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只是来玩匕首的。”李明夷瞟他一眼,“我建议你换个地方。”
周满登时竖起眼睛。
那张本就不算亲切的面孔上,天经地义挂着上位者的气势。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可无意中流露出的那股轻蔑,却精准地踩中了年轻人的尾巴。
“病人都好得很,我挨个看着喝了药,暂且没有病危之人,大家也还没人出现什么冷热之争。”
满意了吧?
他抬起下颌,视线居高临下蔑视回去。
“知道了,辛苦。”
对方抬手拍拍他的肩。
接着便掏出一卷银色的东西,将之在手上展开,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了进去。
有那么一瞬,周满差点没克制住拔出匕首的冲动。
“阿婆,我来看看你。”
找到昨日最先发声那个阿婆,李明夷戴上听诊器,仔细倾听她的心肺情况。
“呵……”
心脏跳动的声音中,一声叹息似的、轻缓低沉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
李明夷抬眸看着她——痒吗?
阿婆慢慢摇了摇头。
“郎君多大了?”
李明夷摘下听诊器,俯身听她说话:“二十九。怎么了?”
“没什么。”阿婆含笑注视他关切的面容,“只是想我那小儿子,今年也二十九,和你一般大。”
李明夷起身望了望四周:“他没来?”
阿婆却垂眸看着地。
“他……去啦。”
李明夷循着她的视线低下头,半晌没说话。
“郎君呢。”阿婆拍拍他的手背,慈爱地笑了笑。
和其他乡亲抱怨的冷酷之人不同,这分明是双温暖的手啊。
“家里人可好?”
怎么好端端的,到了突厥人手底下?
她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滚烫的体温从手上传来,李明夷摇头:“不太清楚。”
不管是一千年后的新世纪,还是数百里外的陈留,现在是什么光景,他都不敢轻易下结论。
阿婆仿佛明白了什么,笑容慢慢淡去。
“可怜的孩子。”她伸手触了触这张似乎不大爱笑的脸,“在突厥人手底下讨营生,很辛苦吧。”
倒也不算。
非要说的话,辛苦的人肯定不是他。
不过,他并没有推开这只表达着接纳的手。
“还好。”李明夷微微展唇,真心实意地道,“好歹还活着。”
活着本身已经弥足珍贵。他想告诉对方的这句话,却被那含蓄的善意,先一步传达过来。
其他病人的情况也大致和周满说的差不多。
疟疾的病程大约可以分为四程,潜伏期、寒战期、发热期,以及凶险的出汗期。届时病人的体温可能从40摄氏度的极高骤然降至35.5摄氏度的低体温,在护理手段匮乏的古代,死亡率绝不逊于任何天灾大疫。
目前他们使用的蚊香和中医的截疟法,最多仅在预防期和冷热相争前能有收效,一旦体温开始波动变化,病势几乎不可阻挡。
简单查看过病人的情况,李明夷便折回山前,继续和两个突厥壮丁加班加点地赶制青蒿素。
次日。
经过活性炭块洗脱、酒精重结晶处理工序,反复被萃取出的棕色膏体,终于一步步转变成熟悉的晶体状白色颗粒。
李明夷珍惜地将之一点一点取出,展在手心。
这个被誉为中国传统医药赠给世界的礼物①,穿越了一千年的时光,再次凝聚在他的手中,带来奇迹般的希望。
七日后。
在不同体型的哺乳动物身上反复实验药理,之后李明夷又多次调整萃取步骤中的各项参数,几乎不眠不休、夜以继日,终于得出一个初步的用药方案。
可问题也随之而来。
谁又来担当那第一只人类小白鼠?
虽然之前阿婆说过她愿意,但考虑年龄、体质等综合因素,李明夷并不觉得这是个优先的选择。
“……小,小少主?”
正在他头疼之际,执失思为略显讶异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下一瞬,脚步声急雨般袭来。
九门重郡如今的小主人,理所当然地闯进这道门里,目光冰冷,直射过来。
执失思为刚跟上一截,便被其步伐甩在后面,呆呆愣在原地。
“你算计我们。”
少年一把揪起李明夷的衣领,牙齿用力地磋磨,像在咀嚼被背叛的滋味。
李明夷垂眸瞥了眼意料之外的客人。
怎么跑这儿来发病了?
