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史朝清不为所动地看着他压低的背脊,仿佛觉得这表演还不够有趣。
“既然无能,就该好好进学。”史朝义转过眼眸,瞥他一眼,目光之中并无太深的谴责,“学成之后,再把你的学识带回漠北。”
万万没料到他会这样说,阿使德里趴着的肩膀不住颤抖。
这对兄弟的性情实在不像亲生的。
李明夷想到了远在陈留的谢望和谢照。
不过,史朝义的仁慈恐怕也仅局限于自己的族人。地理、文化和历史的差异像一道难以融和的天堑,横亘在两个民族之间。造成隔阂的,绝不止是一场战乱。
似乎觉得这一幕实在乏味,史朝清看了两眼,便扭头走开了。
“看来又是先生出手相救。”
温热的血液流淌在四肢百骸,史朝义的神志很快恢复清醒,只觉得还有些虚冷。
他郑重地抬眸:“我们突厥一族绝不会亏待自己的恩人。”
这话存疑——就在刚才,史朝清还在声称要屠镇。
李明夷姑且不提此事,提醒他:“你只是暂时恢复,疟疾会反复发作。”
史朝义似乎明白了什么:“先生若有治疗的办法,请尽管一用。”
李明夷取出新鲜出炉的青蒿素粉末。
“这是可以根治疟疾的药物。”他顿了一顿,话锋随即一转,单刀直入地告诉对方,“但也可能致人死地。”
听到这话,史朝义闭了闭眼,短暂地思虑了一瞬。
“即便我就此身死,燕军也绝不会为难你。”
大燕的征途才刚刚开始,他绝不可止步九门。
史朝义睁开眼睛,远望南国。
那里有他们前半生未曾企及的丰饶土地,山川江河。
李唐一族,早已不复太宗风骨,实在不配这大好河山。
既然苍天生他于乱世,又岂能不争天地,不为枭雄?
既然要争要抢,那便宁可身死,也不能为病夫。
一种比生存更深切的欲望写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李明夷注视着这张年轻的脸,缓缓开口:“我要的保证不止如此。”
听他还有要求,史朝义收回目光:“先生但说无妨。”
“你弟弟,还有你们的士兵要退出这个镇子,现在。”
“你说什么?”
执失思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跪在地上的阿使德里亦骤然抬头。
在周围震怒交加的注视中,李明夷展开的手掌握紧,平静地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他那位弟弟的情绪实在太不稳定,而且前科累累,就算在文明年代,也是要关起来电两下的。
其他病人就躺在隔壁,他们选择把性命交托给自己,李明夷就决不允许别人去践踏。
“不可,少主!”阿使德里胸口急剧起伏,简直不敢想此人是何居心,“撤去士兵,若是被人偷袭,我们岂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他是中原人,一定是故意设计报复,少主不可被他欺骗啊!”
执失思为连连点头以示附和。
他看着李明夷的手,用眼神拼命暗示——
既然药已经被制出来了,大不了就抢过来。
即便只有他一人会用,有一镇人的性命作为把柄捏在手里,不怕他不配合。
撤去守兵,就等同于示人以弱,这是兵家大忌啊!
“只留下我的随从。”半晌的沉默后,史朝义简略地开口。
言外之意,这已经是退让的极限。
“少主……”
史朝义以眼神示意二人噤声。
他向来惜才。
刚直之人,如要硬折,只能折断而不能使其屈服。既然对方来自中原,就得用中原首领的驯化之道。
得到对方的承诺,李明夷握紧的拳头才慢慢松开,点了点头。
他本来也没指望能以一己之力救出这座小镇,但折中一下,至少他们有机会等到就在不远处驻扎的朔方军来援。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个略显违和的问题也随之浮现在他脑海——
已经快十天了。
两军几乎贴脸相对,箭在弦上。
为何唐军首领李光弼还不动手?
