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士兵说,他们都是从干杂事做起的。”周满浑不在意地往前走着,顺便和两旁看守的燕兵打了个招呼,表情倒是热络。
“哼。”旁侧的士兵斜眼看着他,并不打算理会。
初入军营,又非同族,被排斥也很正常。
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还能闻到木桶里传来的不妙味道。看来燕兵对周满十分警惕,不仅没有重用,连正常的后勤也不敢放给他,只让他在俘虏营收拾便桶。
“回去吧。”李明夷把周康的嘱托带到,“你父亲很担心你。”
周满顿住脚步。
持着长矛的燕兵立刻把视线集中在二人身上,生怕两人谋划什么。
“我是真心敬佩小将军的。”提着便桶的周满却笑道,“我现在想明白了,之前是我太冲动了,还好先生阻止了我。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来这里,就是刷恭桶我也愿意。”
听他如此表明忠心,士兵才放心地松了手。
李明夷却不太放心。
冲动行事,或许他还能阻止。但要是周满用了心去谋划,未必还能来得及发现。
“先生?”士兵提醒他可以进去了。
李明夷收回视线,提着箱子走进关押俘虏的地牢。
和还算舒适的营地相比,地牢里密不透风、光线暗沉,就连空气也阴潮潮的。两旁的唐军,目光集中在他这张中原的面孔上,情绪十分复杂。
“我是来替你们治疗的。”
说着,李明夷走到一人身边,打开箱子。
“呸。”有人往他身边啐了一口唾沫。
“堂堂七尺男儿,投身敌营,算什么英雄好汉!”
“胳膊。”李明夷向前搭出手,对身前之人道,“我给你处理伤口。”
见他不愿理会,身后之人越发被激怒。
“已经做了燕人的狗,就该舔你的主子去,做什么在这里假惺惺的!”
在他面前、手肘流血的年轻小兵,听到这话,似乎感到羞愧,讪讪地低下了头。
“嘶……”
还没等他下定抵抗的决心,受伤的手便被李明夷拽出来。
“想活下去没什么可耻的。”
这话,既是回敬刚才那人,也是告诉这个年轻的士兵。
“你们的父老乡亲,也不会希望你们用性命争一口意气。”
一边说着,他一边替对方清理伤口。
挣扎的力气慢慢减轻,小兵低着头,安静地接受他的治疗。
“你根本就不懂。”
临走时,李明夷听到之前那人冷冷地道。
“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比生命更重要的。”
周满也说过,他不知道,只是因为未曾失去。
李明夷并没有反驳。
没有经历过相同的苦痛,劝人放下显得太傲慢。
门外,是黑沉沉的天空,天际零星的寒星闪动着微茫的光点。地平线上,两颗明亮的星子若隐若现。
李明夷知道,那是土星和火星,被古人称为荧惑、镇星。在四月来临之际,可以在黎明的天边观测到它们的踪迹。
而现在,两颗星子几乎等亮,相距咫尺,在低空越靠越近,仿佛要将对方吞噬。
第54章 因为我来自未来
随着四月的到来,史思明部与李光弼军的接触战也越发频繁,几乎一边倒的优势极大地鼓舞了燕军的士气。胜利的曙光,似乎已经提前升起在九门的城池上,清晰地映照出其主人勃勃的野心——
拿下常山。
割据河北!
只要灭了李光弼部,诛尽义军,大燕帝国的战线会再次统一。而占据黄河一岸的史思明部也将雄霸一方,睥睨天下。
凯歌已经奏响,每个燕兵都摩拳擦掌,准备迎接属于他们的时代。
就在大军斗志最盛之时,一点不经意的异常却开始在军营中蔓延。
最开始,是有人忽然寒战发热,看上去像是染了风寒。
不过几日,患病的人数便增至十数。
而最先发烧的人,吃了军医所给的药物,却没有好转的趋势,反而在大汗后出现了不寻常的低体温。
——冷热相争。
阿使德里和执失思为有下乡治疫的经验,立刻明白了其真正的病因。
这是疟疾!