见对方迟迟没有松手的意思,李明夷抬手按住那个他亲自手术过的关节,让疼痛提醒对方冷静。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史朝清吃痛地甩开了手,狭着眼眸紧紧盯着他,像在仔仔细细判断着他的发音。
许久。
他从袖中抓出一把青青的绿色茎叶。
少年用力之深,手里的植株已经叫他捏得折了几断,从其指缝中浸出一点汁液。空气中,顿时飘散起淡淡的本草香气。
“这种药,难道不是你故意错记在那本书上的吗?”
第51章 低体温
书上的错记?
李明夷目光变了一瞬,伸出手掌:“给我看看。”
少年盯着他的眼睛,将握拳的手放上去,慢慢松开。
李明夷接过几乎被捏碎的植物茎段,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肯定地道:“这是香蒿。”
他立即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军营里有人得了疟疾?”
“你的那本书里,写着用青蒿汁治疗疟疾。”史朝清略过这个问题,微微向前俯身,鼻尖贴近,仿佛在嗅闻他身上的气味以辨敌友。
“这是阿使德里让本地的百姓亲手采来的青蒿,你说它是香蒿,那么是他们故意送错?”
他的语速一向很慢。
但杀意却异常凌厉。
李明夷抬起视线,斩钉截铁地道:“百姓们没有弄错,对他们而言,青蒿就是香蒿。”
对方眼眸转动:“那就是书上写错了?”
“是你们错了。”
他的目光从容对视回去。
“民间所谓的青蒿,的确是指香蒿。而治疗疟疾用的青蒿,却是黄花蒿,也叫臭蒿。”
在植物学上,香蒿被称为青蒿。然而,古代医学所书的青蒿实则是一类青色蒿植的总称,要判断究竟指代哪一种,必须结合具体的疾病。
也因两个学科对青蒿的定义不同,这个称呼的归属在一千年后还掀起过激烈的讨论。对于不精通中药的胡医而言,能犯下这种谬误就更不意外。
“所以不是书中记载有误,也不是药农采错了药。”李明夷目光冷嘲地向其身后望去,“而是用药之人无知其本质,因此用之无畏。”
刚进门的执失思为无辜地左右看看,最后回头——
阿使德里正站在门口,面色铁青。
史朝清漠然回眸。
“他是故意的!”阿使德里胸口一震,目光登时怯了下去,像是极为畏惧眼前少年一般,“属下也只是担忧少主病情。”
所以才闹腾一番,悄悄翻了那本《本草拾遗》的几页,偷了点皮毛,就急急赶着回去邀功。
“蠢货。”
史朝清嫌恶地转过视线,目光重新落在李明夷的脸上。
“他现在病情怎么样了?”李明夷则是问。
疟疾是有潜伏期的。阿使德里这样说,大概是史朝义回城之后症状发作,而这位自作聪明的军医没有老老实实截疟,反而错误地用了香蒿,延误了他的病情。
史朝清亲自来此,恐怕病人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
少年却只是冷冷看着他。
这人身上没有杀气。
但那股目空一切、众生平等的正直,更令人生气。
“知道了,先生会救他吗?”
“这要看他自己同不同意。”
一种刚刚问世的新药,谁也不敢保证它开启的是丰饶之角还是潘多拉的魔盒。仅仅从医疗的角度来说,年轻体健的史朝义的确更适合作为第一个试药的人。
“既然如此。”史朝清知道他的意思,也见识过这人的执拗,并不打算和他争辩,“你跟我走,自己亲眼去看吧。”
“不行。”李明夷一口回绝,“这里还有别的病人,你要治他,就把他带过来。”
听到这话的执失思为倒抽了一口凉气。
小少主亲自来请,他还敢提要求?
这人该不会真把自己当成上桌的主子了吧!
