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见,若是唐军一鼓作气攻袭邺城,养精蓄锐已久的史思明大军及其背后支持的地方势力绝不会坐视不理。
所谓强龙压不了地头蛇,直接在北面与史部决战,能否打赢还很难定论。
而一旦失败,所引发的一连串山崩海啸的后果,将是刚刚在风雨中安定下来的李唐朝廷所不能承受的。
如果此刻唐军选择大胆北进……李明夷禁不住设想。
这一步,能否改写这个时代乃至整个国家的未来?
“啊啊,啊啊!”
就在他沉思之际,背后忽然传来小哑巴兴奋的声音。
李明夷下意识回头望去。
小哑巴正乖巧地蹲在裴溆面前,一双眼直直盯着他手里的事物。
“最后一次哦。”
裴溆手中握着本厚而小的册子,正用刚刚重获自由的右手快速翻动着。随着书页以目不暇接的速度哗哗翻过,画在上面的小人仿佛也有了生命,跟着迈开双腿,向前奔去。
这有趣的一幕很快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被围观起来,裴溆不好意思地合上小册子:“小时候弄巧的法子,原是拿出来练练手指的,让诸位笑话了。”
几人彼此对视一眼,倒没想到——
这少年老成的县丞官,也有如此天真的童年。
“可以让我看看吗?”李明夷伸手接过那小册子,若有所思地一张张翻看着。
书册的第一页上画着个四肢舒展的小人,在下一页,他的脚步往前伸出些许。再往下,便连续成奔跑的动作。
每一次翻动书页,小人就会跑动一次。
第一页的小人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最后一页的姿势,然而他的每一次的奔跑都将走向注定的结局。
时间的流逝或许就像这样一本动画书,李明夷忽然想到。
历史总在其既定的轨道上不断前进,那些被后人假设过千万次的“如果”,永远无法得到验证。
就如大江东去,燕子回巢,循环往复,却又永不停歇。
第128章 颅骨钻孔引流术
一切或许已在冥冥之中注定。
这个突兀的想法刚一出现在李明夷脑海,眼前的视野蓦地一暗。
紧接着,便见一抹银色的急电划过天际。
雷鸣轰然,雨幕拉开,天色转瞬变得阴沉。溅起的水雾扑上台阶,很快将潮湿渗进严寒的空气。
众人赶紧往石阶后的屋檐下躲去。
正忙着避雨,走在后头的林慎像是被什么绊了下,脚下的步伐忽然一滑,整个人趔趄着就要往前倒去。
“小林郎,当心路。”眼见他快摔上台阶,裴回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住。
林慎扶着他的手臂勉强站定,片刻才恍然回过神般。见周围几人都关切地看过来,自己倒先不好意思了:“是我没注意到台阶,不碍事的。”
声音瓮瓮的,带着点疲倦的鼻音。李明夷听出些异样:“不舒服?”
林慎摇摇头:“吹了风,有点着凉罢了。”
“你骗人。”旁边的阿去意有所指地瞟向他压着厚厚黑圈的双眼,不留情地揭穿,“整夜整夜不睡觉,能不生病吗?”
听到这话,裴回与自家主人对视一眼,眼神更为内疚:“让诸位费心了。”
“与阁下无关。”怕对方会错意,林慎赶紧解释一句,“是我自己看书入神,误了时辰。”
正说话间,一枚冰凉的探头已经贴上前胸。知道这位李兄的脾气,林慎老老实实站在原地让他听诊,视线不觉垂落在那只冷静移动着听诊器的手上。
这只手,向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越是离这人越近,越能看清自己和他之间的差距。
他唯有更勤奋一点,更努力不停地往前,才能追上对方的步伐。
“暂时没什么问题,先观察看看。”
片刻,李明夷揭下挂在耳上的听诊器,目光自那写满倔强的脸上轻轻掠过,并没有戳穿年轻人那小小的、执拗的自尊心。
见林慎无甚异样,众人便不再追问,各自回屋睡去。
与三月一同到来的雨季,天空像被撕了条大口,无休无止倾下雨水。受天气影响,医署内外冷清不少,就连偶尔来往的脚步都被雨声淹没,只剩雨珠沉闷地敲打着大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打那日医署“闹鬼”后,那群燕兵果真一直没有再登门。
