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素来温和的脸上却掠过一抹沉重的肃杀。
“押下去,即刻处斩。”
说罢,田良丘扶刀转身,看向面如纸色、战战兢兢的几百灞上士兵。眼神亦褪去凶煞,回复温和。
“你们都是灞上的士卒,从将而行,本将相信这不是你们的本意。眼下燕敌在前,切莫忘记刀刃该对向何人。”
本以为大祸临头的士兵,根本没想到刚刚杀伐果断的将军并未直接严刑施以惩戒,甚至肯以好言相劝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士兵,不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谁起了个头,大喊一声“愿追随将军”,只听哐当的声响落地,几百士兵一齐放下了长矛。
田良丘颔了颔首,将目光转向房中。
握着兵刃、榔头和小刀的众人万万没料到事情急转,余悸之下,亦感到一股股热血冲上头颅。
他们终于可以出兵对燕。
那些流过的血,终于可以血债血偿!
无声的激昂中,李明夷安静地看向被崇敬的目光所簇拥的将军。这一瞬,无数的身影在他身上重叠。
有决胜千里的郭子仪。
也有屈从忍耐的郭纳。
还有那个被刀刃横穿、未肯倒下的青年。
而田良丘只是压下刀柄,带上已经被无数刀刃锁喉的杜乾运,转身迈入热烈的日光中。
杜乾运被问斩在三军之前。
这个消息和哥舒翰决定出兵的军令一起传遍了整个潼关,并以百里加急的速度递往朝廷。就如杜乾运生前所预料的一般,不管是皇帝还是宰相,在盛大的斗志中,谁也没有在乎一个小小的地方将军的死活。
所有人的目光,现在全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
一种无需言语的期盼,跟着大批粮草一同来到潼关。
是夜。
传令官再次来到军医处,请李明夷到大帐中。
“去吧。”赵良行仿佛明白了什么,接过他手中的药舂,“田将军不会强人所难的。”
李明夷点点头。
军令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医者可以改变的,但于他而言,那不是将军,而是自己的病人,没什么值得畏惧的。
跟着传令官,很快便见到了忙碌中的田良丘。
全军整装待发,哥舒翰又卧床不起,几乎所有的事务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也让他脸上添了抹不常见的疲态。
见李明夷来,他放下手中的羊皮地图,微微笑了笑,开门见山地道:“潼关军不日就要东征,元帅想亲自指挥,以振三军,不知先生此前所言的手术还能否可行?”
他的态度很客气。
但并没有允许拒绝的意思。
李明夷敛眸看着脚下的土地,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片刻,他低声问道:“元帅为何改变了想法?”
田良丘似乎并没料到他会对此事好奇,看着这位不知该说无畏还是莽撞的医者,只道:“这不是阁下该问的。”
“我要知道病人真实的想法。”李明夷深纳一口气,抬眸坦然地与之对视,“就像将军会保护每一个士兵。”
田良丘徐徐起身,走到他的面前。
眼前的年轻人,表情和之前一模一样。
顽固,执着,不识抬举,自视甚高。
却偏偏有种让人折服的力量。
“你打过仗吗?”他问。
李明夷想了想,诚实地摇摇头。
九门那一役,他实则连唐军的影都没见着就被带走了,去往邯郸路上的那个小冲突,实际上也算不了战役。
不出意料的回答。
田良丘负手而立,神情严肃下来:“打仗有上中下策,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赢。”
李明夷更加不解。
既然要赢,就应该死守潼关,等待郭子仪的捷报。这个共识,哥舒翰有,田良丘应该也很清楚。
见他直白地露出疑惑,田良丘轻声笑了笑,目光远远望向门口。
数万的大军驻扎在此,营地相连,在漆黑的夜中,亮起上千盏灯。
明亮的视野外,是崇峻的山岭,耳畔,可听闻滔滔的江河。
他慢慢眨动双眼,眼神亦被这幅场景点亮,在李明夷困惑的注视中,再次开口——
“赢,有两种。”
“赢过敌人,或者赢得人心。”
田良丘转回视线,重新看向身前带着迷惘的年轻人。
“将军之所以能成为将军,是因为被士兵拥护。国家能否存焉,不在一场战争的胜负,而在这里。”
他伸出手掌,点了点对方的左胸膛。
“现在,你明白了吗?”
