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二郎先给自己属下一巴掌,看似公允,实则是敖摩昂打小鼍龙,打完还是兄弟。
国有国法,李明夷在下刀的一刻已经准备好了领受。而朔方军也该向他这个遵纪守法的百姓证明,何为军有军规。
见他竟还不愿下铺好的台阶,郭旰挺直了背脊,倒不得不拿正眼认真打量过去。
比他年长不了几岁的年轻医官,面容冷峻,神情泰然,丝毫没有低人一等的卑怯。
他微微眯缝起眼睛。
“你既口口声声质问军规,本将就告诉你,朔方军的军规就是——令出必行,赏罚分明。”
“听闻李郎医术绝世,小小湿疮想必不在话下。”郭旰瞟一眼还拷在对方手腕上的铁索,咧开唇角,笑容颇有几分戏弄之意。
“军中湿疮横行,郭公正苦恼此事。你要是能在三天内解决此症,便算立下一桩军功,将士们自然服气,本将也会亲自押人和你谢罪。若是不行么……”
在他手中的枪尖倏地划过凝滞的空气,笔直地指向那颗不肯底下的脑袋。
“朔方军可不养闲人。”
“将军!”听到此处,身为军医长的赵良行也再按耐不住,怎么也得为自家下属辩白一句,“湿疮虽不致命,却是顽疾,三天是否太过苛刻?”
郭旰却收起玩笑之意,严肃道:“湿疮有损我军中士气,我军随时将要渡河而下,本将等得,军机能等吗?”
“三天足够了。”旁观的谢照刚动了动唇,便听被长枪直指的李明夷欣然接下对方的话。
他唯有拼命用眼神示意:“李兄,你无须……”
“但我还要向将军借一人手。”枪刃的银光从眼前晃过,李明夷却是眼也不眨,不客气地向前一指,“就他吧。”
未料到事态发展的士兵,忽然被点了名,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
郭旰倒是将枪杆一收,俯身往前探了探脸,似乎想看清这人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你在跟我讨人?你以为……”
“湿疮有损我军中士气。”李明夷轻描淡写地打断他的呵斥,重复他刚才的话,“军机不待,将军不至于舍不得一士卒吧?”
“……”气势汹汹的郭二郎也被噎了半晌。
“好。”他噔一声竖枪在地,英挺的眉目照在晃动的银光中,本还有几分促狭的眼神也认真起来,“男子汉大丈夫,言出无悔。”
李明夷颔首看向一周震惊的面孔:“各位都是见证。”
“李郎,你真有把握?”赵良行年资已高,见惯了军中仗势欺人的事,本打算劝他忍一时风平浪静,见事态发展成这样,不由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对方只是道:“要治湿疮,还请赵公许我三天假和通行的凭证。”
见他如此笃定,赵良行点头答应的同时,也不由暗暗感到惊异。方才他并非完全偏袒下属,湿疮虽在皮肤,病根却在日常之中,饶是他擅于此道,也轻易不敢夸下海口。
可一想到那令哥舒将军重新举起手臂的神奇手术,在对方口中再出离他想象之事,似乎也只是小事一桩。
他解下腰牌递了过去:“既有军士同行,郎君放心去吧。”
李明夷向他递出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迈步而出。
与郭旰擦肩而过时,他忽然停住步伐,回首看向呆呆站在原地的小兵。
“听说贵军令出必行……”
被人挑衅到脸上,还是郭小将军头一遭。他拧了拧枪柄,瞥向自己的下属:“还不快去?”
旁观了半日的士兵,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句话给将军惹下桩多难缠的大麻烦,唯有咬牙跟了上去。
“看来你的担心多余了。”
听得两人脚步声逐渐远去,郭旰瞟了眼身侧擦着额汗的谢照,眼眸甚有兴致地往后转去。
“你这朋友似乎不需要关照啊。”
*
“喂,你到底要去哪里?”
跟着李明夷一路随行了好几里地,本打定主意不和他说一句话的士兵终于被磨去脾气,忍不住先开了口。
这人实在奇怪。
本以为他出门是想去军中查看其他病人,对方却直接带着赵良行的腰牌出了军营;他原猜测是去药市采买,不想此人径直往偏僻的山野走去,眼看路越来越窄,他心里也莫名忐忑起来。
莫不是这狂徒立下军状,又完成不了,要畏罪潜逃吧?
正当他无比警惕地摸出随身的陌刀时,终于听见前头的李明夷悠悠然开口:“如果我没有记错,此地有铅矿对吧?”
