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摇着桨片,正准备松开缆绳,隐约听见有谁高声呼喊。
他张着手掌望远:“客官,你们还有亲友送行?”
三人对视一眼,同时疑惑地转过目光。
远远的,只见一道瘦长的身影,背着胀鼓的包袱,正颠颠朝他们奔来。
马和将幌子一揽,啧了一声:“是那小郎君?不好不好。”
不等他不好个所以然,来人一眨眼跑到跟前,还未停下喘息片刻,双腿一迈便翻上船舷。
“林慎?”阿去认了出来,更是惊愕,“你来干嘛?”
“我已经,已经和裴公禀明。”
狂奔几里地而来的青年,把包袱往船舱里一塞,整个人有气无力地瘫坐在甲板上,半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要跟随李兄,继续修习手术。”
第122章 锐器外伤(捉虫)
有更多医生的加入,对医署的发展自然是一桩好事,李明夷倒不持反对。
阿去却起了好奇:“那你师兄呢?”
他拿手在头顶比划一下:“就是个子高高的,眼睛黑黑的,脸比死人还臭的那个。”
“你是说谢师兄?”林慎没忍住,被他的形容逗笑了,“你问他做什么?”
“他不是会做什么手术吗?”阿去咕哝道,“他跟来,就用不着我一个外行赶鸭子上架了。”
“师兄说,上次出手相助,只是因为病人在官医署中,他责无旁贷。”林慎把目光投向一旁的李明夷,迟疑地说完后半句话,“此后,他不会再参与手术之中。”
“真的?”马和竖着耳朵听到这里,一时大喜过望,“那可太……咳,太遗憾了。”
阿去狐疑地转眸:“道长,你不会是怕他来吧?”
“胡说。”马和掩饰地转过脸去,赶紧催道,“人齐了,这下可以走了吧?”
说话间,凛冽的朔风又从隔岸吹来。李明夷回望一眼在晨光中安静伫立的陈留城,向船夫点点头。
随着嘎吱几声船桨摇动,载客的小舟划开河波,向着春寒料峭的北方驶去。
……
“你们听说了没?北面那位已经归降,朝廷还封了他个归义王,不日就要来讨叛军了。”
“我才不信——那姓史的和姓安的原是一伙的,他们能和朝廷一条心?我倒盼着朝廷快快出兵,一气把这群王八羔子逮住!”
“朝廷?只怕……”
河岸的码头上,两个蓑衣草鞋的老汉正忙着撒网,忽然瞧见泊来的小船,当即收起嘴里的闲话,埋头干起手头的事。
水波哗地散去,船头靠上渡口。
“奇怪。”抱着包袱的青年,正探望着下船,眼神越发疑惑。
入目一片安静,船影寥寥,就连行人也不见几个。
“邺城自古便是重郡,怎么如今这样败落?”
“你是傻子么。”阿去一跃从甲板跳下,“这里是叛军的地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打仗。现下只有往外逃难的,哪里有人朝火坑里跳的?”
他向后瞥了瞥。
险些忘了,船上还有个傻子。
“你现在回陈留还来得及。”李明夷跟着走下船,向林慎递出一个不加嘲讽的眼神。
渡口的木板已经叫河水腐去大半,杂草钻满了缝隙。刚踏上去一步,便听咯吱一声危险的响动。
“不如咱们一块走。”马和趴在船舷上,趁势提议,“一会回去取了细软,还能连夜坐船回去,凭你我之本事,再加一个小林郎,何愁不发财也?”
“还有我呢!”阿去横去一眼。
马和怀疑:“你?你能做什么?”
“你这老道,少小看人。”
他都认得那些稀奇古怪的器械了。
少年在心里默默补了后半句。
“我是不会回去的。”听着他们斗嘴,林慎若无其事将包袱扛上肩头,迈起阔步向前走去。
李明夷便也省去口舌,伸手拎起少年的衣襟:“走了。”
“道长,我这船就要回南岸了。”见那穿道袍的男子呆站在船头,船夫拉了拉蓑帽,向他瞟去,“你……”
“时不我与,罢了罢了。”马和长长唉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下了船,举着幌子向前头三人追去。
“你们,等等我!”
