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证。”林慎举起手臂,把手里捧着的盔甲盖在少年的头上,满意地嗯了一声。
他拍拍少年的肩膀。
“你可是当今世上手术时间最长的人,是举国第一!”
丁顺愣愣地扶着脑袋上的盔甲。
虽然不知道这个第一意味着什么,不过既然对方都肯定地说了,应该,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他用力地点点头:“嗯!”
见他终于振奋起来,李明夷微微笑了笑,向外挪开目光。
林慎是个聪明的学生,未必没有察觉到什么。
他并非没有想过告诉他们实情,只是未来之人,或许原本就不该存在于这里。
窗外,最后一抹霞光被地平线吞没。
几排结着果子的乌梅树伫立在营地旁边。
似乎感应到黑夜的到来,栖伏在上面的蝴蝶慢慢扇动磷翅,顺着夜风向天际滑去。
手术顺利完成的消息很快传到军医长赵良行那里。
得知这名发病的士兵已经转危为安,他立刻传令三人一同参与应对蛔疫的商讨。
“传闻昔日赤壁之战,曹军初至长江,被江水中的三尸九虫侵扰,从而士气大跌、军心大乱,则天时地利人和俱损,终为周公所败。”
作为有着数十年随军经验的老军医,赵良行显然深谙寄生虫病的厉害。他抬眸望一眼已经焦头烂额的众人,沉顿开口。
“蛔厥虽不致命,可若放任发展,则大损军中士气。我等必得想法除之。”
话虽如此。
可问题也接踵而至。
立刻有人道:“蛔厥可以复染,要想根除便需查明患病者。这发病者好判断,可感染者大多无症状,或是间歇起症,若要十万大军挨个排查……”
他们这百来人不得排查到明年去?
另一人也附和道:“此则一。再者蛔厥本非重病,黄河以南多数小儿有染,若是大张旗鼓治虫,只怕所费不少,也令百姓生怨啊。”
他们身为军医,军在前、医在后,有些事情不得不考虑。
赵良行不由沉思。
这些人发出反对的声音,并非不肯出力,而是面对十万大军,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不需要排查病人。”
就在军医们感到头疼之时,却听见门口传来异口同声的两道声音。
赵良行抬眸看去:“李郎、谢郎,你们来了。”
见两人连衣衫都没来得及换就赶来议事,他不由动容道:“真是辛苦你们了。只是不知两位何意,还请不吝赐教。”
李明夷先一步跨进门内,视线扫过一张张忧虑的面孔,徐徐开口:“蛔虫一旦出现在人群中,染病率可能接近五成,所以不需要一一排查,所有人都要接受治疗。”
所有人?
在场诸人目光交错。
出于尊重,他们并未直接反驳对方的观点,但脸上的表情显然不太同意。
毕竟——
“郎君有所不知。”赵良行踟蹰片刻,还是开口,“眼下安军正围攻南阳,准备截下江南的供给,将军已经下令严禁浪费。若是所有人都一起用药,只怕靡费不少啊。”
“但治疗未必需要用药。”回答的是李明夷身后的谢望。
他负手立于门前,脸上虽有疲色,眼神却熠熠坚笃。
赵良行若有所思:“谢郎的意思是……”
“以食疗之,则不需靡费,且人人可行。”
谢望话音刚落,身后便出现一道气喘吁吁的身影。迟迟归来的林慎举着一盘什么,大阔步走进众人的视线中。
“赵公请看。”
赵良行定睛看去——
在他手上的木盘上面的,是几颗乌梅果子,以及几根梀枝。
“乌梅可以安蛔驱虫,梀皮亦可以杀虫情热,只要把这两样熬成汤饮,分给士兵,就可以压制住蛔厥之疫了。”
解释完药理,林慎看向恍然若悟的众人,露齿笑了笑:“现在正是乌梅结果的时节,梀更是到处都有,所以不必靡费军资,只要让士兵们自己采集,煎熬饮水,就足够驱虫了。”
李明夷亦点头表示赞同。
乌梅中的鞣酸可以抑制蛔虫生长,苦楝含有的特殊酸与酮更是天然的杀虫剂。所以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两种这个时节刚好可以采集的植物,结果竟和谢望与林慎的想法不谋而合。
听林慎一番有理有据地说来,赵良行不住颔首,面露欣慰之色:“老夫明日便将此法上报给田将军,但愿能有所用。”
这个棘手的问题,竟然就这样轻易地迎刃而解,其余军医钦佩之余,亦不得不感慨:“果真是王公的学生,实在非我辈可以企及。”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李明夷与谢望同时向远方天际遥遥瞩目。
天幕的一角,长庚星明明烁动。如那双深沉的眼眸,依旧注视、引领着后来的人。
三人的提议被赵良行提给田良丘后,立刻得到了批复。
一时之间,军营上下几乎人人手捧一碗乌梅梀皮汤。因其味道酸涩解暑,又能润肠驱虫,士兵们不仅不抗拒,反而乐得再来一碗。
“你们可真厉害!以前郎中给我开的药都是苦的。”
为了清除体内可能存在的余虫,接受过手术的丁顺也喝上了乌梅汤。没想到药还能这么好喝,他打心眼里感到佩服。
这些夸奖的话,林慎最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十分淡定地问道:“现在还有没有再排虫?”
