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叩落的清脆声响将李明夷一闪而过的念头敲散。
马和不知何时取出了一个八乘八的黑白棋盘,往上面一一摆上木质的棋子。棋子上面墨水粗糙地写着字样,分别是车、马、象、兵、将等等。
“李郎,走一盘?”
李明夷看着他将红黑两方摆齐,目光在每个棋子上挨个扫过:“这是象棋?”
“你难道没玩过?”马和虽然觉得奇怪,但也并未多心,慷慨地把棋盘往他面前一推,“这个简单,我教你就是了。”
“没有。”李明夷看完棋,又看向他,“但我知道规则。”
象棋的规则可以算得上中国人识别同胞的通用密码之一了。
唐朝的象棋算很流行的娱乐,发展得也已经很成熟,和现代相比只少了一个“炮”棋,其余棋子虽然有子数的差异,但总体布局已经成型。
李明夷拈起一个红色的马棋,往前走了个日字。
他说话时语气淡淡,可听起来就分外嚣张。马和欣然应战:“看来马某不露一手,就要被阁下小瞧了。”
两刻后。
“将军。”
红字吃掉黑色的士棋,把敌方的将军死死围堵。马和双手撑着棋盘边上,俯身看了又看,倏然狐疑地抬眸。
“李郎又戏弄我。”他愤愤道,“你肯定下过象棋。”
除了第一盘被他险胜,之后的三盘都是李明夷连赢,且越杀越快。
他马和虽不算国手,但也小通此道,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败给一个新人。
简直奇耻大辱!
“象棋也只是博弈的一种。”李明夷不客气地收走他的将棋,往空中抛了抛,“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有规律的。”
“此话正是。”马和赞同地点点脑袋,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又从怀里掏出三个铜板,对着天空虔诚地拜了一拜。
李明夷不解:“你干什么?”
“嘘——所谓福至心灵也。”马和闭上双眼,郑重其事地将铜钱抛出,扣于手下。
李明夷的目光下意识追随过去。
在陈留的青莲村时,这人就假扮道士行骗,没想到他还真会占卜。
“呼。”马和朝前吹了口气,搂着袖子,慢慢将手挪开。
三枚印着开元通宝的铜钱摞成一串,正安静躺在地上。见状,马和的唇角慢慢泛起笑意。
“串钱在地,财聚也。李郎,我们不日就要发财了!”
见他耍完了把戏,李明夷不置可否地起身,望着夜幕下邺城的轮廓。
今天采办东西的路上,他也抽空再次观察了邺城的地形。可惜经历十三个世纪,草木都交替了几轮,只能根据河流勉强辨认出大致的方位,应该就在这一片山脚。
为今之计,只有先建好医署,再在这一带慢慢找寻可能存在的地标。
次日。
天光刚刚亮起一线,李明夷就在习惯的生物钟中醒来。
除了大蒜素,他还打算制备一些活性炭以备可能需要紧急洗胃的情况。这回没有燕兵给他使唤,李明夷准备去村庄里雇两个短工,尽快完成药物储备。
可就当他准备取点银子出来的时候,却忽然察觉到一点不起眼的异常——
本来赶紧整洁的包袱皮的角上,印着一个淡淡的泥指纹。虽然可见其主人用力地擦拭过,但仍留下了一点细微的痕迹。
李明夷松开包袱,捡起一根木枝,小心翼翼地将之打开。
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仔细数过后,似乎少了几粒碎银子。
“这定是趁我们睡觉的时候让人偷盗了!”
得知丢了钱,马和心疼得婉如掉了自己的一块肉:“这小贼也忒精明了,既要偷盗,又不敢多偷,就怕咱们发现。便是发现了,这点碎银子,现在的官府也是没空理会的。”
面对这么大的诱惑还能忍住不全拿,这也就说明偷盗之人很怕暴露,大概率是本地乡人,偶然间起了顺手牵羊的歹念,趁着他二人熟睡作案。
可昨日来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要一一查问,只怕得被人打出去。
马和正烦恼地前后兜着步,忽然瞥见一直没说话的李明夷径直迈出门去,不过片刻又折了回来。
在他手上还握着一根青嫩的枝条。
李明夷一面进门,一面将枝条折断。青枝折为两截,断茬处慢慢渗出一点透明的汁液。
“这是?”马和的视线追随而去,只见对方一言不发地将那点汁液涂抹在一锭银子上,再小心地将包袱盖上。
“世界上只有能拒绝第一次诱惑的人,不会有拒绝第二次的人。”
说罢,李明夷将包袱放回原处,若无其事地起身。
他神情平徐如常,马和却莫名感到一股凉意袭上背脊:“李,李郎你到底下了什么药啊?”
