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对因疼痛而紧闭的眼皮下,眼膜赫然已经被染上一层淡淡的黄色。
“这是……黄疸?”
他立刻伸手,翻开病人的衣甲。
少年皮肤被晒得黝黑,所以乍一看并没什么特别的异样,但在避光的位置,还是可以看出轻微黄染的痕迹。
他竟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体征。
蛔厥、黄疸。
答案已经就在眼前。
李明夷慢慢触碰少年腹中的位置,继续询问:“你最近有没有呕吐或者排泄出虫子过?疼痛是否是时而极重,时而又像没事一样,所以才拖延到今天?”
站在一边的军医看着脸色凝重的二人,有些不解其意。
已经近乎虚脱的少年答不出话,下颌轻轻点了点脖颈。
李明夷与谢望对视一眼,果然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相同的回答——
“……胆道蛔虫病?”
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军医们却面面相觑,重复一遍这个词,试图从字面意思理解。
“李郎的意思是,长虫从肠道爬出,钻入胆道,引起疾病?”
这个说法倒算是大差不差,李明夷点点头:“对,蛔虫有钻顶的习性,所以偶尔会钻入胆道,堵塞在里面。胆汁淤积不出,引起急腹症。”
几人彼此互看一眼,视线理所当然地落在说话之人身上:“那又该如何处理?”
李明夷转眸看向草席上辗转反侧的年轻孩子,面不改色地吐出几字:“开腹手术。”
“开、开腹?!”
军医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口出惊人的民间医生,半晌才收起震惊的神色。
开腹手术并非一个全然陌生的词,传闻中华佗便曾经借麻沸散行此术救人。只是传闻终归是传闻,真从对方口中说出的时候,还是令他们诧异了片刻。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剖开病人的肚子,取出长虫?”
“是。”李明夷没有犹豫地回答,“病人此前已经反复疼痛、歇止,病程已经拖延太久,如果不尽早手术,很快就会病危甚至死亡。”
面对突如其来的抉择,军医们一时没有应声,只是沉默地彼此对视。
他们有这样的犹豫,李明夷并不感到奇怪。
即便是在手术技术已经出现很久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西方学者也一度坚持要等待胆道蛔虫病的缓解期再进行手术。
原因无他,缓解期的手术成功率更高。
且蛔虫感染实在太常见了。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疾病的危险性和致死率都没有得到实质性的认识。
而相应的结果就是,病人往往每次都在缓解期拒绝手术,之后又反复发作,最终拖延致死。
少年克制的痛苦声音从身后传来。
十五六岁的年龄,放在现代社会,蹭破点皮,流了点血,也许就会被家长紧张地送到医院。李明夷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安静忍耐过一次又一次的发作期,直到性命垂危。
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再不出手,这条年轻的生命就会葬送在他坚守的营地。
其他军医的脸上亦浮出一抹不忍。
毕竟,他还那样年轻。
如果不是因为战争,他还远远不到服兵役的年纪。这个时节,本该正在家乡的乌梅树上摘果子,等日头落了,再悄悄拿上笼子去河里捕鱼。到秋天,稻穗熟了,他也许会在友人的怂恿下提着稻谷去往心仪的姑娘家。肯定会被姑娘的阿耶一脚踹出来,那也无妨,还有明年、后年……
那才是他本该有的人生啊。
在李明夷坚持的目光中,终于有人开口:“听闻李郎曾行植皮之术,我等倒也很想见识见识所谓手术。不知还须准备什么?”
对方松口就好办了。
李明夷环顾一周。
这里比陈留的官医署更加简陋,但好在军营人手充足、空间足够,想要建设一个独立的手术室不算太困难。
幸运的是,临走时郭子仪也将器械还给了他。
这些器械没有用在大将军哥舒翰的身上,至少可以拯救一个坚强的小兵。
他再次看向众人,郑重托付:“我需要一间手术室。”
潼关的军医虽然也对李明夷做过的植皮术有所耳闻,但听到手术室那些近乎苛刻的繁琐要求时,还是有些为难。
“若真是按李郎所言,则所费不少啊。”
这一点,李明夷倒是没有反驳。
当初在陈留建立第一个手术室,是春娘和谢敬池轮流出资,所费的钱足够买下好几个劳动力。而今哥舒翰将军迟迟不肯出兵,运河要道又随时可能被安禄山截断,之后的每一粒军粮都是吃紧的,医药所费也必须花在刀刃上。
另一位军医亦叹息道:“且改建军营这样大的事,必须告诉田将军。只是……”
只是田良丘真的会答应吗?
