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治疗疟疾,在这个时代中,最可能得到、也最为有效的药物就是大名鼎鼎的青蒿素。
东晋的医学家葛洪就曾提出过这种神奇的药材最原始的使用方法——
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①
但天然植物中的青蒿素含量并不稳定,用这种办法提取的原始液,有效浓度过低,则治疗效果不理想,还会导致病人产生抗药性;过高,则可能引起更严重的心脏停搏。
在制备出更安全高效的青蒿素之前,他需要借助一点王焘等前辈的智慧。
找到了。
“常山、槟榔、鳖甲、厚朴、豆蔻、乌梅、甘草。②”
他徐徐念出一连串的中药名。
“先用这些药材配伍,暂时截疟。”
“截疟?”阿使德里玩味地重复这个词,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李明夷手中的书上。
当日执失思为曾把它直接丢在地上。
不识货的蠢东西。
他暗自冷哼一声。
看来这本书就是这个中原游医的学识所来。
“就是阻断疟原虫,也就是其病根的办法。”李明夷合上书页,郑重交代,“一定要快,一旦病人进入冷热交替的时期,这种办法就没有收效了。”
“好,那我们……”执失思为正想叫阿使德里一起出发备药,却见他目光沉沉落在李明夷的手上,眼珠一转,像是已经酿好了主意。
两人同期参军数年,他可太了解这个伙伴了。
他还敢打这人的主意?
“等等。”还未等执失思为迈出步子,李明夷的声音又将他唤住。
“再准备松香、艾蒿、烟叶粉、砒霜。”
前面几样东西还好。
可最后一个词出口,在场诸人无不色变。
“砒霜?”执失思为生怕自己听错了。
“药即是毒,毒即是药。”李明夷皱眉抬眸,目光似乎在问——还要教几次才会?
“明白了。”
阿使德里拉住执失思为的袖子,向他递去一个眼神。
“我们这就去办。”
第49章 蚊香
不多时,李明夷所要的东西就准备齐了。
他将这些药物粉末按比例混合。
接着,搓起一截干艾草绳,均匀地蘸上调好的粉剂。
见状,阿使德里和执失思为彼此对视一眼,都没看懂这是在干什么。但未免再次挨骂,一时没敢出声。
倒是本地里正周康直接问了:“这草绳莫非是拿来辟邪的?”
李明夷拈起草绳,嗅了嗅味道,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辟的就是疟疾的邪。”
周康大喜过望:“好,我这就让人挂在四角檐下。”
“不用挂。”对方却向他伸出手,“这是用来烧的。”
烧?
那也是常见的辟邪法术。
周康恍然大悟:“先生稍等。”
说完,他便起身去拿火石。等他折回来的时候,李明夷已经站在门外头等他了。
周康赶忙打起火石,小心翼翼地点上草绳尖。
火苗噌地蹿了一瞬,很快小了下去,只剩下暗红的一点,像蛇信般慢慢往绳子上端舔去。
没有焰火的燃烧中,一阵烟尘渐渐从中飘出。
“好香的味道。”执失思为抽了抽鼻子,“这是中原的香?”
周康眼皮眨动好几下,还是没忍住,打了大大的喷嚏。
阿使德里皱着眉瞥他一眼。
“……咳咳。”周康小心地用手拨了拨烟,赔上笑脸,“小人见识粗浅,让几位看笑话了。”
李明夷提着草绳,目光也在看他。
听口音,这位里正也是本地人,大概和郭纳一样选择了投诚,才在大燕的伪政权下保全了这芝麻大的官职。
可惜残喘之下岂有尊严,一言一行都得看人脸色。这当官的日子尚不好过,更不用说下头的百姓了。
见他直直盯着自己,周康赶紧伸手:“李先生,我来把它挂起来吧!”
“不用。”李明夷将手里点着的草绳放在地上,盘曲起来。
“这样燃着就行了。”
剩下几人,虽不解其意,但谁也不愿得罪这位少主面前的红人,也只好眼巴巴一起盯着那火点。
袅袅的青烟不断升起、化入空气。不多时,地面上便出现零星几个黑点。
阿使德里蹲下去用手拨了拨,惊讶道:“这是……蚊?”