徐徐的风从远方吹拂而来,亦吹动着将军的衣甲。
李明夷听懂了他的意思——
潼关已经坚守不出太久了。
久到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开始怀疑、担忧。
一连十数出兵的圣旨催来,哥舒翰再不出兵,不仅会引起皇帝的猜忌,也会动摇兵民抗燕的决心。
所以即便这一仗九死一生,也非打不可。
——即便输了性命,也不能输去人心。
田良丘的动作很轻,却仿佛将某种沉重的、坚定的力量注入进来。
李明夷按住胸口,感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意志。
他们正是要将这种意志传递给南岸的所有兵民——
不管在南在北,何时何地。他们绝不抛下任何一人,不会割舍一片土地。
“我还有一事想问将军。”
离开之前,李明夷还是开口,问出了心中那个萦绕的困惑:“此前应该只有元帅和将军知道手术的办法,为什么……”
杜乾运两次三番地针对他,目标非常笃定,显然是得悉了什么。
今日田良丘及时赶到,处斩了作威作福的杜乾运,不可谓不振奋人心。但未免太过及时,及时得像掐准了他会在军中滋事。
话到此处,他忽然不再继续追问,向对方告辞,转身离开。
“看来阁下已经有了答案。”田良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是。”李明夷慢慢颔首,耳畔,再度响起王焘深沉若海的声音。
“医者治人,将者治军,如是而已。”
军令一下,至多半月就要出关,手术越早越好。查看过哥舒翰的情况,确定他身体可以适应麻醉,李明夷将手术日定在了次日的清晨。
出于多重考虑,田良丘仅把此事传达给了赵良行,并严令他保密行事。但手术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这一点李明夷也清楚地告诉了对方。
林慎、谢望都被获准参与进来。
“太好了,我这便去准备。”林慎倒是没想那么多,兴奋的表情压抑不住。
且不说手术的对象可是天下闻名的大元帅哥舒翰。
李明夷提出的“部分神经切断术”,也是他闻所未闻的。
他倒要见识见识,何所谓神经,又如何切断。
“我不会去。”
就在林慎已经打算去准备器械的时候,却听见谢望冷淡拒绝的声音。
“为什么啊?”林慎看看谢望,又看看站在眼前的李明夷,怀疑是他不知道的何时他们又有了矛盾。
谢望亦抬眸看着身前之人:“手术,是为了治疗病人。”
如果治疗一个人的结果是眼睁睁看着他强行出兵,甚至战死,那不是救人,而是杀人。
他愿意为人副手,却绝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本心。
谢望的言外之意,李明夷很清楚。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他也保持着同样的原则。
但现在他的想法改变了。
“不,手术有两种。”李明夷认真看着对方,“一种是为了健康,还有一种……”
他停顿片刻,目光倏然坚定。
“是为了尊严。”
第65章 外周神经部分切断术
手术或许已经不能改变哥舒翰个人的命运,亦无法拯救一个王朝的兴衰。
但至少,它可以让这位身体残疾,意志却从未倒下的将军重新挥舞手臂、振奋人心。
这就是手术的意义。
在那双果断、坚笃的眼睛里,谢望仿佛又一次看到初次见面时那个固执己见、绝无动摇的陌生游医。
那份坚持并未改变。
只是支撑着它的已远不止纯粹的学识、经验与守则。一种更加深切的感情,收束在理性之中。
“我明白了。”
谢望徐徐转身,在对方的视线外,露出无奈而折服的淡淡笑容。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
他又被这人说服了。
人事俱齐,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的术前准备。
神经手术需要极高的精细度,在缺乏显微设备、神经电技术的情况下,可以依靠的只有解剖和实战手术经验。
“患者主要表现为屈肌痉挛,所以不能伸直肘关节、腕关节和指关节。”
手术前夜,李明夷在纸上画下手臂的解剖结构,向谢望和林慎展示。
林慎下意识地屈伸自己的胳膊肘,似乎明白了:“也就是说——弯曲手臂的力量过大,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削弱这种力量。”
这个解释虽然不算专业,但也算切中本质。李明夷点点头,笔尖游走在纸张上,勾勒出清晰的线条。
“手术的目标就是正中神经和肌皮神经,将它们中的一部分切除,就可以改善痉挛,让肢体的运功能力在短时间内接近正常。”
骨骼、肌肉、血管和神经,在他笔下被简化为一根根清晰利落的线条。简洁的图画中蕴藏着人体最深、也最基本的构成逻辑。
林慎看得玄妙。
谢望的目光更兼思索。
鲜明的线条仿佛从图纸中抽离出来,重叠在记忆中他曾亲眼目睹过的人体组织上,微妙地契合着。
就如这人曾经说过的一样。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在不同的皮肤之下,都有着同样的骨骼与血肉。
而那所谓的神经……
“你说的正中神经和肌皮神经。”谢望一边看着图纸,一边回忆。
脑海中某些曾被忽视的人体结构与眼前的线条重合,在这一刻骤然清晰地剥离出来。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手的拨开迷雾,让他的眼神遽然一亮。
“……就是以往解剖时看到的筋?”