第70章 蓝皮的怪人(二更合一)
“放心。”李明夷把青枝递给马和看,“只是一点治手痒的药。”
“嗯?”
马和皱着鼻子闻了闻被掰碎的断茬,不解其所以然。
不过嘛——
只要不谋命,有办法治治那偷银的手爪也好。
出门之前,天空忽然下起一阵小雨。
雨势不绝,带着山泥味道的水汽将伏夏的燥热一洗而尽。眼看天气迟迟没有转晴的意思,李明夷只能将烧制活性炭的计划推后,留在坊里和马和一起清扫场地,把废弃的药柜炉子等全部擦洗出来。
下午的时候,预定的药材就被送了过来,两人连轴转地忙活,不知不觉就到了夜里。
雨后的夜空,星河淡疏。上弦月如一柄紧绷的弓,弓绳割开黑漆漆的天幕,将城郊的每一条小径都照得朗如白日。
笼罩在山影中的养病坊,此时灯火俱灭,借住在其间的人也安静无声,像是睡熟了。一阵呼啸的夜风掠过山峦,惊起栖睡的鸟群,簌簌的振翅声响在半空,将两道悄然赶来的脚步声遮去。
“啊啊,啊呜呜呜……”
养病坊的后墙紧紧贴着两道薄瘦的身影,高个的少年用力将小个子的嘴捂住,踮着脚从墙缝往里瞄了一眼,确定没有惊动里面的人,才稍稍松了手。
“别喊。”他压着小个子的脑袋,小声地和他讲道理,“我们就拿最后一回,少拿些,不怕被发现的,昨儿不就没事吗?”
“啊啊啊……”
“笨蛋,让你别喊了。”
咚的闷闷一声,小个子的脑门像个瓜皮似的被拍了一下。泪花瞬间从他眼里涌出,他紧紧捂住自己的额头,一时不敢再吱声了。
“走。”为首的高个子观察片刻,往上挥了挥手。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翻墙而过,无声息地落在地上,轻车熟路地钻进坊中。
片刻。
“嘶……嘶——!”
万籁俱寂的夜里,忽然传来一连串颤动的抽气声。
正蹲在门下望风的小个子猛地回头一看,只见刚刚摸到银子一角的老大,伸出的手就像被开水烫了似的一下子缩回,嘴里不住吃痛地抽着凉气。
明朗的光线中,能清晰看到他的手逐渐开始发红、肿胀,像是被大耗子咬了一口似的。
钻心的疼痒从皮渗透到骨,少年用力把手摁在地上摩擦两下,皮都擦破了,才勉强将声音克制下来。
“走。”他向已经看傻眼的小个子递了个急切的眼神,猫着腰就要往外跑,“咱们被坑了!”
话音刚落。
只听嘎的一声,小个子背后的门被拉开。
月光照了进来。
两道长长的影子铺在地上。
站在门口的小个子吞了口唾沫,慢慢往回转身。
两张熟悉的面孔浸着寒光,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偷偷跑进来的两人。
“啊……啊。”
他下意识想辩解什么,可事实摆在眼前,说什么都晚了。
李明夷瞟了眼脑袋越垂越低的小哑巴,目光转到屋里:“是你们偷的银子?”
蹲在地上的少年,整个人被月光映照得清晰无余,正是李明夷初来邺城时见到的小乞丐头目。
被两人抓个正行,少年脸色紧张了一瞬,反应极快地摇摇头:“不是。”
“不是?”马和奇了,“不是偷盗,半夜闯来是做什么?”
“你这老道管得忒宽。”少年一撑手从地上站起来,掐着发红发肿的手掌,反客为主地打量两人一眼,“这又不是你家,你们住得,就不许别人进来?”
“你这小子……”见他张口抵赖,马和气得额角一阵突突。正当他打算发作时,忽然瞧见少年已经中计的手,马和目光一顿,徐徐露出一个深长的笑容。
李明夷瞥他一眼,就知道这位江湖骗子的前辈要拿出看家本事了。
果不其然,就在少年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的时候,便听马和语重心长地开口:“小子,不是本道多事,只是你那手……”
少年把红肿的手掌往后藏了藏,掐着手心忍住刺痒:“不小心被耗子啃了口,与你何干?”