“你当心。”李明夷拍拍手上的粉尘,“这些蚊虫可能携带疟虫,最好不要被咬到。”
阿使德里赶紧撒手。
随着青烟弥漫,地面上的黑点不断增加,凑近一些看,全都是蚊、蝇之类的小虫子,像是被什么迷得晕晕乎乎的,足和翅都还在乱颤。
“我明白了。”到了这份上,便是他们这些半罐水的胡医也能猜出李明夷的用意。
阿使德里眼神揣度:“先生曾言疟由蚊生,所以这草绳是点来驱蚊的。只要蚊虫不能近身,疟疾就可以被控制。”
李明夷颔首。
所谓病邪,也就是致病的因素。
对于虫媒传染病,切断传染源才是治疫的第一步。而疟原虫最重要的中间宿主就是蚊,所以治病之前,先要治蚊。
这种简易的蚊香虽然没有后世各种无烟尘、无毒性之类天花乱坠的优点,但用来对付现在还根本没耐受其毒的蚊虫而言,简直绰绰有余。
“阿使德里,你们先按这种方法做一些这种香,还有截疟汤。”
李明夷转脸看向周康。
“之后就得麻烦里正将香绳点在病人院里,再把截疟汤发下去。要是有条件的话,最好也能给其他百姓都分发一些。”
疟疾是有潜伏期的。
现在没有发病的,未必就能逃过一劫。
周康愣了一愣,赶紧答应:“先生仗义相助,又如此周全,在下已经十分感激了,哪里有什么麻烦呢?”
这个中原医,想来也是和他一样在突厥人手底下讨营生的倒霉鬼,他本来这么以为。
可在这张表情疏离的脸上,他能看到与自己不一样的东西。
周康的感激发自内心。
“那先生呢?”执失思为忍着不悦开口。
李明夷的身份不伦不类,至少不算他的上级,这人开口闭口就使唤人也就罢了,还如此理所当然,实在目中无人。
“先生一早赶来,也该休息休息了。”阿使德里瞟他一眼,“走吧,执失思为。”
执失思为立刻接下对方的暗示,哦了一声,闭上了嘴。
几人各领了事务,只剩下史朝义那两个随从留在李明夷的身边。
这两人,可是传说中的“曳落河”,燕军中最勇猛的汉子。
李明夷抬着下颌,端量过去。
“先,先生看什么?”同为男人,被这样看着,实在有些怪异。
“看你们。”李明夷的目光,欣赏地落在两人肌肉线条饱满的深色皮肤上。
“砍树、烧火,会吧?”
这个突然转折的问题,令二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会当然会。
但眼下这个天气,还需要烤火吗?
沙场征战多年的曳落河猛士,直觉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先生有何差使?”
“进山。”对方当真不客气地转身,“烧炭。”
傍晚。
结束了一天的劳动,李明夷带着两个突厥骑兵回到临时隔出的疟疾病人院。
跟着他的两人本是史朝义的心腹,名义上虽然只是士兵,但也都是当地有名有姓的大族后人,更是以骁勇善战闻名。
而现在,却一人扛着一麻袋的重物,灰头土脸的不说,连眼睛都熬红了。
“……噗。”一见这两位仁兄的鬼样子,执失思为顿时平衡多了。
他觑眼偷偷关注着李明夷的动向,等他进了屋,才搡搡一人的胳膊,笑道:“怎么了这是,进山打兔子去了?”
对方呸呸吐出一嘴灰。
“打什么兔子。”他没好气地,“烧了一下午的炭!”
从砍树到挖火坑,他们全部亲力亲为,半个帮手也没有。
第一炉,李明夷嫌火力不够。
第二炉,又嫌火太大了。
在他的要求下,他们反反复复烧了少说十几炉,才得出一点对方要的东西。
结果——
还是黑乎乎的炭。
这不耍猴吗?
他们在史思明部也是得脸的骑士,少主将他们留下,本意是监视此人。
现在倒好,成了中原人的苦力。
简直反了!
听他讲起这一下午的遭遇,执失思为深有同感:“他把我们支开,又故意戏耍你们,定是藏着真本事不愿意露出来。”
他抬了抬眉:“你们也听他支使?”