第52章 止泻
李光弼所带领的朔方军深耕西北,英武善战绝不逊于燕军,且实战经验丰富。就在前一段时间,郭子仪才率领他们把北方的高秀岩部打得龟缩不出,士气正是最高涨的时候。
按理,李光弼既然光速北下拿下常山郡,就该乘胜追击,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而他却没有。
一反常态的,以剽悍闻名的史思明部看起来也没有正面冲袭的打算。
两军相持,就像一对正仔细观察着敌手的老虎,杀气愈盛,其爪牙愈显克制。
仿佛都在等待着某个一击毙命的时机。
具体要等到什么时候,李明夷并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整个河北、甚至全帝国的目光,也都和他一样,持续地关注着这场逐渐开始转为消耗战的对峙。
且说眼前。
燕军已经撤出小镇,防守在外围。不知道史朝义是怎么说服自己的弟弟的,总归是把这个不稳定的炸弹送了回去。
李明夷也遵守诺言,向他交出了青蒿素。
接下来,就需要耐心的观察与改良。
这一夜度过得异常平静。
“喂,你快起来!”
次日清晨,刚刚从梦乡中恢复了精力的李明夷就被执失思为摇起来。
“怎么了?”
对方急切的脸色犹豫一瞬,还是直接开口了:“昨天少主吃了你的药。之后便开始腹泻,已经足足七八回了,是不是……”
药有问题啊?
有了头两回的例子,这话他可不敢再胡说。
腹泻原是常见的病症,他们也不是没有对策,只是被这人反驳惯了,对自己的判断,他一时也有些怀疑。
索性就全权交给对方处理罢了。
闻言,李明夷眨动眼睛让自己清醒过来,披起外衣、提起听诊器,并不惊讶地道:“走吧。”
房里的史朝义正在熟睡。
李明夷把听诊器贴在对方腹部,听着肠鸣音的情况。
对方的体温也在升高。
如之前预计的一样,短暂的低体温后,病人又迎来了一波新的高热。而在散热增加的情况下,看似简单的腹泻可能造成严重的脱水,同时也会耗竭病人的体力。
按照李明夷的要求,军医们没有倒掉病人的排泄物。刚才他已经看过,粪便的性质接近水样,腹泻的程度很重。
消化道症状是青蒿素的常见副作用,某种意义上而言,也算是比较幸运的副作用。
“可用药治疗么?”执失思为低声地问。
“用,不过不是用药材。”李明夷收起听诊器,在对方有些费解的眼神中,向外扬了扬下巴,“而是用食物。”
食物?
执失思为瞥了一眼阿使德里。
中原医者擅用食疗,这个他们是知道的。但现在少主已经腹泻不止,再进补食物,还能有用吗?
阿使德里守在床边,没有挪步的意思,也没有理会他。
算了。执失思为叹了口气:“有劳先生,我跟您去准备吧。”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厨房。这间院子本来是周家的宅邸,现在临时改成疟疾病人院,倒也算五脏俱全。
李明夷顺利地翻出一罐子糖和一罐子盐,还有一袋面粉。
对付腹泻的方法并不算难,只需要最基本的补液、止泻。
简单地配比了一下,一碗电解质水就兑好了。
“你先让病人喝糖盐水补液。”他一边吩咐,一边点火。
锅很快便烧热起来,热气腾出。
抱着碗的执失思为奇怪地打量他一眼。
认识这么久,可没见李明夷有亲自下厨的时候。难道中原医不仅擅药,就连做饭都能亲自操刀?
而让他失望的是,李明夷也确实没什么可以展示的厨艺。
他观察了下火候,便直接将面粉倒进锅里。
“你没放油!”执失思为忍不住提醒他,“会烧焦的。”
对方却用勺子小心地翻着面粉,直至其露出焦黄的颜色。
淀粉熟透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很快带上一股糊锅的苦涩。
“要的就是烧焦的部分。”李明夷满意地铲了一小块黑焦出来,晾了一下,用手指捏碎。
这种炒焦的面粉,米其林大师喜不喜欢他不知道,但肠道一定会。
通过覆盖、保护肠道的物理作用,焦面粉可以一定程度上平替止泻药物蒙脱石散,且基本不用担心过敏反应,算是应急腹泻的万金油。
“这就是止泻药。”他将手指上的焦粉展示给对方,简单交代,“用水冲服即可。”
只是最常见的面粉,经过炙烤,就可以治疗腹泻。
执失思为不觉失语。
药是药,毒也是药,甚至日常食物都能直接成药。
这个中原医一次又一次打破着他们的认知。
“你先去给病人补水。”见他怔怔看着自己,李明夷提醒道,“脱水了,他会更难受。”
“……哦,哦。”执失思为回过神来,记起正事,赶紧抱着水碗出去。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便有一道轻轻的脚步声落在门口。
李明夷转过脸去:“谁……”
“嘘。”
来人一个轻跃进门,左右看看,关上门躲在灶台底下藏了片刻。
直到确定没人跟来,他才重新起身,一边扒拉脸上的灶灰,一边冲着李明夷咧嘴笑了笑。
“算你还有点良心,没喊人来。”
缁衣带刀,面颊刺着一个劫字,正是那日为首闹事的不良人周满,周康的儿子。
现在守卫的士兵已经大部分撤去,周满想混进自己家的宅子可谓是熟门熟路。
但他和自己可不算熟。李明夷看向对方:“你来做什么?”
