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下定决心的同时,对面的李明夷也再次伸出手。
明白这人想做什么,林慎立刻找出取皮用的器械,挨次递给对方。
窗外雨声不断,燕兵危险的脚步声穿过几个小院,正不断向他们靠近。
站在手术台前的两道身影,却是专注无比,冷静地交换起器械。
两个傻子!
阿去简直找不出话说。
火都烧到眉毛上了,还想着救人。
“不管你们了。”
掷下这么一句,他三两下脱下手术服,自顾自推门而出。
夹着冷雨的寒风扑面而来,湿冷的空气瞬间钻进鼻孔,刺着肺腑。
刚刚跨出房门的少年,脚步忽然被冻在原地。
曾几何时,他只能蜷缩在冷冰冰的街头,和无家可归的同伴互相取暖。
是这间医署收容了他和小哑巴,给了他们足够避风躲雨的屋顶。
见他不言不语地闷头站着,裴回下意识捏紧了刀柄,紧张地往里面望了望:“小郎君,手术……”
“还没有结束。”阿去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你留在这里保护他们。”
意识到事态的严峻,裴回站直背脊,缓缓抽出长刀。
“某就守在这里,不死不退。”
少年一言不发地往后瞥了瞥,迈开双腿,一头扎进雨幕。
-
随着屏障外的大门一开一合,黑暗再次笼罩了整个手术室。
一片模糊的术野中,李明夷几乎是靠着手感,捏着菲薄的刀片轻轻划开病人腿部的皮肤。
既要给失去全层皮肤的腹部供皮,还得给腿部保留一小部分真皮以恢复生长,这就要求切取的皮片厚度严格控制在0.3至0.6毫米之间。
呼吸都屏住的沉寂中,银色的刀片一点点割开皮肤,以绝对精准的弧度慢慢推进,直至一整块平整的皮片从腿部剥出。
不需李明夷出声,林慎执起一枚组织镊,配合地夹住皮片的另一头,与他一同完成转移的步骤。
已经和皮瓣对过尺寸的伤臂被暂且挪开,腿部取下的皮片被严密地贴上腹部的创口,正正好好没留下半点缝隙。
“10号线。”
铺好皮片后,李明夷立刻开始着手缝合。
弯针拖着长线,在创口周围上下穿梭,很快将从腿部借来的皮肤牢牢缝了上去。
林慎马上递来线剪。
他的主刀医生却没有接下的意思,反而拿起一叠厚厚的湿润纱布,将之小心压在植皮面上。
接着,便见他收拢四周长长的线尾,像包包子一样将纱布从下往上兜住,最后利落地在顶部打了个牢靠的结。
“这是做什么?”
林慎看得极为入神,几乎忘记了他们置身在何种境地。
“加压。”
短短二字出口,便听得几道肃杀的脚步声蹚过雨水,笔直向这间小院奔来。
“他们朝这边来了,还要多久?”裴回似是翻上了屋顶埋伏,声音从上面漏下来。
“再给我一刻。”李明夷头也不抬。
一刻就好。
只需再将创面与腹部的皮瓣缝合,手术就完成了。
“我明白了。”屋顶的青年不再出声。
台前的两人亦不废话,将刚刚被挪开的伤臂放回腹部,以飞一般的手速进行最后的缝合。
-
“几位爷,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医署许久不开张,现下就我们几个看家的,哪里还有旁人?”
大雨不断从天空落下,遮得视野中的一切影影绰绰。领着一行燕兵的马和,擦了擦流了满面的雨水,谄媚地笑道:“几位不如先去屋里喝杯茶,暖暖身,等雨停了再搜?”
话刚说完,背后便抵上个坚硬的事物。
“这不还有两个院子没搜吗?”
为首的燕兵拿刀柄推着他向前,视线意有所指往前投去。
对开的两出小院,正安静坐落在雨幕中。
这老道带着他们绕来绕去,偏生这会支吾起来,分明是有什么藏着掖着。
“那是,那是……闹鬼的院子。”马和背脊一激灵挺直,目光神神秘秘地朝右边看去,“里头死过人的,很不吉利,还是别看了。”
“鬼?”对方冷哼一声,“只怕是有人心里有鬼!”
