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果此时去除骨瓣、进行减压,度过危险期后,又该用什么修补颅骨?
既没有先进的人工材料,也没有足够的超低温环境保存自体的骨瓣,唯一的办法只有……
李明夷的目光缓缓下移。
“怎么了?”注意到他沉思的眼神,阿去全然不知这人又在想着什么,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厚厚的白布掩盖着病人的躯体,与手术区域做出区别。
阿去更是不解。
“你看他的肚子干嘛?”
李明夷口罩下的唇角扬起淡淡的弧度。
血运丰富、结构层次分明的腹部,无疑是骨瓣最好的“借宿地”。
“更改术式。”他收回目光,果断做出决定,“去骨瓣减压。”
“去,去骨瓣?”阿去只能以字面意思理解,“不要这块头骨了吗?”
针持提着圆针长线,在少年惊错的目光中上下翻转,将被切开的硬脑膜拉拢,以巧妙的手法将其在最低的张力下缝合。
快速完成这个步骤后,李明夷没有将湿纱包裹的骨瓣回纳,而是直接开始缝合头皮。
“不是不要。”熟练操作的间隙,他抽空解释,“而是先把它放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阿去喃喃地重复一次,目光忽然不可思议地顿住。
所以,对方刚才找的就是……
少年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不仅要把头骨打开、取下,还要埋进肚皮里。
今日的一切见闻,实在超乎他想象的极限。
“没错。”李明夷轻轻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测。
“我要用他腹部的皮下组织,来保存这块颅骨。”
-
手术仍在进行。
日冕的针影已然转过好几个大格,天气亦起了变化。朔风激荡,乌云浓集,早晨还清朗的天穹,到了此刻已布满阴霾。
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的几人,正焦急等在手术室外,一刻一刻地计数着时间。
“我早说,那小郎君印堂发黑,绝无好事,他非要跟来。”马和前后迈着脚步,拍手道,“看看,不听道长言,吃亏在眼前啊。”
裴回主仆自然是不答这话。
小哑巴敷衍地啊啊两声,算是回应。
半晌没听着熟悉的反驳,倒让他有些难以发挥的不甚自在。于是摸出占卦用的铜板,捂在手心。
“天灵灵地灵灵无上天尊请显灵!”
絮絮几声咒语过后,三枚铜板被同时抛向上空,在四双眼睛的注目中,啪嗒一声落了地。
“让本道看看……!”马和俯下身去,正欲分辨卦象,却听背后忽然响起开门的嘎啦一声。
他来不及收起姿势,翘起的屁股便被门板往旁一推。
——咚。
好险,是屁股先着的地。
马和不无庆幸地揉揉腰肢,跌坐在地上,幽怨地回首看去。
始作俑者的少年却无事人一般,揭下几乎湿透的口罩,向紧张注视来的四人宣布——
“手术结束了。”
几人如释重负的长叹传入手术室中。
接着,便听见少年“嘘”了一声,提醒他们不要喧闹。
门外很快安静下来。
李明夷独自靠坐在手术台边,继续监护着尚未苏醒的手术病人。
被撤去麻醉不久的青年,仍对自己的遭遇一无所知,双眼紧闭,胸膛平顺地起伏。
若是他现在苏醒,就能看见自己脑袋上顶着的厚厚白纱。
往下看,便会注意到下面的腹部有道明显凸起的弧度,旁边,还有一条细细的缝合线。
这是什么?
他一定会好奇地问。
是你的颅骨,李明夷在心中默然作答。
我把它埋藏在你腹部的皮下组织中,等着日后将其重新植回头颅。
他甚至可以想象听到这话时,青年倏然睁大的眼瞳,接下来便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不断追问。
为什么要这么做?
腹部还可以养活其他部位的器官吗?