雨后的几日,倒可偷得一分闲散。
这份难得的安逸,对于裴溆主仆而言,却显然不是个好消息。
“看来只能再打搅几日。”望着无边的大雨,裴溆只得按下立刻赴任的心,无奈地提出请求。
水涨河高,汛期的黄河凶险无比,就算他们愿意动身,只怕也没船夫敢冒着暴雨渡河。
对此,李明夷自然无甚意见。
对方手部的皮瓣还未拆线,他也不放心就这么放人走。
来势汹汹的暴雨便这样连绵了整个三月的上旬。直至六七日后的清晨,天色总算迎来短暂的放晴。趁着难得的清朗日头,署中众人纷纷忙活起来,将潮得能发霉的白布重新蒸煮,一一拿出去晾晒。
很快,搭在院中的竹竿上便挂满了白色的布匹,迎着微风徐徐展着。
“手臂恢复得很好。”
与此同时的病人房中,再一次检查过裴溆移植到右臂的皮瓣后,李明夷向他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可以拆线了。”
“我来吧。”随来查看病人的林慎自告奋勇。
简单的拆线操作,李明夷倒没什么不放心的,见林慎一脸的积极,索性放手交给他做。
得到实践的机会,青年踏着轻松的步伐,驾轻就熟地去准备拆线用的器械。
安静等候的片刻,裴溆像是想起了什么,酝酿着开口:“叨扰多日,还未支付先生诊金。”
说罢,向侯在一旁的裴回使了个眼神。
裴回会意,当即从袖中取出一枚圆形的玉佩,双手奉给正打算离开的李明夷。
李明夷垂眸看了眼。
对方拿出的玉佩,玉质莹润,工艺精美。哪怕他对玉石没有研究,也能看出价格不菲。
其售卖的价值,恐怕远远超过这段时间花在对方身上的医药费用。
正想婉拒,裴溆抢先道:“某受命赴任,未免招人耳目,身上未带太多现银,也只有这玉佩也值当几两银子。若有余处,只当某替邺城的乡亲们一并付了诊金,也算全了裴某一点心意。”
他的眼神坚持。
这些日子,他在此处住着,亲眼看着这间小小的医署如何运转,更为李明夷等人的义举动容。
为善是需要钱的。
一路南下,他看过太过民生艰难,亦懂得医署的不易。
对方既然讲明用以捐赠,李明夷便也省去推诿。刚打算接下这份厚重的酬答,小院的门前,忽然传来几道金属落地的清脆声响。
紧接着,便是重重坠地的沉闷一声。
一股不祥的预感划过脑海,李明夷抽回微微怔愣的手,立刻冲向声音的源头。
拨开一张张拦路的白布,骤然出现在眼前的一幕,令他的心一瞬悬至顶点。
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台阶上,正安静躺着一个熟悉的金属弯盘。本该放置在上面的器械,此刻却零零散散落了满地。
滚倒在阶下的青年,蜷曲的右手仍往前伸着,似乎是想要捡起前面的一把手术刀。
在他额顶与地面相撞的位置,鲜血正一滴一滴涌出,从手臂一直蔓延向前,染上银色的手术刀柄。
“林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李明夷立刻冲跪过去,呼喊的同时左右拍了拍他的双肩,“能听见吗?”
似是听见呼唤的声音,那无力搭着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极度涣散的双眸里隐约恢复了一丝神志。
“器,器械……”
“不用担心。”李明夷用力托起他垂软的身躯,一边向屋里疾步迈去,一边向闻声赶来的马和等人沉着开口,“准备急救用物。”
-
“不要闭眼,看着光。”
躺在床榻上的林慎,虚弱闭拢的双眼被撑开,一束微弱的光线照上失焦的瞳孔,激起不太明显的收缩。
“怎么样?”一旁的马和焦急问道。
“瞳孔缩小,反射减弱,很可能有急性脑出血。”一边说着,李明夷一边换上听诊器,快速进行其他生命体征的检查。
心率和呼吸还在正常范围内。
来不及松一口气,他将目光再次转向青年被纱布简单包扎过的头颅。
头皮表面的出血不算严重。
然而意识状态的急剧改变,足以证明其颅内受到的占位压迫。
是血肿,还是别的什么?
是摔伤诱发的急性颅内出血,还是潜在出血引起的昏迷、摔伤?