“你问这个干嘛?”
山西一带矿藏丰富,河东郡也有几处矿场,除了金银铜铁,铅矿产量也不在少数。只是几经战火,许多矿场已经废弃无人,对方忽然问起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倒让他起了一头雾水。
前方之人头也不回:“找药。”
这个回答就更加令他费解了。
“谁去矿场找药啊?”年轻的士兵不耐烦地咕哝一句,见他大有不到矿场不回头的架势,眼看日光偏斜,不得不咽下抱怨,“行了,我带你去。”
他几步越过对方的身位,带路的同时不忘回头警告一句:“别想耍花招!”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废弃的河东铅矿时,天际已沉沉压着暮云,看着满地吹飞的衰草石渣,同行的青年不禁怀疑出声:“你挟私报复!”
这种地界,怕是连甘草都挖不出一根。
这人分明是死到临头,还要拉他折腾一回!
李明夷观察着废弃的矿场,无所谓地回道:“阁下大可以向你的将军告状。”
“少使激将法。”吃过亏的青年才不上当,一屁股往地面坐下,长长打了个呵欠,准备看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样。
“我要的药就在矿石中。”李明夷大致转了一圈,矿洞大多已经坍塌,剩下几个也无所收获,看来只能先开挖试试。
他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理所当然地继续道:“有劳阁下替我挖掘矿石了。”
青年一拍陌刀起身,瞪着那张理直气壮的面孔,默念三次军令在上,姑且忍耐着没有动手。
他将陌刀一转,用刀柄敲了敲土面上松散的矿石,刚想往下深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你怎么不挖?”
刚回头一瞪,便听见哗啦一声,锁链发出滑动的声响。
对方坦然抬起被限制行动的双手。
那眼神仿佛在问——
你没看到我戴着镣铐吗?怎么挖?
“……”青年咬咬牙,一刀柄砸进矿渣里。
李明夷则坐在他刚刚的位置上,吹着徐徐的晚风,气定神闲地检查他刨出的矿石。
“是这个吗?”
很快便灰头土脸的士兵,一边忿忿掘地,一边向后抛出一块矿石。
李明夷对着光线仔细检查片刻,遗憾地丢回去:“铅矿里面有很多种矿石,只有其中一种可以用来治疗湿疮。”
这话怎么听都像编故事,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折磨人的托词。
等三日之后就宰了他!
青年在心里咒骂两句,接着挥刀向土。
“那这个?”很快又有块灰色矿石抛到李明夷手边。
他瞥了一眼就摇头:“不是。”
“这块?”一连七八块五颜六色的矿石被挖出来。
换来的只有一句重复的:“都不是。”
“你别太嚣张了。”已经忍无可忍的士兵,气愤终于压过理智,唰地拔出陌刀,“我今天就杀了你!”
“等等。”
对方的眼眸忽然在暮色中闪亮了一下,伸手接住他险些挥下的臂膀,竟用手掌小心翼翼往刃面上擦去。
见他主动迎向自己的刀锋,青年反而往后退了一步,讪讪看着他:“你你做什么?”
李明夷却压根没注意到他一瞬的窘迫,专注地检查着指腹些微不起眼的粉色晶末,视线忽然定格住。
“找到了。”
青年没想到他竟真没有骗人,也跟着凑过眼睛,歪着脑袋看了半晌,实在看不出半分门道:“什么玩意?”
对方似乎也没了再戏弄他的心情,直截了当地回答:“菱锌矿。”
淡粉色的晶体在暮光中闪过一抹玄妙的光彩,李明夷的眼神也随之掠过一抹兴奋的光芒。
在矿产界,它或许只是一块美丽的石头;但在医学界,它还有个更加赫赫有名的称呼——
“也可以叫它炉甘石。”
第96章 自然赠送给人类的特殊抑菌药
“炉甘石?”
浑身冒着热汗的青年士兵一屁股坐在地上,歪着脑袋看了半天,眼神甚是怀疑:“这玩意就能治疗湿疮?”