“那便太好了。”马和往前走了两步,面对面贴着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我们兄弟本是防着盗贼,所以在银子上抹了些蛇毒。那蛇毒轻则使人瘙痒疼痛、挠得皮开肉绽,重便能让人立时毙命。”
听到此处,少年表情一僵,下意识抓了抓发肿的手腕。
见状,马和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也是怕背上人命官司才蹲守在此,还好只是误会一场。”
为表歉意,他无比诚恳地作了一揖,想起什么一般,露出亲切的笑容:“既然小兄弟不是那盗贼,想来也用不着什么解药了。不过,我这里还有福水、福气,那可都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啊,现下只需……”
最后几字还未出口,他的声音倏然被打断。
少年凶狠地提起他的衣襟,发抖的手紧紧攥住他的领口:“给我解药。”
马和一个踉跄往前跌去,挣扎着喊:“李郎救我!”
顺着他慌张的视线,少年的目光猛地落在李明夷的脸上:“不然,不然我就跟他一起死!”
“啊啊……”听到这番对话,被吓得脸色惨白的小哑巴也拉住李明夷的衣角,想跪下去求他高抬贵手。
“嘘。”
刚才半晌没说话的李明夷眼疾手快把小哑巴拉住,往门后一藏,同时向里面二人递了个严肃的表情:“有人来了。”
闻言,少年眼神一惊,手中的力气不自觉松开。
踢踏、踢踏。
四人同时屏住呼吸的安静中,连串的脚步声逐渐清晰地出现,越发靠近过来。
“咳咳……”马和趁势从少年手里挣了出去,见他还呆在原地,赶紧把他往旁边一拉,滚进屋角的阴影里。
“嘶……!”
还在呆滞中的少年刚刚回过神,人已经被马和用力摁住了,伤手重重压在地面上,让他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
似乎是听到屋子里的动静,院中的脚步声忽然一顿。
马和紧张地吞了口唾沫。
李明夷死死捂住小哑巴的脸,从门与墙的间隙小心翼翼往外瞄去——
月色无垠。
清晰的视野中,可以看到三五个伫立在院中的陌生人,一应穿着布衣草履,打扮和寻常的村民无异,只是显得有些不符时节的厚重。
他们似乎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左右探看。
夜风不停地吹刮,不时将他们的衣角掀开。
看到眼前的一幕,李明夷正冷静观察着的瞳孔骤然放大。
这些“人”,从额头到手腕、足腕,所有裸露出的皮肤都像被刷上一层色漆,竟然是深深的灰蓝色!
片刻,像是忽然失去了兴趣似的,这些蓝皮的怪人在院子里兜了一圈,便踩着月光一路走了出去。
“妖怪……”
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躲在屋角的少年才恍惚地起身,不敢置信地盯着空出的院子,喃喃地重复了好几次。
“妖怪?”李明夷松开捂着小哑巴脸的手,想起了马和之前提到的——
蓝皮山妖。
他缓缓从门后走出,望向养病坊背后的山峦。银亮的月光下,林木森森,岩壁嶙峋,重叠的山影如深渊一般,黑沉不可见底。仿佛有神秘的生灵居住在其中,偶然于月夜现身。
“不可能。”马和瘫坐在地上,脸上的愕然亦未散去,但也根本不信妖怪的说法,“听闻旧时长安常有肤白如雪的胡商,还有炭块似的昆仑奴,说不定这些蓝皮人也只是外邦人而已。”
可他越想也越觉得蹊跷:“不管是人是妖,行事总得有个眉目。可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若是人要劫掠财物,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抢,就这么走了,未免也太粗心。
但若是妖……
总不至于连活人的味道都嗅不出来吧?
同样的问题,李明夷也在考虑。
普通的人种不可能有这种肤色,如果他们是人,就唯有一种解释。
疾病。
马和眼珠子一转,和李明夷同样带着思索的目光对上。他很快冷静下来,起身掸了掸衣衫,双手小心地护住自己的脖颈,看向身前的少年:“此事再说。你们两个小贼,刚才算承认了偷盗吧?还不赶快把银子交出来。”
被他一提醒,怔怔坐着的少年才回过神来,脸上已经被吓得一丝血色都没了。
“……银子都花掉了。”
小声地说完这一句,他跌撞着起身,绕过马和踉跄走到门前。
见李明夷一时没开口,他抱有一丝希望地看着这个酒馆伙计口中的善心人:“郎君,我知道你人好,你能不能就当再周济我们一回,把解药给我?我保证,我保证以后一定不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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