毕竟,一个小兵的生命,在十万大军中,就像河里的一滴水,根本不足重要。
他们这样无名无姓的小兵,又怎可能与将军一样被重视呢?
对方的担忧,李明夷可以理解。
他神情平静地回视对方,眼神中却带着一种坚信,笃定道:“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两位将军,他们一定会珍惜每一个士兵。”
就如医者会珍视每一个病人。
将军二字的含义,身为将军者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话音刚落,正准备动身的几个军医,脚步却忽然被粘在地上,视线集中在李明夷背后,接着便自觉向两侧退开、让出一道。
李明夷马上回头看去。
不远之处,停下三匹骏马。
为首之人翻身下马,立刻向他们走来。大概是刚结束操练,他还没换下铠甲,一身铁光熠熠,照出坚毅的面庞。
跟在他身后慢吞吞下马的,是军医长赵良行和去通报的林慎。
看来他们此前的发现不仅引起了军医长的重视,也立刻被上报到了田良丘那里。虽然知道田良丘一贯治军勤恳,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但做到这个份上,还是不由令人生出敬佩。
“听说军中蛟墙肆虐,我来看看将士们的情况。”走到病人房前,田良丘目光扫视一眼,盔甲下的双眸罩在阴影之中,显出与寻常不同的严肃庄重。
正好,军医们将刚刚接治的那个小兵的情况向他说明。
对于军医的请示,田良丘没有立刻回答。
他脱下头顶的盔甲抱在手里,走进房中。
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兵,模样在所有病卒中也格外扎眼。田良丘径直走到他身边,蹲下身看他。
“将军……”年轻的士兵见到长官,下意识想要起身。
田良丘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小兵不知是疼的,还是因为激动,双肩不停发抖:“我,我叫丁顺。”
“今年多大了?”
“十五。”
田良丘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才十五,为什么要参军?”
兴许是因为第一次被长官亲自问话,少年紧张得似乎连疼痛都忘记了,脑子一片空白:“因为外头吃不饱饭。”
这句话一出口,他马上就后悔了。
怎么能在将军面前说这种话呢!
他咬着牙关,赶紧补了一句:“我,我是想打跑燕人,让阿耶,阿娘,还有村里的人都能吃饱饭。”
田良丘看着他,点点头。
“治病可能要吃些苦头,你愿意吗?”
小兵用力地压着下颌,吞了口唾沫,但还是说:“我不怕吃药,也不怕疼。”
“好。”
田良丘托起他的脑袋,把手里的头盔戴到他的头顶。
不太合尺寸的盔甲罩在那小脑瓜子上,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小兵抬着眼皮,看着罩在自己头顶属于将军的东西,瞳孔不敢置信地颤动。
“将、将军……”
“别看它脏得很,在战场上可救过我的命。”田良丘拍拍那头盔,笑着看着年轻的小兵。
“现在给你了。”
说完,他再次起身,转头看向已经齐齐站好的军医们,唇角严肃地张开——
“无论如何,都要治好我的士兵,这是军令。”
军令一下,手术室在当天就搭建完成。
手术即刻开始。
躺在手术台上、呼吸着甜油的小兵已经脱离了疼痛,正安静地闭着眼睛。
站在陌生房间中的三人,彼此对视一眼,继而同时将视线集中在病人暴露出的腹部。
这是军中第一例胆道蛔虫病,但以十万的基础人群数来考虑的话,很可能不是唯一一例。田良丘身为副将,需要关心的远远不止是一个士兵的安危。
这场手术意义非凡。
再次站在手术台前,李明夷深深呼吸一次,执起已经被消毒好的手术刀。
刀锋流畅、笔直地划过皮肤,一层一层打开视野。
腹腔中的脏器顿时映入眼中。
第61章 空肠憩室
暗红的肝脏水肿。
整个被打开的腹膜中弥散着淡淡的黄色液体。
这幅熟悉的画面,立刻让三人联想起之前的手术经历——
腹内感染。
大致查看片刻,李明夷用浸着盐水的布垫把周围的胃与肠道隔开,接着向前伸出手:“大腹钩。”
随着腹腔暴露,一股不太令人愉悦的浓厚气味也慢慢渗进口罩。林慎用力眨巴眨巴眼睛,把眼泪逼了下去,熟练地向主刀的位置递出器械。
李明夷一手托起肝脏,一手接过那把带着两段弧度的大拉钩,继续压开其下方的肠道,并小心翼翼地用它拉起肝缘。
肝脏被抬起后,他才慢慢松开一手,再次开口:“腹壁拉钩。”
另一把不算小巧的拉钩递到他空出的手中。
这把拉钩则从切口处将肋弓上拉,将手术野扩展得更加清晰。
在两把拉钩的配合下,压在肝面下方的胆囊被彻底暴露出来,与之相连的胆管也同时映入视野。
三人的视线顺着这条连接着胆囊的腔管下移。
林慎眯缝着的眼睛立刻瞪大:“这就是你说的胆总管?”