“只是原材料而已。”在他身侧坐着的李明夷正以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刚刚被带出的些许菱锌矿碎,果不其然地再次开口,“继续挖吧。”
青年皱额望了望天,认命地放低了声量:“现在天色已晚,按军规……”
李明夷侧目瞟他一眼:“我记得朔方军军规只有两条。”
“你!”果然不是盏省油的灯。
士兵愤愤伸出一指,险些就要戳上对方面门,却如何也不甘丢了将军脸面,硬是生生将反驳之词咽了回去。
他一把握住刀柄:“你等着。”
哐哐、砰砰。
陌刀一下下凿下,不时有渣滓从身前飞来。李明夷左右.倾身躲过,不忘从里面捡起几个抛来的矿石,仔细收拣起来。
几块扑着灰尘的粉色晶体很快出现在眼前,完整的矿石,形状更加接近于其自然形成的棱形结构。
炉甘石,也即菱锌矿,实际为一种锌矿,常出现在铅锌矿带中。
这种看似美丽而无奇的矿石,却是自然赠送给人类的特殊抑菌药。
“先用这些试试吧。”
估摸有几斤的菱锌矿到手,李明夷瞅瞅逐渐黑沉下来的天幕,终于说出了青年等待已久的那句话。
回到军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有赵良行的腰牌通关,轮守的士兵倒也没有为难,待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军营,才不免古怪地回头多瞧了几眼。
自己的兄弟自然是眼熟的,只是灰头土脸的,活像土里才挖出的人。
跟在他后面那位,虽是镣铐加身,整个人干净整洁多了,只有鞋袜稍微沾了点泥。
……到底谁是俘虏啊?
在隐约嘀咕的视线中回到军医处,却见本该熄灯的营帐里隐约亮着灯火,门口一左一右还杵着两道身影。
凑近些,才看清是赵良行、谢照两人,一个支着脖颈张望,一个抱着腰刀举目,显而都不甚放心。
见李明夷全须全尾地回来,赵良行才放松了背脊,含笑向风尘仆仆的两人道了句辛苦。
倒是谢照转眸扫视一眼,见那士兵冷着的一张脸上尽是狼狈,唇角不觉挂上一丝笑意。
李明夷和两人颔首招呼一声,接着向身旁已经伸着懒腰的士兵吩咐:“你先将这些炉甘石分为二两一份,每份最好半拃长短,各放在炉火上头煅烧两个时辰,直至烧红,再研磨成粉,至少研上一刻。”
青年打着呵欠的嘴还来不及闭上,滚圆的眼睛先难以置信地瞪了过来。
这都几更天了?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尚未来得及用言语表达出不满,对方已经施施然开口:“军机……”
话还没说完,只听锁链哗地一响,李明夷手里那袋菱锌矿已经叫青年抢了过去。
那张汗泥俱下的面庞咬牙切齿挤出一个笑容:“军机不待。”
不必再念了!
他用眼神凶巴巴地补了一句,转身钻进营帐里。紧接着,便听见一阵噼里啪啦怒气冲冲的翻动声。
赵良行心疼叫他拿来撒气的药炉,匆匆和李明夷交代了安置的地点,便赶紧跟进去亲自看着。
“你还真有办法。”谢照往门框上一靠,往里转了转眼珠,不乏打趣地笑道,“我果真是多余留这半日了。”
对方只道:“还未多谢小谢郎为我奔走。”
这话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多少带点含沙射影的意味,可这人说出口的绝对是真心之言。谢照站直了背脊,想了想才开口:“他们并非针对你一人,朔方军军风本就剽悍——有时规矩太多,反而会束手束脚。”
这点李明夷倒不否认:“太守规矩,狼就养成狗了。”
见他一身干净,显而也没吃到亏,谢照放下腰刀,会意一笑:“你还不知道吧?以往大家都喊他们西北蛮子,这股野人做派,便是郭公也头疼了许久。”
可若真抹平利爪、摘去獠牙,又将以何驱狼逐寇?
看郭二郎在军营中的威望,便知郭子仪本人在将士们心中地位多高。这是数场指挥得力的血战换来的拥护,当然不会轻易复刻在一个有叛国之嫌的军医身上。
谢照想宽慰他的道理,李明夷并非不能通达。既然是以本事说话,郭二郎的为难倒也算给了他一个机会。
他不置可否地颔首:“不管蛮子还是野人,能打仗的才是好兵。”
对方回答得如此阔达,谢照不觉哑然。
他抬眸看向身前连营的军帐,目光在背后隐约亮起的炉火中明晦交加:“本不该把你卷进来的,只是此次收复长安事关机要,郭公万事筹谋,只恐一疏。”
此次收复长安,既是郭子仪首次独挑大梁,也是朝廷最后一次证明自身的机会,任何人都输不起这一仗。
李明夷同意地点头:“这一战必须赢。”
谢照的视线慢慢回转,落在那张处变不惊的面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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