这一刻,李明夷能听见的,却只剩一道平缓的呼吸声。
啪、嗒。
酝酿了半日的大雨,终于在交加的风潮中落下。手术室紧闭的窗门,也被吹得呼啦作响。
李明夷疲惫地垂下眼帘。
迟来的余悸,像这场中断的雨一般,滴打在心头。
林慎于他,亦友亦徒,更是少数可以透彻理解手术的几人之一。若是失去这个重要的伙伴,对他,对医署,乃至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都将是令人心痛的损失。
这次开颅手术的风险远远超过他既往操作的任何一台手术,哪怕一点判断失误,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正当他在脑海中反复回忆术中种种细节时,挂在耳畔的听诊器中,忽然传来一阵加速的心跳。
李明夷猛地起身。
躺在手术台上的林慎,交错的眼睫缓缓睁开,露出一双黑润的眼睛。随着瞳孔中白色身影不断靠近,那双眼微微眨了一眨,轻轻弯起。
“嗯。”李明夷回应着这道目光,缓缓松下双肩。
“手术顺利结束了。”
手术的成功无疑是这场风雨中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我就说嘛。”马和笑眯眯拈出刚刚卜卦用的三枚铜板,稍迟一步宣布刚才的卦象,“否极者泰来,小林郎必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啊啊,啊啊?”小哑巴歪着脑袋看过去。
你刚才是那么说的吗?
“咳。”马和将手一收,“天机不可提前泄露也。”
倒是裴回想问问:“道长能算算这雨何时停么?”
大雨一下,渡河又成了难题。身为主人的李明夷虽不拒绝,但连续叨扰,实在让主仆两人心有不安。
裴溆迟迟不能赴任,也怕节外生枝。
“这个嘛……”马和跟着扭头看去,却唯有讪讪一笑,“不出三五日,便是七八日,最多十余日。”
说了也等于没说。
众人皆心知肚明,按往年的例数,这雨怕是要下到四月了。
好在现下医署中没有别的病人,李明夷单独腾出一间与手术室同等消毒规格的监护室,以随时应对可能出现在林慎身上的变化。
*
次日,傍晚。
“这里,埋着我的颅骨?”
半靠在床榻上的青年,头顶还缠着几圈厚重的白纱,整张面庞浮肿虚弱,一双圆润的黑眸却不掩好奇,努力往下瞟着。
李明夷摘下挂在耳上的听诊器,点点头。
不出他所料,听闻术中种种惊心动魄的转折之后,林慎果然不再甘于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养病。
能够张口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手术的细节。
——不仅将颅骨取下,还把它在肚皮下面。
得悉如此不可思议之事,且就发生在自己身上,林慎神奇地盯着稍微隆起一道弧度的肚皮,脑海里不断设想着手术的画面。
而最让他好奇的问题,莫过于——
“那什么才能把这块头骨植回?”
青年的眼中闪着雀跃。
不但无所畏惧,甚至还有点不能亲眼目睹的遗憾。
“颅骨埋藏在肚下太久,骨量会被人体逐渐吸收,所以不能放置过长时间。”
人都躺在病榻上,还惦记着手术,李明夷实在被他旺盛的求知欲打败,索性据实以告:“两个月后,就可以植回骨瓣了。”
当然,这是理想状况下。
作为人体最高级中枢的大脑,就像一组精密运算的超级代码,任何一点损伤都可能导致难以预计的后果。
后一句话,李明夷没有说出,林慎却能在心里举一反三。
“李兄放心,我已好了大半,两个月绰绰有余。”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他倒显得更为乐观,为自证似的,举起放在床畔的右手,轻轻握成拳头。
“你说话可得算话。”门口传来窸窣的衣料摩擦声,接着便听一道含着呵欠的声音,“你要赶紧好起来,不然咱们医署都开不成了。”
林慎转眸看去。
掐着时辰来换班的阿去,已经换上一身干净的隔离衣,正往脑袋上戴着帽子口罩。
这位行医经验几乎为零的晚辈,对于手术与监护室的概念接受得倒意外得顺畅。
“那是自然。”
半是玩笑的一句话,却让林慎的眼神蓦地认真起来。
——身前,有高山以仰止;而今,又有后浪追逐。
他岂能就此停下步伐?
“好好休息。”见他丝毫不为病势所困,李明夷也便省去多余的担心,脑海里反思索起另一桩事。
“李郎,李——郎?”
傍晚时分,除了值守监护室的阿去,剩下几人聚在同一张桌前吃饭。为庆祝手术的成功,也为慰医署这些时日连轴转的辛苦,裴回特意下厨做了三菜一汤。
因连着下雨,医署里已许久没吃上新鲜菜肴,难得有好饭好菜上桌,李明夷拿着筷子,却半晌没有夹菜。
见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马和忍不住拿手在他面前挥挥。
这是给人累傻了?
