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兄,病人已经麻醉好了。”片刻,林慎的声音将李明夷的思绪重新拉回这场重要的手术中。
他递来一支装好刀片的手术刀。
李明夷收回不觉飘远的视线,目光重新集中在病人展放在手术台上的右手臂。
寻找正中神经的手术标准切口位置是——
光线在手术刀的刃面上一掠而过,李明夷压下刀锋,切向肱二头肌中段与上段的交界处。①
相比于之前的手术病人,因痉挛而紧绷的肌肉明显更加硬质。因为缺乏有效的肌松药,即便病人已经在麻醉的状态下,李明夷也能清楚感到下刀的阻滞感。
“血管钳。”
林慎马上递出这个熟悉的小型器械。
伸手接过后,李明夷并未用之钳夹血管。实际上,因为肌肉紧绷地压迫着血管,术区的出血量比以往的手术更少,谢望只需配合李明夷提刀的时机,就能条不紊地把手术野整理干净。
“一般来说,这种软组织适合钝性分离,也就是用这些不锋利的手术器械和手指进行分离。”
比起之前大型的开腹手术,只在肢体上开窗的手术要轻松不少,也给了李明夷实地教学的时间。
他转过手术刀,用刀柄配合着另一只手里的血管钳,慢慢深入肌肉的间隙,按照解剖的结构一点点剥离,露出包绕的血管和神经。
这种手法不像用刀刃的锐性分离,看上去也很温柔。
但在肉眼之下,肌肉并不像图纸画的那样根根分明。尤其因为痉挛的原因,病人手臂的肌肉彼此挤压、挛缩,很难分清各自的真正界限。
要做到这种游刃有余程度,无疑需要更加丰厚的经验积累。
谢望向林慎要了拉钩,帮助李明夷打开手术野,目光同时追随着在他手中灵活游走的金属器械。
随着肌肉被一层层解开,勃勃跳动的血管暴露出来,谢望紧紧跟上的眼神忽然一变——
那根本该处于此处的白筋不在。
在遇见李明夷之前,他虽然并未做过真正意义上的手术,但解剖的尸体也有一百以上。在每具尸体相似的位置,他都曾解剖出一根细细的白筋,无一例外。
被李明夷称为正中神经的这根筋,本该就在此处大血管的外侧。
然而在哥舒翰这个大活人身上,这根比棉线还粗的筋线竟然不存在!
就连林慎也觉得不可思议。
根据李明夷提供的解剖图,他们的目标结构应该就在这里啊?
可就在三双眼睛齐齐的注视下,不管李明夷如何翻找,始终都找不到那根本应该很显眼的神经。
“李兄。”经过多次波折的手术,林慎也早就习惯于意外的发生,不再像当初那样咋咋呼呼,倒是被锻炼出了冷静的思维。
他尝试推理:“或许将军天生就没有所谓的正中神经?”
神经这个概念对于这个时代的医生而言还是太过陌生,所以他们尚且不能意识到其不可或缺的重要性。李明夷停下手里的器械,只是摇摇头。
“我还没有遇到过先天正中神经缺失的情况。”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
“所以,是它的位置不正。”谢望的语气肯定。
听到这个最合理的答案,林慎意识到,这场手术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了。
本来他们预计的手术时间并不算长。
毕竟和开腹探查、寻找病灶的手术不同,切除正常的人体组织只需找到其生长的位置。可现实又一次给他们带来了挑战,甚至比以往更难。
这一次,连提示的症状都没有!
鬼知道那根神经现在长哪里去了。
总不能把将军的手臂全部剖开来找吧?
一想到刚才哥舒翰恫吓他的眼神,林慎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李兄……”林慎愁眉苦脸地看过去,刚打算开口询问下一步的操作,声音忽然一顿。
一种许久不见的兴奋与激动,正闪烁在那双本冷静、理性的眼眸中。压在口罩下的半张脸,微微被汗水湿透,竟像是在……笑?
林慎用力地眨眨眼,疑心自己看错了。
“你不……”担心吗?
躺在手术台上的可是哥舒翰,是潼关十万大军的兵马大元帅!