在手术室的准备阶段,李明夷曾经画图向他们示意过肝胆管的解剖关系。
“左右肝管汇合形成肝总管,而胆囊发出的胆管会注入其中,两者合为胆总管。”
这不就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嘛。
可当真正的人体被剖开、被直白地展露在眼前时,却和林慎想象之中的画面完全不同。
那根接纳了胆管的“胆总管”,足足有一寸来宽,差不多是他两个大拇指那么宽。而长度却只有半掌左右,整个管腔鼓胀到了极点,像是个随时要爆开的球。
如果仔细观察,还能发现它已经被撑得发白的表面偶尔跳动一下,仿佛容纳着某种活着的生物!
咚一声,林慎手里的器械滑进器械盆里。
一阵发麻的感觉从足底蹿起,让他表情控制不住地扭曲起来。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里面就是……
“专心。”李明夷的声音冷静地提醒着自己的器械护士。
他接着看向同样面带震撼的谢望,稍微换了个位置,让出两把拉钩的手端。
“拉不住的时候提前告诉我。”
拉钩是个体力活,涉及到肝胆的手术往往需要多名助手,大型手术还需要小组轮替。但现在有无菌手术经验的只有林慎和谢望二人,只能把一个人掰成两个用了。
谢望接过他手里的器械,点头表示明白。
林慎的注意力也随之回到主刀的手上。
“蚊式钳、小圆针。”那只手抬起。
林慎马上将器械递出。
对方却并没有立刻去打开看上去已经十分明显的病灶,而是先钳夹住起末端,接着用针头试探地戳了进去。
针尖拔出,带出一点可疑的浆液。
但没有血。
已经污染的小圆针被丢进废器的缸里,林慎看了一眼就别过脑袋,克制住自己那些恶心的联想。
确定不是血管,李明夷再次提起手术刀,以刀尖轻轻、慢慢地将饱胀的腔管表面划开一道口子。
拥堵在里面的内容物立刻暴露出来,从切口挤出纠缠的一团,冲击性十足地进入手术视野。
“呕……”林慎的喉咙难以控制地滚动一下,手指却本能地以最快的速度递上垫巾,接住差点掉进腹腔的内容物。
谢望亦狭了狭眼眸,盯着眼前这幅堪称恐怖的画面——
挤在胆总管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灰白色的线形虫体。
即便是解剖过上百具尸体的谢望,也从未见识过这种数量级别的寄生虫。
“是不是很像面条?”李明夷的声音偏在这时候淡淡响起。
林慎:“?”
他本来还没有联想到的。
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吃面条啊!
谢望也皱着眉没说话,眼神克制地闪动一下。
见两人反应如此冷漠,李明夷遗憾地打住了这个话题。
“李兄,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缓过干呕,林慎幽怨地注视向那双淡定的眼眸,“……你不仅不会撒谎,也不会开玩笑。”
“抱歉。”李明夷一边一根一根夹出虫体,一边认真反思,“我以后改进。”
“……那倒也不必。”
话虽如此,林慎还是忍着恶心睁开眼,负责地一条一条数着被取出的虫体的数量。
一百二十六、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
足足百来条蛔虫被取出胆总管,堆在弯盘里。
而这还不算结束。
确定胆总管已经干净以后,李明夷又将手伸向肝脏,慢慢按摩肝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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