缝合痕迹,看上去倒与以往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这二十天一直维持着曲肘的姿势,活动起来还显得有些僵硬。
“术后还需要继续锻炼,否则会影响功能恢复。”李明夷靠着墙壁,以轻松的目光观察着他抬高的手部,用手势向他引导,“来,试试做这个对指的动作。”
话一出口,他的眼神忽然定格。
回忆的某个碎片遽然一亮,快速掠过脑海。
似乎在过去的某个时分,他曾向某位病人说过同样的话。
“李兄?”
林慎的声音将李明夷的注意力带回眼前。
他看了眼正努力活动五指的年轻病人,摘下口罩帽子:“这里交给你了。”
说罢,便迈开步伐,离开手术室的大门。
庭院中,小哑巴替他种下的那棵生命树已然落地生根,长到足有他额头那么高。树梢舒展开的枝叶,在阳光下闪烁着熠熠光华。
李明夷站在树下,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难不成真得再死一回,才能实现时空穿越?
正仰头思忖着这个问题,视线的高处忽然掉下个什么,他正想得出神,一个不防,被那玩意正正砸中脑门。
捡起来一看,才发现是枚占卜用的铜钱,正面还刻着开元通宝四个大字。
“啊——啊。”头顶传来几声乌鸦气急败坏的叫声。
大概是哪个倒霉的道士丢的铜板,叫喜欢收集金属的乌鸦衔去做窝,刚好掉在这里。
李明夷掂了掂那铜板,收起遐思,往看诊的前堂走去。
鬼神的传说,似乎对本地的乡民已起不了作用。自医署重新开张以来,接诊的病人数便与日增加,这会已是门庭若市。
一见李明夷来,被乡民簇拥的马和顿时如遇救星,赶紧撤到他身后。
“诸位,还是请李郎亲自为大家看诊吧!”
马上有人挤上前:“李郎,劳您帮我婶婶看看。”
“还有我娘!”后头随即排起长龙。
一张张朴素的面庞,带着热切的期盼,向他注视而来。
李明夷坐在诊案前:“一个一个来。”
忙碌的间隙,他回首望去。
古旧的佛塔披着金灿灿的斜晖,长久地屹立在这所小小的医署后。长长剪影向下倒映,越过屋脊,一直铺到他脚下。
一切的命运,从这里开始。
那个他不断追寻的答案,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
-
这一忙就忙到了黄昏。
等病人都一个个看过,肚子里传来响亮的肠鸣音,李明夷才迟钝地意识到——饿了。
“快来尝尝,刚出炉的酥油胡饼。”刚回到后院,马和便招呼着递给他一块油光发亮的饼子。
透亮的纸皮一揭开,热腾腾的香味便扑涌而出。
李明夷咽了咽唾沫。
和行军打仗吃的干粮不同,这种酥油饼做起来可十分考究。要拿足一斤肥瘦兼半的羊肉一层层地铺进面饼里头,每层中间用炸好的豆豉洒上调味,再用芝麻酥油将整个饼浇得透透的,这才能上炉炙烤。等烤到五成熟,再熄了炭火,用余温烘足了时辰,才得眼前金黄酥脆、香气馋人的大饼。
“这是谁买的?”一边将酥油饼往嘴里递去,他一边问。
酥油胡饼味道可人,但价格并不便宜。除非这位守财道长今日转了性,才会主动给大锅饭添上油星。
“你忘啦,今天是上巳节。”马和向旁边抛去个含笑的眼神,“是这位小裴郎出钱为大家伙加餐。”
裴回颔首道:“已打扰诸位多日,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三月初三上巳节,本该是春游踏青的日子,而今叛军仍霸着邺城,百姓们不敢随意在外晃悠,也只能在口舌上略作补偿。
难得大家都放松一刻,李明夷便省去推辞,安心享用起美食。
上下牙关一咬,满口酥香的油渣瞬间在口腔中发出脆响,满满当当的羊肉在齿间迸出腻腻的油脂。
……人类果然永远无法拒绝油脂的香味。
饭饱之余,几人坐在阶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消食。
“什么时候彻底平了叛军就好了。”林慎仰头望着星河流转的夜幕,随口叹道。
阿去撑着下巴,跟着思索:“你们说,朝廷什么时候才发兵?”
这都已经到了三月。
就是磨刀,也该磨出两把了。
这话引得片刻默然。
就连李明夷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不止邺城的百姓,后世的人看到这段历史时,也少不得泛起嘀咕——
为何李唐王朝不乘胜追击,一举歼灭叛军?
理由其实很简单。
安氏朝廷虽已势微,背后却仍有个虎视眈眈的史思明部。
双都三战,几乎耗竭了关中叛军的有生力量,断了其反咬一口的可能。然而在太原会战后断尾求生的史思明部,却压根没有参与这场至关重要的决战,而是全程在北面观望局势。
史思明表面虽已归降,手头的拥兵可是半点没少,甚至吸纳了不少从安氏集团中叛逃的队伍,反而变得壮大。
处于两个阵营之间的安庆绪部,在这种局势下,俨然已经成了两军间的缓冲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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