“多谢。”李明夷若无其事地探出筷子,耳畔却还回荡着阿去的那句话。
他的假意抱怨,虽是在变着法鼓励林慎,却也提醒了李明夷——
医署人手不足,一旦出现意外情况,运转就会举步维艰。
想要完成从诊所到医院本质的转变,只有手术人员是远远不足够的。
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难想到。
按照马和此前提出的教学医院医联体模式,招募医科学徒,扩充人才储备。
简单来说,就是招募新人。
而这看似水到渠成的一步,却成了横亘在眼前的最大难题。
邺城官医署与养病坊弃置已久,以往的僧医、官医及生徒之流多已改行做别的手艺,少有仍在行医的,也不过挂个幌子当起赤脚郎中,但凡稍有本事的,早已渡河南下,去到经济更为富庶的南方。
而要从头培养起一个医学人才,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受战乱影响,一般的百姓家庭更没有资本去投入几年以培养一个医学生。
其实不止医署。
李明夷举目望着窗外。
急流劲吹,阴云滚涌,不时有雷鸣与闪电交替,呼来滂沱大雨。
连年动荡之下,民生尚未复苏,任何行当都难以独自支持。
古人所言国之未定,无以为家,到了此时此刻,才有一番更深的体会。
“李郎。”正当他沉浸在思考中时,一旁的马和无奈地叹了口气,提醒他,“你的筷子。”
李明夷回转目光,才注意到桌上其余几人都直勾勾盯着自己。
他手里的一双筷子,直愣愣戳在桌面上,竟半晌也没发觉。
“啊啊,啊啊。”小哑巴拉拉他的袖子。
“没事。”李明夷摸摸他的脑袋,抽回筷子,认真扒起饭来。
不管前路如何,总得先吃饱饭,才有力气继续走下去。
囫囵对付过晚饭,查看过监察室里的林慎无恙,李明夷才放心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连日的疲惫压在身上,脑袋一沾枕头,黑暗便侵吞下来。
雨声在睡梦中也滴打不绝。
漫长的雨夜里,那张时而陌生,时而又让他感到熟悉的面容,久违地出现在梦境之中。
胶皮般的烧伤面容中,一双深黑的眼眸注视过来,纹丝不为他的坠楼所惊异。
风声不断掠过耳畔,李明夷竭力仰起脖颈,与他对视。
“是你送我来到这个时代的,对吗?”
这一次,他抢先喊道。
那僵硬的唇张合一下,仍是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再、见。
再见?
李明夷不甘心地仰视回去。
何时、何地?
你又到底是谁?
“……李郎,李郎!”
就在他打算继续追问时,一道焦急的呼喊穿破雨声,触及更深处的意识。
眼前的梦境如被搅乱的水面般散去,李明夷豁然睁开双眼,重新回到身处的世界。
冷汗从额前涔涔落下,他几乎来不及擦,条件发射地起身下床。
“怎么了?”
赶来报信的阿去站在门口,裹着一身淋漓的雨水,却全然顾不得自个儿的狼狈,一气道:“小林郎身上起了热症,已有两个多时辰了,你快去瞧瞧吧。”
第131章 中枢高热【新增3000字】
术后发热。
这个危险的词一划过脑海,残余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是感染,还是别的原因?
来不及思索更多,李明夷抄起放在床旁的听诊器,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林慎身边。
监护室中,一盏灯烛亮在床畔,映照着陷在病床上的青年脸上。
原本苍白的面容,因发热而微微有些发红,早上还精神十足的双眼,此刻也困顿地半眯起来。
李明夷拿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
滚烫的热度当即从干燥的皮肤上传来。
“李,李兄。”感受到贴在脸上的手掌,林慎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唇角勉强展开,“又让你操心了。”
李明夷掰开他的双眼左右查看一番,只轻声问:“有没有觉得很冷?”
青年眨也不眨地接受着瞳孔检查,认真感受了一番,接着摇摇头。
“他有过全身发抖吗?”这次问的是这段时间负责监护的阿去。
“那倒没有。”少年仔细回忆着,“我按李郎你所说,每半个时辰记录一次他的生命体征。前头都好好的,到了寅时才起了热症。我又给他灌了些温水,擦过两回身,可还是见热,这才来找你瞧瞧。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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