“军令如山。”一言以蔽之。
每当他们提出反对意见的时候,对方就会一板一眼地反问他们军规军令,丝毫没有作为俘虏的自觉。
偏还揍不得。
如此没有眼色之人,却不能杀之,他们一时还真束手无策。
“等着吧。”被折磨了一下午的两个骑士,鬣狗般抖抖衣襟上的灰烬,忿忿向后转眸。
“事情一了结,就让他尝尝我们契丹铁蹄的滋味。”
这边几人正接头交耳,屋内的李明夷已经整理好今天的所获。
随他来到河北的一葫芦甜油,还有今天刚烧出的黑色粉末——
活性炭,一种优越的过滤材料。
六百至八百摄氏度,足以使冷杉这种植物产出合格的活性炭。没有工业控温的条件,就只能反复试验,以量取质。
还好,突厥猛士有的是力气和耐力。
而现在摆在眼前的乙.醚和活性炭,就是科学制备青蒿素的关键道具。
“让他出来!”
正当李明夷在脑海中构建着那个古早的实验模型时,门外,忽然传来愤怒的叫喊声。
“突厥人的走狗,当什么缩头乌龟!”
“乡亲们误会了!”是周康在焦急地解释,“先生说了,这种病是蚊虫引起的,所以要先驱蚊虫。”
“先生?我们可不知道什么先生。”
一道冷嘲的声音跟着响起。
“咱们可不像里正这样能屈能伸,连突厥人的狗都巴结!”
有人起了头,附和的声音越发沸腾。
“闭嘴。”
曳落河骑士抽出的尖刀,有效地压过了一众不满的讨伐声。
但为首抗议之人,仍没有退下的意思,同样拔出匕首,冷着脸与之对峙。
“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李明夷走到院子中,看到冲突的两群人。
“误会,都是误会。”周康正站在两拨人中间,笑着往外推着站在最前的青年,“周满,快回去。”
“回去,然后眼睁睁看着乡亲们被毒死吗?”
那个叫做周满的青年,握着匕首站在几人前,一身缁衣,冷笑不已。
其脸颊上,赫然黥着一个醒目的“劫”字。
他却丝毫不以为耻,昂首挺胸,横眉冷对。
在他身后,是今天陆续被收纳进来的病人,包括早上李明夷看到的那几位。他们虽不说话,一味回避地往后低着头,但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李明夷敏锐地抓住了对方话里的关键字眼。
“我没有想毒死你们。”他直截了当地道,“砒霜是用来毒杀蚊虫的,那点剂量人不会有事。”
周满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坦荡地回答这个问题,讥讽的目光愣了一瞬,随即再次狐疑起来。
“杀人犯也不会张口承认自己杀人。”
李明夷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众人面前。
周满戒备地抬起匕首。
对方的表情却似乎觉得可笑——
“突厥人要杀你们,还需要用毒吗?”
“你……”缁衣的青年张了张嘴,无可反驳。
这句话虽然残忍,却是事实。
江山易主,他们这些旧民,就像太行山下的蚂蚁,是死是活,全看新主人的心情。
只是这份残忍,太过直白,连一分让他们保全尊严的余地都没有。
就连周康亦有些不忍:“好了好了,先生也是为大家好,就散了吧。”
“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青年全然无视他的话,冷冷看着眼前之人,“突厥人会这么好心替乡亲们治病?恐怕,是想拿他们试药吧!”
见他不依不饶,执失思为已然不耐烦:“你再敢废话……”
“没错。”
李明夷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打断了他的话,也让几个突厥人纷纷一愣。
“于他们是。”却听他继续道,“但于我不是。”
周满持着匕首的手忽而有些无措。
对方的神情却端然平静。
“人活着就要吃饭,生病了就要医治。”
“想试着活下去,就回去躺着。”他停顿一瞬,语气毫无波折,“不愿意呆在这里的,现在可以回家。”
片刻的鸦雀无声。
谁也没有料到,这个此前自称医生之人,出口之言却如此冷漠。
然而那双和他们相似的黑色眼瞳里,却并未有与这番话语相称的鄙薄与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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