不管是哪种情况,此刻无疑已经威胁到林慎的生命。
思绪在紧张中疾速展开,李明夷倏然抬眸,向其余几人递出一个严肃的眼神。
“必须立刻手术。”
“手术?”阿去不敢置信地重复一次,“你是说……”
“钻孔引流。”没有太多时间解释,李明夷单刀直入道,“在出血的位置钻开颅骨,抽出里面的积血。”
——钻颅取血。
这个大胆的术式一提出来,即便是已经见识过手术的阿去,联想到那个恐怖的画面,背脊也不禁掠过一阵骇然。
那可是脑袋啊。
他虽没读过什么书,早些年也听评书说过曹操与华佗的故事。连叱咤风云的大枭雄都不敢接受的治疗方式,被李明夷说得那样轻而易举。
迟一步赶到的裴氏主仆,听到这话时,亦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皮瓣移植已经超乎他们的想象,所谓钻孔引流术,其凶险恐怕只多不少。
“李郎。”马和看了看昏昏欲睡、神志模糊的青年,望向面色凝重的李明夷,迟疑着开口,“不能再等几个时辰看看么?”
李明夷唇角紧抿,罕见地没有反驳。
没有CT,也没有核磁,仅凭外在的症状,是绝不足以明确颅内的情况的。
一旦选择打开颅骨,哪怕只是个小小的钻孔,都有极大的风险给病人带来致命的颅内感染。
但若错过最佳的手术时机,脑组织的损伤将不可逆转。
他握紧了双拳,指尖在掌心处微微颤抖。
若非与他的偶然相遇,林慎绝无可能离开陈留官医署、孤身来到无亲无故的邺城,更不会意外摔伤头颅。
一个被忽略已久的事实,不可回避地浮现在李明夷脑海。
——他的到来,势必会影响到相接触的人的命运。
他能救人性命,却也可能在无意中改变其他人的人生轨迹。
“我……我同意。”
一道微弱而坚定的声音,意外打破了这一瞬的死寂。
满脸苍白的林慎,被冷汗濡湿的眼角微微张开一分,两道模糊的视线交错着,艰难地聚拢在那张冷峻、紧绷的面庞上,用眼神说着——
他相信。
相信这个人一贯的判断与决定,相信他不因任何情形而改变的理智,相信那双曾向自己展示过无限种可能的手。
“我知道了。”对视的短短一瞬,李明夷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内心的震荡似乎在一瞬平定,他倏地起身:“准备手术。”
听到熟悉的一句话,林慎的目光带着欣慰,慢慢向下垂去。
眼皮似有千斤坠重,视野亦逐渐陷入黑暗。混沌之中,却有一道清晰的声音,在心间不断响起——
就让他亲身见识见识吧。
像他的师长裴之远,像王焘公那样。
-
手术室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完成。
与平常不同的是,这次站在李明夷对面的不再是林慎,而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站上手术台,就要面对颅脑手术的新人阿去。
那张被口罩遮住的年轻面庞不掩紧张。
“不要着急。”李明夷注视着在甜油面罩中安静闭目的林慎,目光不转地抬起手腕,“手术刀。”
重新消毒过的手术刀,带着银色的锋芒,递向他的手中。
李明夷专注地垂目。
刀锋自左耳上方的颅顶位置落下,顺着原本的破损,划开已经被剃除头发的肿胀头皮,打开一道约莫四厘米长的手术切口。
堆积在皮下的新鲜血肿顿时从切口涌出。
“纱布。”
阿去手忙脚乱地递上。
简单将这些血肿清理开后,灰白色的颅骨便清晰地暴露在术野中。以肉眼看,倒暂时没有看见明显的骨折迹象。
李明夷未有丝毫松懈,将打开头皮固定住后,再次伸出手:“颅骨钻。”
早有准备的阿去马上找出了这个外形独特的器械。
三年前曾在解剖时用到的手摇颅骨钻,此刻终于用在了活体手术中。
李明夷控制着手上的力气,转动这只重新上岗的颅骨钻,直至微妙的落空感出现。
钻头退出后,一个拇指粗的孔洞便出现在坚硬的头骨上。
出乎阿去的意料,出现在钻孔下方的并不是想象中柔软的脑组织,而是一片坚韧的白膜。略显紧绷的膜上,还分布着些许红润的血丝。
“这是硬脑膜。”李明夷向他解释,“是保护脑的三层膜之一,也是最牢固的一层。”
硬膜与颅骨之间没有出血。
这就意味着——血肿很有可能存在于硬膜与脑组织间。
为最大程度地避免感染,他暂时不打算立刻打开硬脑膜,而先换上一枚20毫升注射器在手,用细而利的针尖探刺进去。
针身刺入后,李明夷慢慢抽动活塞,试图抽吸出部分积血。
汗水不知不觉从额前渗出,浸湿了手术帽的边缘。
对面的阿去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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