田良丘殷切的托付还在耳畔,站在他背后的还有关内的万千兵民。病人的身份,无形之中也给他们添加了一重负担。
手术出了岔子,林慎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而李明夷,竟然还在笑!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在林慎无语的注视中,李明夷兴奋地抬眸看向年轻的学生。
人体的构成,是如此严密科学,又千变万化。
即便是手术经验超过一千台的自己,也时常会遇到各种莫测的情况。可正因这些超出知识的发现,才吸引着他一次又一次划动手中的解剖刀,去探寻这个无尽的迷云。
未知,这正是手术的魅力。
林慎歪着脑袋迷惑地看了看他,又看向在他身边同样跃跃欲试的师兄谢望。
谢望似乎也被挑起了兴致:“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明夷的回答很简单。
“继续找。”
他再次低下头,向林慎伸出手:“组织剪。”
“哦!”
拿到器械后,李明夷思索了不到一秒钟,便开始向前臂内侧做钝性分离。
“正常情况下,正中神经应该走行在上臂肱动脉外侧或者前外侧,所以这根血管是其位置的标志之一。不过,有时候也会出现变异。”
解释的同时,他已快速地分离开病人手臂内侧的肌肉。
一根细细的白色筋线出现在视野中。
“这不是正中神经。”还没等林慎开心一秒,谢望的声音便残酷地结束了他的庆幸。
这个位置谢望也解剖过很多次,此处往往也有一根白筋。所以倒推可知,这不是正中神经。
“没错。”李明夷的话也肯定了他的猜想,“这是尺神经。”
但他的脸上却并没有沮丧之色,反而,一种越发接近真相的紧张与振奋浮现在他眼中。
和热切的表情不同的是,面对跳动的血管、细长的神经,李明夷谨慎地换了手术刀柄和血管钳,继续钝性分离这些结构周边的组织。
忽然,被他操控的器械停住。
谢望和林慎的视线紧张地注视过去——
在几乎相反于正常位置的手臂内侧肌肉深处,隐隐出现了一根细而韧的白色筋线。
“神经根拉钩。”
进行分离的那只手保持着现有的姿态,李明夷稳稳伸出另一只手。
林慎深呼吸一口气。
大概也被他感染了吧,一边递出器械,他一边想。
现在,他好像也可以感受到一点对方口中的“有趣”。
李明夷用这把小型的拉钩小心翼翼地勾起这根让他们苦找的神经,向谢望递出。
对方以一贯的沉稳接过,谨慎地抬眸:“你准备如何切除?”
找到正中神经只算是这个手术实质进展的第一步。
李明夷沉思一瞬,先是一点一点细致地将它从人体中剥离出来,目测了一下。
大约只有2至3毫米的直径,算是正常范围内,在肉眼中足够清晰,不过要做部分切断,挑战的难度就大了许多。
“神经探针、眼科剪。”
比神经也粗不了多少的器械被递了过来。
“凭感觉吧。”李明夷这才回答谢望的问题。
“感觉?”林慎有些惊讶于这是李明夷能说出的话。
但很快,他便明白——
就像刚刚找不到正确的神经时,李明夷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直接选择向完全相反的臂内寻找,这或许也是一种感觉。
也可以称之为经验。
林慎再一次抬起眼眸,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咫尺之内、却仿佛遥不可及的主刀医生。
这样令他们惊心动魄的手术,他到底完成过多少次?
还未等他从讶异中回神,只见对方操控着眼科剪,将被牵起的神经外层的膜剪开,接着用小型的探针将其进一步分离,把本就不算粗的神经又分为五束。
要达到解痉的治疗效果,需要切除至少百分之五十的神经纤维。
所以接下来,要剪断其中的三束。
面对这支支配着一部分手臂、重要非常的外周神经,李明夷的动作停顿下来。
在改良后的术式中,现在应该用神经电仪器分束进行测试,根据肌肉收缩情况,优先切除低阈值的分支,以此最大程度地保住病人术后的手功能。
而在现有的条件下,到这一步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极限。
上天,请你再仁慈一次。
他默默地请求。
接着,在身旁两人大气也不敢出的注视中,慢慢伸出那把小巧的眼科剪。
咔的一声,他将其中的三束剪断。
第66章 医学永远不是一条纯白的道路
从中切断之后,李明夷继续在其上方约一厘米的位置做了同样的切口,以保证这三束神经纤维不会再生。
这同时也意味着,这只手臂的功能将在几个月后永久地丧失一部分。
所为仅仅是决战前的振臂一呼。
不等价的置换,如同与魔鬼交易,如果是一千年后的自己知道唐朝的这场手术,一定会痛斥为中世纪的邪恶。
微型的拉钩慢慢松开,李明夷将残余的神经纤维妥善地放回原来的位置。
“正中神经部分切除完成。”
宣布完第一阶段的手术完成,李明夷规律地深呼吸几次以作休息。短暂的停顿之后,便继续深入钝性分离,在肱二头肌与肱肌之间寻找需要部分切断的第二根周围神经,肌皮神经。
这根神经倒是规规矩矩地走行在经典的解剖位置上。
看到逐渐在肌肉中被暴露出来的白色筋线,三人不由同时松了口气。李明夷重复刚才的过程,小心而仔细地进行分离、切断。
直到这时,林慎才把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想着上半程的意外,认真请教:“方才你们说病人的神经走向和普通人不一样,那李兄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该去那个位置找的?”