说着,手中的力气蓦地一重,硬生生将人推进右侧院门。
“啊——啊——”
天光暗得无边,背后起伏的群岭,在脚下投下巨幕般深黑的山影。呼啸的风潮里,隐约夹着幽怨的呻吟,正不断从小院中的某个房间中传出。
一进小院,便看到这番光景。几人里稍有些胆怯的,已抱紧了刀柄,不敢再往前走去。
“头,难道真有……”
“休得胡言。”领首的燕兵左右环顾一周,狐疑地往前探出脚步,停在那个传出声音房间前。
停顿一瞬,他捏紧了陌刀,一脚将门踹开。
“谁啊?”
砰的一声,门板倒在地上,扑起淡淡的烟尘。出现在眼前的,是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的不快。
“你不会敲门吗?”
才刚抱怨一句,便被来人一把掼开,重重跌在地上。
闯进的燕兵们理也不理他,视线一寸寸地移动,搜寻着裴氏主仆的身影。
房间里的布局一览无余,地上铺着几张空荡荡的草席,前后立着两排破旧的柜子,瞧着不像能装人的样子。
除此之外,竟是一点人影也不见。
“啊——啊——”
那幽怨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发出的,仍持续不断回荡在整间小屋中。
几个靠近的燕兵纷纷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睛。
难道真的有鬼?
“这还没到晚上呢,怎么就出来了?”倒在地上的少年,却如司空见惯一般,无奈地蹙眉,“官爷别见怪,我们这里是医署,压着不少厉鬼,这原是常有的事。”
说着,他目光忽然定格在墙角某处:“你看。”
领首的那个燕兵眼神一动,往后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守在门口,提着大刀便向那处走去。
墙角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他又伸手推了推,的确没有暗道。
正满腔狐疑间,却见湿漉漉的墙壁上慢慢显出深色的轮廓,仿佛有什么诡异的事物现身。
燕兵正古怪的眼神忽然一定,整个人如蒙雷击般往后重重跌去。
他刚刚触碰过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张血色的手印!
“啊——啊——”
那不知何来的幽怨声音,仍不断回响在耳畔。
“有鬼啊——!”
空阔的医署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惊叫,随即便是哐哐当当一阵仓促的逃窜声。
趴在屋顶,正准备随时出手的裴回,但见几个燕兵举着陌刀从对面的小院中窜出,顾头不顾腚地一路往外逃去,嘴里还不断叫喊着有鬼。
“哈哈哈……”
直到几人远远逃去,站在门口的马和与阿去对视一眼,才放心大胆地笑了出声。
裴回更是一头雾水了。
咔嚓。
与此同时,手术台前的二人剪断了最后一根缝线,抬起几乎僵硬的脖颈,缓缓回过呼吸。
“手术结束。”
第126章 血管危象
眼瞧燕兵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趴在房顶的裴回按回拔出的长刀,轻巧地一跃跳到地上。
雨幕隔开的对面小院,一大一小两人站在屋檐下,正捧着肚子笑得开怀。
裴回收回目光,敲了敲手术室的门:“二位,家主现下如何?”
“手术已经完成了,不过病人的麻醉还没有醒。”里头传来林慎如释重负的声音,“还得再等一刻左右。”
听到这句话,裴回悬了一阵的心才算揣回肚子里。想着刚才发生的诡异事件,他提起长刀,谨慎往对面的小院走去。
“这群傻子,老道只需略施小计,便教他们再不敢进这道门。”
裹着一身泥水的马道长,正笑容满面地回首,欣赏着自己方才的杰作。
“还有我呢。”身旁的少年不忘强调,“墙上的碱水可是我泼上去的。”
马和呵呵一笑:“算你小子机灵。”
听着两人的对话,裴回心下一动,和二人颔首打过招呼,便一个大步跨进刚才“闹鬼”的那件屋子。
被雨水打湿的墙角处,一张血红的掌印醒目地浮现在墙壁上,正参差往下淌着几道渗人的血痕。
饶是走惯江湖的裴回,冷不丁瞧见这一幕,脚步也不由缓缓顿了顿。
他回头看了眼互相邀功的两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和笑而不语地阔步走来,将衣袖抖落两下,往前伸出手。
他手掌挨过的墙面,立刻显出个一模一样的血色手印,甚至连掌纹都清晰可见。
裴回若有所思地转过眼眸,道了声得罪,将鼻尖凑上他的手心。
“姜黄粉?”