少年摇摇头:“前两天还有一两根,最近彻底没有了。”
他低头看着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我得赶紧好起来……”
“好起来,然后去打仗?”
丁顺点点头,又摇摇头,抱着那个大一号的盔甲,远远看向窗外操练的军队。
“我要去保护将军,保护潼关。”
五月的上旬,就在逐渐袭来的炽热夏风中度过。
随之而来的,还有西都长安来的一个又一个宦使。
他们随着马车颠扑赶到,带着皇帝最亲切的问候——
哥舒翰疾愈否?
田良丘是怎么把他们打发回去的,李明夷大概可以想到。
然而随着河北对峙胶着、南阳坚守不出,本来一边倒向大燕的胜利,似乎又被人们的祈祷扳动,重新降临在唐的阵营。
与此同时,关切终于变成了催促,一连数日,西都的车马不绝停在军营前,明示暗示哥舒翰即刻出关,歼灭敌首。
这日。
李明夷刚刚走出手术室。
一道熟悉的身影自墙角转过,映入眼中。
“你就是那位可行手术的李郎吧?”对方笑容款款,屏退了左右,单独走到他面前。
日光灼烈,李明夷微微眯缝双眼,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这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他有印象。
杨国忠的下属,灞上驻军的将领杜乾运。
第63章 解酒
李明夷初来潼关时,杜乾运曾专程拜访过驿站中的医者们,算是已经见过一面。
但当时他并没有和对方说过话。
现在这位杨国忠麾下的将军单独找上他,显然不是为了打个招呼。
“听闻李郎医术绝世,可移植皮肤、开腹取物,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杜乾运徐徐向前迈步,在李明夷的身前停下。那双含笑的眼眸上下打量过来,大有欣赏之意。
他俯身靠得极近,声音亦压得低沉:“不知哥舒将军之疾,能否以手术治疗?”
李明夷敛眸看向对方,委婉地回答道:“手术不是万能的。”
闻言,杜乾运直起背脊,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他并未继续追问,而是将目光东眺,望向远方。
“听说陈留城破之前,你曾为燕伪太守郭纳行开腹手术,可他终归还是叛为燕官。”
说到此处,杜乾运脸上的笑意收起,遗憾地长叹道:“本将真是为李郎感到可惜啊——应救之人不可救,而救了的人却枉费李郎一番苦心。”
“将军想多了。”
李明夷不为所动地看着对方:“对我而言任何人的生命都一样重要,治病就是治病,也没有什么苦心。”
杜乾运可不信这话:“难道阁下除了医术,就无所求,无所想?”
“有。”李明夷坦然道,“我想过这条路,不知将军能不能让一让?”
杜乾运微勾的唇角动了动,忍了一瞬:“李郎真会玩笑。”
“不及将军。”话不投机,再聊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李明夷颔首算是告辞,将目光转向前方。
“你有句话说错了。”
擦身而过的瞬间,杜乾运的声音在背后冷冷响起。
“事有轻重缓急,人分三六九等。救一将等于救万民,而救一只蝼蚁却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哼了一声,而后重重笑了笑。
“杨相很欣赏你,也望先生能以大局为重。”
午后的日光一束一束直射至地面,前方的视野被滚烫的空气扭曲变形。
扑面而来的热潮中,李明夷脚步停顿了一下。
就在杜乾运以为他要回心转意之时,他却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阁下刚刚回来,可能不太清楚,手术室不能随便进入。”
他的视线落在对方脚下。
杜乾运往下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脚尖正蹭在一条白色的线上。
他额角隐隐跳动一下,默念两句大局为上,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
正想继续开口。
刚一转头,便见那道停下的背影重新迈开步伐,没有停顿地向前走去。
军医处。
一走到门口,便听见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痛——!!”少年的声音打着颤,忍不住嘶了一声,“小林郎,要不,要不还是等李郎回来吧?”