可这些出现症状的士兵并不像史朝义一样亲自到过疫区。若说这里的蚊虫也携带病邪,那为何直到今日才开始发作?
“此事不像天灾。”
阿使德里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病卒,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慢慢转眸。
“我去禀报少主此事。执失思为,你先以治疟的法子治疗他们。李……”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
身后的门帘被风吹动,李明夷离开的背影随之忽隐忽现,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头。
“呼——”
俘虏营内,周满刚刚刷完今天的便桶。
恶心的气味似乎还留在手上,在用饭之前,他用水冲洗两遍,随意地甩了甩。
“你干什么?”
这个举动立刻引起了旁边之人的不满,对方嫌恶地剜他一眼,扫扫手道:“脏货,你也配和我们曳落河一起吃饭?”
“你去。”另一个士兵向远处努努下巴,“那才是你吃饭的地方。”
他指的是军马的厩,外头还堆着一山的马粪,上头蚊蝇飞舞,味道简直令人上头。
周满鼓着腮帮子,委委屈屈地端着饭碗走过去。刚想开吃,便听见马儿长嘶一声,接着,便是一阵热烘烘的臭气。
啪嗒,一大坨马粪端端正正掉在他的眼前。
高傲的北方大马似乎也看不起眼前的两脚生物,眼睛往天上瞟着,马蹄不耐地踢着地。
“喂——”身后传来燕兵的呼喊,“快给它铲屎!”
周满回头应道:“我先吃饭……”
“吃饭?你别忘了,你现在就是负责屎尿的人!”那燕兵哈哈大笑,“我们的战马也是你的主子,还不赶紧伺候它?”
“……”青年的长眉在一瞬间克制不住地压下,很快又展开。
“好嘞!”
话音刚落,便见那几个戏弄他的燕兵眼色变了一瞬,忽然收了脸上的嘲讽,不做声地埋头吃饭。
周满回过头。
“跟我走。”来人一把拽起他的衣襟,将他向外扯去。
“诶诶诶,李先生!”
刚走出那几个士兵的视野,周满就挣脱了他的拉扯。
“你就不能许我好好吃一顿饭吗?”
他无奈地叹一口气,抬着眼眸看天。
天际,阴云滚滚。
浓重的黑云在劲风的吹动下,互相慢慢地靠近。被笼罩在黑暗中的天穹,正酝酿着猛烈的雷与电。
“军中的疟疾,是你做的吧。”李明夷开门见山地道。
周满眨眨眼:“什么?”
“这是在你行李里找到的。”
对方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上面是一小袋黑色的泥土,看上去平平无奇。
“疟疾的传播需要虫媒,所以一定有人把被感染疟原虫的蚊带来这里。”
而周满又刚好负责处理军中粪便。
或许作践他的燕军都未想到,他们所嫌弃的职务,正给了潜伏的敌人最好的施展机会。对于这种生命力顽强的小虫,排泄物简直是天然的营养基。
生物武器,亏他想得出来。
周满早知道瞒不过他,哂笑一声:“原以为先生是君子,没想到也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说着,他便伸手去抢那包泥。
李明夷往后撤手,盯着他的脸,将声音压得极低:“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当然。”周满无所谓地抬抬肩。
这军中又不是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疟疾的传播源,此事一旦败露,抓出他这个罪魁祸首只是时间问题。
但等到燕军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总是有人要死的。
用他一条命换来数万义军的生机,这笔账实在不亏。
“你不知道。”李明夷伸手扳住他的肩,郑重地警告,“你根本没有……”
“你就这么贪生怕死吗?”
青年用力甩开他的手,鄙夷地瞥他一眼。
“你看过了,镇子上。”周满抬起手臂指向远方,冷笑时指尖微微颤抖,“大家本来过着太平日子,如今家破人亡,只能看燕人的脸色过活。”
“还有地牢里头,那些义军,他们原本最痛恨兵役,现在宁可一死也要上战场。”
“还有我。”
周满自嘲般笑了笑,抬手指着自己的脸。
“我本大唐缁衣带刀不良人,如今却让突厥人在脸上刺字取乐。”
他笑着后退一步,红了眼圈看着身前像是没有情感的人:“听说你来自陈留,那里也早就被燕军占领,难道你就不怕你的亲友故人像我们一样被践踏,被羞辱吗?”