马和回以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这一手叫鬼现身,用的便是姜黄粉。姜黄粉遇碱变红,方才我给那领头的递银子时抹了些,便将粉末留在了他手掌上。他再一碰泼过碱水的墙,自然便显出血手印了。”
“啊——啊——”
说话间,那幽怨的鬼叫声又从地底下散出,回荡在阴霾的房间中。
裴回下意识地环顾一周:“这也是道长设下的机关?”
马和却是不答,转身将一旁的某个柜子往左挪了挪,接着趴下身去,对着那处的地底喊道:“好了,你别逗他了。”
那呜咽的声音竟真的听话地停住。
“难道是地道?”裴回也跟着俯身,用刀柄轻轻敲了敲那块地砖。
底下传来一阵幽深的回声。
果然是空心的。
在对方示意的目光中,他小心翼翼将那砖块掀开,眼神却在接触的一瞬忽然愣住。
地砖下头还真有个窄窄的暗道,可深不过半尺,往外的通道更只有耗子洞大小。裴回拿刀柄探了探,确定没有其他手脚。
这么丁点大的地道,别说是人,就是猫儿要钻过也难。
裴回实在看不出门道,只得拱手道:“还请前辈赐教。”
“这一招,叫.床下捉鬼。”马和很是受用地点点头,这才揭晓迷云,“别看这里通不过人,却能通过声音。只要在暗道的另一头说话,这头便能听得清清楚楚。”
暗道另一头发出啊啊声音的人是谁已不言而喻。
青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为何是床下捉鬼?”
“他们骗人的呗!”阿去走了过来,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们这些江湖骗子,先在人家家里挖出暗道,夜里偷偷对着暗道说话,让屋主以为闹鬼。等人求上门来,他们再悄悄给暗道填上,就说捉住鬼了。”
裴回恍然大悟。
原本不算顶顶高明的江湖伎俩轮番上场,再加上二人不断在旁暗示,别说是不谙此道的燕兵,就算是他这个中原人也免不了上当。
马和却很不同意这话:“何所谓骗?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花钱买个心安,能叫骗吗?”
说起这事,他又想起那拱手送出的几块银子,不由肉痛起来:“只可惜老道的几十两银子,也叫他们卷走了。”
“原来是你的银子。”阿去倒被他提醒了,从袖中取出什么,向前一抛,“接着。”
马和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一看之下,登时大喜过望。
回到他手心的,可不就是此前贿赂出去的几十两雪花纹银?
“好小子,真有你的,什么时候偷回来的?”
“什么叫偷?”阿去一扬脸,也学他刚才振振有词,“是他们先闯来的,也是那贼头自己手痒推我。不然,我能去军营偷吗?”
马和无比爱怜地抚着失而复得的银两,一个劲附和称是。
“对了。”阿去又掏出枚锃光瓦亮的令牌,不解地举在二人眼前,“这不知是什么,顺手摸下的,你们瞧瞧。”
裴回与马和齐齐投去目光,同时愣在原地。
“……小祖宗,你怎么把人家令符都偷来了?”
阿去莫名其妙地摸摸脑袋。
“这玩意,不能拿吗?”
-
雨又落了片刻,徐徐收住势头。
一束日光穿破云霞,照亮了阴霾密布的天穹。滴答不绝的水声中,深埋在地下的种子破土而出,卷曲的枝芽慢慢舒展开、向着天空勇敢地伸去。
“唔……”
躺在手术台的青年,眼睫轻轻颤了颤。
似感应到外界的光线,他下意识伸手想遮挡,却被什么牢牢地束缚住了。
“你最好别动。”
头顶传来的沉淡声音彻底将裴溆从最后的睡意中唤醒。
忍着昏昏沉沉的感觉,竭力向下看去,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臂已经与肚皮缝为一体。
那道骇人的伤口也被平整的皮肉覆住,丝毫看不出此前可怖的模样。
而被剥去皮肉的右腹,正被一个包子似的玩意压住。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团厚厚压实的布帛,被黑色的丝线捆住,将从腿部移花接木而来的皮肤紧紧压住。
裴溆双眼一阵恍惚。
虽已做足了心理预期,可真真切切看到这错综复杂的手术成果,还是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先借腹部的血脉养养手臂,等二十一天后就可以切断皮瓣的蒂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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