林慎尴尬地持着镊子剪刀,正一抬头,便看见从门口走来的李明夷,赶紧向他求助:“李兄,劳你看看。”
谢望不在,大概是在外出诊。
李明夷走过去,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会拆?”
林慎诚实地点了点头。
按原计划,今天应该是丁顺拆线的日子。
病人打开的衣襟中,腹部的切口被严丝合缝地对齐。但和之前谢望缝合的方式不同,李明夷缝合的伤口中间看起来没有被线穿过,线和头都在切口两侧。一开始林慎还没意识到这种缝合的特殊,等到拆线才发现无从下手。
他左看右看,还是不解:“为什么要这么缝合伤口啊?”
李明夷刚好洗完手,擦了擦水。
他从弯盘里取出消毒好的镊子和剪刀,提了提线结,亲自演示给他看:“这叫褥式缝合,这种缝合方法对合很好,并且可以减低伤口张力,有利于愈合。”
而相对的,其缺点就是对新手不算友好,很多第一次拆除这种缝线的年轻医生都会像林慎一样摸不着头脑。
说话间,李明夷手中的剪刀探入线结下方,紧贴着针眼将缝线剪断,拉出另一侧的线。接着,又剪断对侧的线,从这侧拉出。
看似复杂奇妙的缝线,就这样轻松地被拆下了。
“世上还有此种缝合伤口的办法。”不仅林慎看得眼直,一旁的军医长赵良行亦感到惊讶。
他们从军为医,本以外科见长,但在这位出神入化的手术家面前,自己的技术就像小儿弄棍一样不足挂齿了。
赵良行忽然想起什么:“听闻王公最擅金针拨翳之术,李郎既然为其弟子,想必青出于蓝。”
金针拨翳,指的大概是早期白内障手术。
师承王焘这事纯属是林慎胡编乱扯的,李明夷一剪一剪地拆线,如实地回答:“王公没有教授我这个。”
林慎也道:“金针拨翳需眼疾手快,哪怕差一丁点都能令人致盲,所以王公八十以后便未再行此术了。”
他抬头看了眼若有所思的赵良行:“赵公是有亲友目中生翳么?”
赵良行道了声如此,又摇摇头:“只是问问罢了。”
剪刀咔嚓几声,一半的缝线就被拆除干净了。紧张闭着眼睛的少年,本来已经做好了再挨一次痛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眼皮觑着一点一点撑开。
“好,好了吗?”
“嗯,过几天再拆另一半就行了。”
正说话间,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几个勾肩搭背的小兵,面颊酡红,跌跌撞撞就要往门里闯。
一股浓烈的酒臭味散发在热风中,几人不由同时皱了皱鼻子。
赵良行皱着眉起身:“你们走错了,快回去休息吧。若是让田将军知道你们白日酗酒,可是要军法论处的。”
“田将军?”有人长长打了个酒嗝,“哪个田将军?”
他向左右看看,拖长了语调笑着:“连仗都不敢,那还能叫将军吗?”
剩下几人大概也是醉得厉害,竟浑然忘记身在何处,也跟着吃吃笑起来。
“不是的。”
丁顺捏着衣角,有些畏惧地看着酩酊大醉的前辈们,声音蓦地大了起来:“将军不是你们说的那样的!”
“哈。”
听到反驳的声音,那人丢开同伴的肩膀,打着晃走到他面前。
“小鬼,你懂什么?”他轻蔑地打量着还躺在病床上的少年,咧开唇角哼笑两声,“你上过战场吗?杀过人吗?挨过刀子吗?”
一连串的发问逼得丁顺说不出话。
“狗屁不是。”那人面无表情地骂了一句,长长打了个呵欠,就地一坐,仰头看着一旁的军医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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