筋这个概念是中医学所独有,且内涵丰富。
对此,李明夷没有马上点头或者摇头。
他收起画笔,把解剖的图文留给两人,也把这个问题留给了谢望自己:“你可以自己亲眼去验证。”
-
次日清晨,天气和朗,光线清晰。
手术室外,由田良丘亲自带兵把手,确保一只苍蝇也飞不进那根白线。
而安静的手术室中,哥舒翰已经按照李明夷的要求仰卧躺下,尽量外展伸出挛缩的右手臂。
谢望和林慎也各自站在熟悉的位置上,准备开始麻醉。
面罩扣上去的前一刻,李明夷忽然拦住林慎的手。
“怎么了?”林慎马上紧张起来。
“没什么,我只是想再问一次。”李明夷看着已经闭上眼睛的哥舒翰,郑重地问,“将军想清楚了吗?”
任何手术都有利与弊,而初始版本的部分外周神经切除术已经被历史证明弊大于利。即便是手术前的一秒钟,只要哥舒翰喊停,他都会遵循对方的意志。
听到声音,哥舒翰懒洋洋地睁开眼,呲着牙道:“你这小子,有胆子说,没胆子做?”
见对方还是严肃地望着自己,他哼笑一声,转过头看着那只蜷缩着的手。
“果真能让我重新张开手、拉开弓吗?”
李明夷点点头,但也再次提醒他:“只能维持很短一段时间。长久之后,这只手可能会废掉。因为……”
“啰嗦。”
哥舒翰打断了他的解释,打量一眼站在身前的三个年轻人,眼神顿时变得不满。
“喂,小子,你们那是什么表情?”
不像是治病的,倒像是送行的。
哥舒翰皱起眉头,冷锐的目光不悦地扫视过去。
被这股无声的威严震慑,林慎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脱口道:“我不是故意的!”
闻言,哥舒翰愣了一瞬,接着哈哈大笑一声,嘲弄地摇摇头:“你这小子,还不如我一个新兵够吓唬。”
原来是在和他们开玩笑,林慎尴尬地跟着笑了笑,赶紧向李明夷递去一个救助的眼神——
赶紧把这头老虎麻倒吧!
李明夷向哥舒翰颔首示意,接着才把充斥着甜油的面罩盖了下去。
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将军之一,被无数后人传颂的一代传奇人物,就这样逐渐安静地沉睡在药物中。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李明夷想过如何活,会否死,想过那包手术器械还能不能派上用场,又如何能够发挥最大的作用。
却万万没有想到某天它们会被用在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身上。
大概是被林慎的反应逗乐,哥舒翰闭上的眼角还带着一抹笑意。
他应该能猜到战局的结果,但那毕竟是未来之事,一切皆有可能。
可李明夷十分清楚。
安史之乱持续八年之久,其余波更辐射不止百年。按照历史的结果倒推,不难得知这场战役的胜负。
所有人期盼着的黎明,还在更久、更久之后的将来。
——他的到来改变不了历史。
这个忽然闪过脑海的念头,让李明夷眼神震动了一瞬。
虽然不能肯定这个时空是否是真实存在的过去,他亦没有刻意遵循过时空旅行的法则,但目前为止,他做出的每个选择,似乎都没有对历史的进程造成任何影响。
仿佛他本就属于这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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