*
一行四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前抵达山脚。
李明夷一去数月,医署也寥落不少,院宇前的石阶都爬满青苔。里头的光景倒是照旧,只是不闻人声,像是许久没开张了。
他左右环顾一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马和:“燕兵来过?”
“来过一回,不过没抓住我们。”回答他的却是阿去,“自从姓安的逃到这里,叛军便四处掳掠,可恶得很。我们怕小哑巴应付不住,出门前便摘了牌匾,让乡亲们暂且不来。”
听他说起这些,林慎倒颇有些好奇:“你们是怎么躲过叛军的?”
“想知道?”马和上前两步,一掌推开门板,“瞧。”
“瞧什么?”林慎目光扫了几周,怎么看都无甚特别。
难道里头还有机关?
正打算进去细探,却听身旁这人笑道:“呆子,这里。”
刚刚才打开的大门再次被合上。
门底咯吱碾过地面,右手侧的墙壁随之展露出来,在靠内的位置,竟还有道一尺来宽、一人高的窄门。
“这叫暗门,就开在大门侧边,大门一开,暗门就被推来的门板掩上了。大门合上,此处拿藤蔓一遮,寻常人便不会注意。”
马和得意洋洋地指给他看。
“越是眼皮底下,越是叫人看不见。这一手便叫瞒天过海,专治闯大门的强盗。”
说着,他解开上面的木扣,将暗门轻轻一推,露出一角暗藏的天地。
“废话真多。”阿去早已听得不耐烦,正打算拎起行李进门,掠过的视线忽然定格在某处。
暗门后,被枯叶伪装过的泥面间分明洒着几行鲜血。
淡淡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仿佛在提示着来客这里发生过的事。
“……小哑巴。”一个不妙的联想划过脑海,阿去不敢置信地后退一步,拔腿就要往里面冲去。
“等等。”李明夷一手拉住他,一手按住他的嘴,声音压低下去,“有人。”
短短的两个字,顿时将空气凝固住。
一道若隐若现的陌生脚步声,夹在呼啸的风声中,正隐约向他们靠来。
李明夷压紧挣扎的少年,与剩下两人交换过眼神,挪动着身子,不动声色地藏进暗门中。
哐、当。
四只脑袋叠在一块,从暗门的缝隙里往外瞟去。模糊的光线中,只见一道披着铁甲的身影越靠越近,腰间的佩刀不时碰出脆响。
李明夷垂下目光,用眼神问:认识吗?
马和小弧度地摇摇头。
怕是燕兵,林慎用口型道。
似乎是察觉到不知何处注视而来的目光,那士兵停步在门口,缓缓抽出长刀,警惕地左右顾盼。
“唔……”
正当三人屏息观察时,被压在最下的少年却忽然用力挣动起来。
“你干什么?”马和赶紧压住他的脖颈,用口型问道。
“你们看。”少年咬牙切齿地使了个眼神。
李明夷目光定住。
寒光掠过那人兵甲,拔在他手中的刀刃上,明晃晃地染着一抹刺目的血色。
“……嗯?”
强烈的被窥视感环绕在旁,站在门前的士兵目光一寸寸移动,忽然停在半空。
右墙幽暗的门缝里,四只眼睛从上到下,正齐齐注视着他。
视线撞上的刹那,谁也没有说话。
士兵恍然眨了眨眼,刚刚反应过来,便听砰一声巨响,眼前的暗门轰然被人撞开。
“你这燕贼!”
冲面而来的风声中,一道细瘦的身影挣出几双拉扯的手,飞箭一般向他扑来。
被这么猝不及防地用力一撞,士兵往后踉跄两步,手里的长刀在空中危险地晃动起来。
“快!”阿去扭头喊道。
士兵一边推着八爪鱼一般黏上身的少年,一边勉强抬起脑袋:“你们……”
啪——!
白生生的粉末在他眼前炸开。
破裂的袋子从那张怔住的脸上滑下,接着,便听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喊响彻四野。
“哼哼。”马和拍拍手掌,甚是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老实点!”林慎一个大步迈去,摘下那把染血的长刀,忿忿掷在一旁,“你是安氏手下的叛军?”