“饿了。”周满伸手向锅里捞去,“想和你说上几句话不容易,我都蹲了一晚了。快给我吃一……嘶,你干嘛?”
他吃痛地缩回手,看了看对方手里的勺子。
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你要吃东西,可以去柜子里找。”李明夷抽回戳中他的勺柄,继续耐心地刮着面粉焦,“这是用来做药的,你不要污染了。”
“污染?”周满往后一靠,双手撑在案台上,恍然大悟状,“哦——我忘了,先生已经是大燕的人,当然看不惯我们这些唐人的手脚了。”
见对方没有搭理的意思,他随便翻了个地瓜出来,往嘴里塞了一口,咕哝道:“先生已经享荣华富贵,不如给我也介绍个门路,认识认识小将军呗?”
“如果你想杀他。”李明夷语无波折地道,“我劝你最好换个时机。”
周满脸上的表情顿时消失。
“你什么意思?”
李明夷停下动作,转眸瞟他一眼:“他要是死在这里,你认为史思明会放过你吗?”
对方不请而至,意图简直昭然若揭。
周满冷笑:“某早已是生不如死之人,还会畏死吗?”
“你不怕死,难道不怕害死你父亲?”
“他早死了。”周满狠狠啃了一口地瓜,牙齿用力地咀嚼,“我阿耶在史思明来的那晚就死了。”
“即便你不在乎家人,其余乡亲的性命你也不顾吗?”
青年犹豫了一瞬。
他囫囵吞下一口地瓜,把剩下的半个抛开,接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羊皮纸。
“你看。”
李明夷顺着他的手看去。
羊皮纸上是一张地图,山川丘陵无不详尽。最下方的,是一条宽大的河流。
“这是河北地图?”
周满往后退了两步,观察门缝外的情况,见暂时没有异样,反手落上了锁。
他接着把羊皮纸铺在地上,严肃了神色道:“你知道为什么常山和九门的两军迟迟不动吗?”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李明夷摇了摇头。
“那你赌过骰子吗?”对方却问。
见他没答话,周满胸口起伏哼笑一声:“我就知道你是个呆子。我问你,若是你和别人赌,别人押一,你押五,你愿意赌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简单。
李明夷忽然领悟了对方的意思——
在仅有五千的朔方军面前,史思明不愿意将自己最精锐的部队豪赌进去。
赢了,也只是小胜;输了,就输了家底。
这正是郭子仪用兵诡妙的一点,就赌他史思明绝非安家忠犬,不肯为其倾家荡产。
而从现在的情势看,他把这位燕军大将的野心拿捏得很准。
五千精兵,不折不损,就能耗住强悍的史思明部,称得上合算买卖。
见他眼神了然,周满用手在地图上的北上位置比了一下。
“这里是云中郡,也就是高秀岩部所在。只要打通此处,郭将军就能直捣燕军老巢。”
他接着往下一划。
“而我们河北各郡,只要能防住史思明部,就能阻止他和其他南方燕军的回援。”
放在地图上,眼下的情势就更加清晰。
黄河以南,已为燕土。
但北岸,仍有义军的防线。
就是这道没有大将、没有朝廷援助,甚至没有多少正规军的散装防线,坚持至今,将燕军的战力隔黄河彻底切割。
按周满所说,郭子仪的布局思路就十分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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