阿使德里的脸色则更加难看。
“先生会错意了。”史朝清唇角咧开,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兄长已经来了,正在外面的马车里。”
熊孩子。
李明夷皱了皱眉,懒得陪他玩口角上的游戏,转身往外走。
“先生应该庆幸刚才没有拒绝我。”
刚迈出一步,便听身后的少年以若无其事的口吻继续道。
“因为你要是不愿意,或者没有治好他,我就会杀了这里所有人。”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如果是在医院里见到他,李明夷一定考虑这个诊断。但在悬殊的阶级地位面前,史朝清这句话绝对不止是威胁而已。
“走吧。”这话是说给阿使德里的,“带我看看病人。”
阿使德里看了看他身后之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哦了一声。
“跟我来吧。”
史朝义已经被安置在一间单独的院子里,外头有燕兵重重守卫。一接触到他的身体,李明夷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体温很低。
他的脸色也极为苍白,嗜睡地闭着眼睛,对触碰没有太大的反应,周身不时颤抖一下,证明他还活着。
“他需要复温。”情况比预计得更差,李明夷果断道,“准备毛毡、热水,还有我的包袱。”
复温?
这个词虽然陌生,但不难理解。跟来的执失思为踟蹰了一下:“可是少主尚在寒战。”
经过几天的观察,他已经知道这是疟疾高热的表现。
“他不是因为体温寒战。”李明夷扒开病人的眼皮,打开瞳孔笔照了照,“这是低温导致的中枢系统异常。”
他的手指下,那对琥珀色的眼瞳正失焦地散着。
如果不立刻进行复温,无声息的低体温将会在几个小时之内带走他的生命。
显然随行的阿使德里还没有发现这一点。
见状,执失思为马上往后退了一步:“我这就去!”
李明夷继续检查史朝义的情况,眼神不觉停了一瞬——
如果没有他这个意外的时空旅客出现,史朝义会死在今天吗?
或者,在本来没有他的这段历史中,对方并没有调查这场瘴气,也没有感染疟疾。
而若是他刚才真的拒绝了史朝清,放任这场动乱的重要人物死去。
——这种自以为是的选择,可能把历史的车轮推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吗?
“东西备好了。”
执失思为气喘吁吁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把水温调到比人体热一些、但不会烫伤的程度,多准备几盆。”一边吩咐,李明夷一边将史朝义的手脚近端用绳子捆紧。
沉默了许久的阿使德里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这是做什么?”
“复温前的准备。”李明夷扔了一条绳子给他,示意他照做,“热水会促进血流,如果冷的血液进入心脏或者大脑,他只会死得更快。”
先复温最容易的四肢,相当于把血液“捂热”。但在此之前,必须保护好重要的心脑。
随着两人动手,执失思为也把兑好的热水搬到了床上。
回心的血流已经被暂时阻断,李明夷把史朝义冰冷的手脚分别泡进热水盆里,淹没至肘部和膝盖。
接着,取出一根金属的鼻咽通气管。
史朝清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门口,正狭长了眼眸盯着他的手。
“这是?”
“救命的东西,你也用过的。”说着,李明夷抬起史朝义的脸,快速而准确将通气管插了进去。
执失思为和阿使德里同时咽了口唾沫。
“别发呆了。”李明夷瞥了他们一眼,把面罩盖了上去,“热水。”
执失思为赶紧把水盆端过去。
之前麻醉所用的竹管,现在刚好可以继续使用,带着蒸汽的温热空气通过面罩和通气管,直接将热量传导到呼吸道中。
这样,就可以保证心肺优先复苏。
做完气道复温,李明夷逐个慢慢解开他四肢上的绳子。
安静的空气中,仿佛能听到血液慢慢向心腔流淌的声音。
片刻。
那双搭下的眼缓缓睁开。
“……李先生?”
模糊重叠的视野中,那张无甚表情的中原面孔出现在眼前。史朝义慢慢压着眼,试图看得更清,忽然听得身侧之人砰然一声跪下。
是阿使德里。
他跪在地上,心有余悸地闭上眼睛。
按小主人的性情,不管是因为被设计还是巧合,自己拖累了少主,被开除军籍、甚至打死都在所难免。而要是害得少主连命都没了,只怕他能在死前欣赏一百种酷刑。
不得不承认,他算是被这中原医救了一回。
“属下无能。”阿使德里向前深深俯首,“还请少主看在多年主仆情分上,将我的尸首带回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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