“嘶……”士兵捂着泪流满面的双眼,从指缝里看向警惕围拢的四人,赶紧举手以示清白。
“你们误会了,我不是燕兵!”
“是吗?”马和有些狐疑地探了探脖子。
李明夷走开两步,弯腰捡起掉在地面的长刀。
刀刃细长,锋利流畅。
另一头刀柄做工考究,纹路间錾着一个裴字。
“那你倒是说个清楚。”阿去凶巴巴地瞪过去,“为何持刀擅闯……”
说到此处,他声音忽然一顿,瞳孔惊喜地放大。
远远的,一道背着柴篓的小身板出现在路的尽头,正向这里走来。
看见回到医署中的众人,那红扑扑的小脸上顿时绽开笑容,脚下的步子也跟着加快:“啊啊,啊啊。”
“他就是小哑巴吧?”林慎前后看看,一时尴尬起来,“那阁下究竟是……”
士兵擦了擦眼,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这才禀手道:“在下裴回,乃河东裴氏家臣,奉命护主南下,因遇上叛军,所以借贵地一藏,不想令诸位误会。”
阿去怔怔转过目光:“那,那地上的血……”
对方随之望去,随即明白了误会的来源:“是某护卫不周,使得家主受伤。”
李明夷将检查过的长刀递回,注意到的却是另一回事:“伤员还在医署中?”
裴回抿唇点了点头,将刀收入鞘中:“本打算出门,去村里找个郎中看看,没想到……”
没想到刚到门口便挨了记暗算。
听到这里,积极动手的两个年轻人彼此对视一眼,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
“啊啊,啊啊。”
几人还想追问,便见小哑巴脱下背篓跑来,手舞足蹈地和阿去比划一阵,又转到李明夷面前,张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了看,接着便拉起他的袖子向里拽去。
林慎看得稀里糊涂:“他说什么?”
“他说,那位病人伤得很重,想让李郎看看能不能治。”阿去瞟了瞟身旁,想起方才那番乌龙,嘴角努力地牵动两下,“刚才……对不住了。”
“李郎?”对方却浑然无视他的窘态,通红的双眼若有所思,忽然一亮。
“你说的,是那位精通外科的李郎?”
阿去点点脑袋。
“多谢。”裴回眼神轻动,一个转身,立刻追了过去。
“我也去看看。”抛下这么一句,林慎也跟着上前。
“我就知道,一回来准有麻烦。”
自知闯了祸事,阿去抱怨两句,便自觉地搬起藏在暗门后的大小包袱。
“……道长?”他忽然注意到杵在原地的这人。
难得闭上嘴的马和,半晌没见动静,唇角的弧度倒是越扬越高。
阿去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中邪了?
“傻子。”对方挥挥衣袖,含笑看着他。
“河东裴氏,那可是出宰相的望族,咱们要发达了!”
-
被小哑巴拉走的李明夷,此刻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躺在病席上的,是个二十出头、面容虚弱的青年,大概便是裴回口中的家主。
刚迈进房门,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便醒目地闯入视野。
在一只被展开的右手臂上,赫然可见一道成人巴掌大的伤口。创口的边缘倒是齐整,深度却极为骇人,几乎是被削去了一层皮肉,白色骨骼和肌腱交错暴露在红润的伤口中。
经验在第一时间告诉李明夷——
这种深度的创口,可不是那么容易处理的。
第123章 拆东墙补西墙
“这是……”
后脚踏入房间的林慎,在看见这片血淋淋的伤口时,也禁不住皱起眉头。
平滑的创面、整齐的边缘,典型的锐器外伤。
看样子,病人是在受到伤害时抬举手臂阻挡,才被削去一整块皮肉。
“他受伤多久了?”他半跪在病人身边,一边和李明夷一起查看伤口,一边问起。
裴回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家主受伤后,我们躲在这里不敢外出,该有两个时辰了。”
四个小时,伤口还算新鲜。
除了散在分布的挫伤,体表未见其他致命创伤。
李明夷翻开病人闭拢的眼皮,左右仔细看去。
眼睑红润,瞳孔正常,看来暂时没有颅内或内脏出血。
最危险的可能性初步排除,他的目光再次回落到那道骇人的创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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