啪——嗒。
大雨落下。
雨幕,很快将二人的身影淹没,也将李明夷冷静的表情掩得晦暗。
“你控制不了疾病的。”
片刻,他缓缓地、轻轻地开口。
“你现在认为它可以帮你报复仇人,可你能够保证它不会蔓延开,不殃及附近的百姓吗?”
自然的力量绝非人类的私欲可以匹敌。
妄图操控它的,迟早会被其强悍无情的一面反噬,后来的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这一点。
面对这番质问,周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无奈地勾起唇角。
“我再不动手,燕军马上就能攻下常山。”
国不将国,家不为家。
谁还能顾虑这些虚无缥缈的未来呢?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对方却道。
李明夷眼眸雪亮,认真而笃定地注视着眼前固执的青年:“他们不会得逞,一切都会结束的,你不需要用这种极端的方法。”
周满只是笑:“你用什么保证?”
李明夷准备好的劝说被梗了一下。
周满的问题不算是刁难,那双已经失控的手上早就沾满了亲人的鲜血。如不拿出足够的诚意,是绝不可能撼动对方的决心的。
“用我自己。”
他一字一顿,以莫大的决心道:“因为我来自未来。”
周满愕然抬眸。
大雨不断冲刷而下。
与他近在咫尺之人,面孔仿佛在这一瞬变得极为陌生,那冷峻的轮廓也被雨水模糊。
李明夷望了一眼远方,确定了没人跟来,才从衣袖中取出一支笔样的东西。
他按动笔的一端。
一束细而明亮的光线穿破黑暗,照射出来。
周满的瞳孔慢慢放大:“这是什么把戏?”
“不是把戏,是电光。”李明夷用笔头指了指天空,“雷可生出闪电,在我生活的时代,人也可以自己引导出电,得到光。”
说完,他又按灭瞳孔笔,打开后盖,取出一枚扁圆的纽扣电池。
上面用很小的阿拉伯数字记录了电池生产的年月。
“你可能不认识这个符号,它代表公元两千零二十四年,而现在。”李明夷顿了顿,看着他,“大约是公元七百多年。”
也就是说……
周满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之人。
他来自一千三百年后的世界?
尽管对方的说辞荒谬得像天方夜谭,可之前闻所未闻的青蒿素,眼前的光笔,全都是他难以想象的事物。
一种不敢相信,却无可反驳的直觉告诉周满,李明夷没有撒谎。
他花了足足一刻才消化刚才听到的话,恍惚开口:“……所以你知道未来的一切?”
“不算一切。”李明夷坦诚地道,“但是大概有一点印象。”
他知道这场动乱会在几年后结束。
大唐的旗帜仍将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继续飘扬。
战后的人们,将会在百年的时光中治愈这场创伤,迎来新生。
“那……”周满的目光剧烈颤动,心绪在这一刻动荡不已。
眼前的机会不会再来,是相信他,还是相信自己赌上了一切的选择?
呜——呜——
长鸣的号角,忽然从军前传来。
这是全军集合、准备撤营的信号。
两人不可思议地对视一眼。
为什么燕军会突然要退兵?
“喂——李先生!”大约半刻后,远方忽然传来执失思为呼喊的声音。
雨势太大,他似乎也没看清对着李明夷的人,朝着大雨急切地扯着嗓子:“快回去,要撤兵了!”
李明夷两步蹚过泥水,径直跑到他面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哎呀!”执失思为跺了跺脚,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郭子仪领了两万朔方军南下支援,已经快到常山了!”
两万?
加上李光弼的五千精兵,合起来几乎是九门驻军的五倍。
兵家之法,最忌讳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以五赌一,胜算虽大,可一旦被以少胜多,就等于断了自己的后路。
史思明不敢赌的。
郭子仪敢。
扑通一声,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的周满跪在积满水的地上,仰面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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