“遇到过一次就知道了。”李明夷的视线专注地集中在细小的神经上面,漫不经心地回答,“手术的成功概率是例数堆积起来的。”
林慎眨了眨眼,仍看着他。
“那……”一边递出器械,他一边问出了那个好奇许久的问题,“你有失败过吗?”
话刚出口,他就有些自悔。
在手术台上问这个问题未免太不吉利。
“有过。”
出乎林慎的意料,对方直接回答了这个问题,干脆而坦诚。
轻轻咔的一声,肌皮神经也被剪断了部分。李明夷耐心细致地处理着剩下的步骤,眼神没有因此有一分的动摇。
“所有手术的成功都是建立在失败上的。”他说。
就像眼前这个曾被医学界废止的手术,最初的病人因其终生残疾。但就在短短一百年后,它在显微镜和神经电的加持下重新回到手术室中,拯救了成千上万因脑瘫而肢体痉挛的儿童。
完成世界上第一例外周神经部分切除术的医生是罪人,而完成最后一例的医生是救世主。
医学永远不是一条纯白的道路。
“如果不能从失败和死亡的阴影中走出去,是做不了医生的。”
回答完这个问题,李明夷松开持物许久,已经紧绷的双手,把位置让给自己的助手。
“缝合吧。”
比起一层一层结构规律的腹部,肌肉复杂的手臂缝合难度陡增。但对于解剖经验充足的谢望而言,这个工作应该算不上为难。
谢望也没有推辞的意思,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实践自己的练习。
虽然把缝合留给了助手,李明夷也没有就此休息,观测着患者生命体征的同时,一眨不眨地观察着谢望上下穿梭着针线的手。
和最开始不同,他看起来已经很适应持针器,缝合的手法也更接近于科学的方式。可以想象在这段分开的时间里,他独自在无人处练习了多少次。
林慎亦难得地久久沉默,只是配合着谢望给他穿线、递针,目光不时落在李明夷专注的脸上。
失败这个词,实在很难和眼前这个男人联系起来。
过往和对方的一幕幕对话在脑海中闪回。
林慎忽然明白——
那笃定与坚持的姿态,并非是因为对成功的全然自信,正相反,是来自他所真实经历的,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咔嚓一声,谢望剪断了最后一根缝线。
见师兄已经缝合完毕,林慎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看了眼角落里的漏刻,终于宣布了手术结束。
撤去甜油两刻之后,哥舒翰从麻醉中醒来。
他似乎还不大适应麻醉后晕眩的感觉,用力眨动了两下眼睛,找回清醒的认知。
“您感觉怎么样?”谢望为他搭脉。
“像是睡了一觉,眨眼就醒了,倒是做了许多梦。”
哥舒翰偏着头看了眼远处的漏刻,距离他入睡竟然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他略显惊讶地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眼神微微恍然。
那长长的梦乡中,他又回到少时的自己,鲜衣怒马,纵往天涯。
而后,他成了李唐王朝的大将,领着千军万马在月色中踏过茫茫大漠,驱逐敌寇,坐镇河西。
再后来,他老了,也病了。本以为就此解甲归田、饴儿弄孙,却在长安家中收到圣旨,再次被封将拜帅。那天,皇帝亲自把天下瞩目的潼关交到他的手中。
数十年戎马历历在目。
所谓黄粱一梦,大约如此。
身边随即有人走开,将窗户打开透气。明亮的日光映照在脸上,提醒着他这场大梦已醒。哥舒翰闭上眼睛,回想到梦里的情境,释然而笑。
“很好的梦。”
手术结束后的数日,哥舒翰的右手臂在术后锻炼中慢慢被打开。肌肉痉挛的解除,其本人感知是最为明显的,再一次张握自己已经残疾良久的右手,老练如哥舒翰也不由露出惊叹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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