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万物有灵,却一步步封死极涯之下所有生灵登上九天的入口,让我们在争夺中自相残杀,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溯光按捺不住涌动的心绪,语气渐渐愤慨激昂,“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执掌生杀予夺的大权,而我们就要任他们宰割,难道我们生来低贱吗?”
墨玉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稍稍缩了缩脖子。溯光自知事态,叹了口气,坐回妹妹身边:
“我也曾见过不周山下的人族,虽然渺小如蝼蚁,但始终未曾屈从于诸神,一次次向极涯之上搦战,我很佩服他们。墨玉,我不希望自己是不周山最后的希望,你天资聪颖,不在我之下,假以时日必定能成气候。”
众人掩身在雾霭后,同样默不作声。良久,夷微悠悠道:
“绝地天通后,不仅仅是人,飞虫走兽同样再难飞升,所以数千年来世间少见应龙,连龙都罕有。我想,这也是墨玉修为始终未能再进一步的缘故。”
“基因锁呗。”邓若淳一摆手,“要不说,还得是人聪明,你不许我修仙,那我就点亮科技树,现在不也能腾云驾雾日行千里?”
夷微含笑点点头:“的确,从神的立场,颛顼帝的担忧不无他的道理,天地理应有序;但世间万物,悠悠众口,堵始终不如疏,这是我目睹人间治水学到的。”
他仰头向极涯的方向望去,无数天光织就的网束缚住星辰移转,江河也纷纷归于山壑,一如亿万斯年里俯仰由天不得解脱的众生。
“天帝以不周山为枢,牵系日月众星与江河湖海于中央,将八方弃之不顾,也引得母亲不满。生母青鸾生性疏狂放达,时常下界遨游,理所当然地成了西王母观望世间的耳目。后来她感光而孕,却意外重伤,返回瑶池诞下我后便溘然离世了。”
“你们听。”宁绥忽然停住脚步,“是流水的声音。”
声音并不分明,在鸟兽的喧嚣中更显幽微。众人纷纷环顾周身,寻找声音的来源,流水声却突然打住,而后点点雨滴从云顶飘落。
宁绥的眼神最终停在山巅积雪之上,一个人影孑然而立,长发与长袍随烈风飘荡。
“不周山!你乃天地之脊梁,却为何纵容世间不公!”
夷微眉头紧蹙:“那是……水神共工?!”
似是在回应他的疑窦,方才仅是淅沥的雨滴忽而变作了接天的雨幕,山谷山隘间的溪流渐有奔腾之势。那人影如蒲苇一般摇晃,悲号与质问也愈发凄厉。
“既如此……既如此……”
一道水流冲破山石屏障袭来,众人四散躲避。仓皇的鸟兽来不及拯救幼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园毁于一旦。
重明消失于世间,溯光着手布局,九凤溃败逃亡,归诩死不瞑目,命运唯一的拐点即将到来——
共工与颛顼争为帝,败而怒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众星移,水潦归。
第84章 抉择
宁绥眼疾手快,一把拖住差点跌落山崖的邓若淳,乔嘉禾则被夷微死死护在身后。
整座不周山在洪流的冲击下,发出震天撼地的轰鸣,巨石挟着积雪滚滚而下,汇入洪流。共工身披黑袍,发如狂澜,高悬于汹涌澎湃的洪水之上,周身环绕着滔天的水汽,宛如一尊从深渊中崛起的怒神。
“他毁了不周山,山上的生灵怎么办?!”
夷微于身后设下屏障,掩护逃窜的鸟兽,但仅是杯水车薪。略弱小的生灵惊惶地四处寻觅藏身之处,如龙族般强大的则纷纷挺身而上,用血肉之躯顶住在震动中摇摇欲坠的山体。他们远远便能看到龙族一批接一批地被飞石击落,却仍不计代价地前仆后继,为其余生灵争取逃脱的时间。
一时间,惨叫声、哀号声、怒吼声不绝于耳。一片混沌中,共工的身影若隐若现,而他已将自身化作滔天的洪流,集聚最后的力量,向极涯下的山尖冲荡开去。
像是撞针砰击子弹,宁绥的头脑在这一瞬顿开,他竭尽全力,向着天边喝道:
“极涯就是出口!”
电光石火间,夷微已化为原身,两爪拎起其余三人的衣领,振翅腾空。邓若淳抬起两手,扯着夷微腹部的绒毛,撕心裂肺地嘶吼:
“啊啊啊啊啊啊你慢点我恐高啊啊啊啊啊啊!”
途中偶有慌不择路的飞禽与从山巅坠落的龙群,都被夷微轻巧避过,层峦向他们倾塌,宁绥召出白虹,以剑光斩开一条通路。夷微见状戏谑问:
“用得顺手吗?”
宁绥堪堪与一条龙擦身而过,忙提醒道:
“注意看路!别分心!”
然而,很快,他们发现事态开始急转直下。那些跌落的龙群似乎不甘心放他们离开,下坠过程中有意阻拦,誓要将他们也拉入深渊,还未逼近便被夷微的金羽收割了性命。宁绥一手抓着鸟爪借力,奋力摇荡两下后终于一个空翻将身体抛上了夷微的背部,又将邓若淳和乔嘉禾都拉了上来。他半跪着保持平衡,阖眼驱咒,剑随心动,一道雷光穿透云层,将盘桓在旁的龙尽数击落。
斑斓的天光泼洒下来,越接近云间漩涡,风便越强劲,几乎要将他们撕碎。
极涯近在咫尺!
可眼前一道耀目的流光闪过,一声惨恻的哀鸣后,夷微的羽翼下迸发出血柱,一支冰蓝色箭矢直直插入他的侧腹!宁绥大骇,起身向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溯光又一次挽弓搭箭,瞄准了夷微的胸膛。
而后,发觉宁绥的注视后,他扬起一个轻蔑的笑,将目标改换成了宁绥。
“果然是他。”
几箭连发,都被宁绥挥剑挡下。夷微的血引来了更多的龙向他们逼近,可他几近力竭,来不及反应,被结结实实咬了几口,血和着乱羽在空中飞舞。溯光收起冯虚弓,两腿幻化为龙尾,如梭般穿行至极涯下,挡在了他们面前。
夷微重瞳亮起威慑的金光,周身升腾起的神威荡开了所有妄图袭击的龙:
“滚开!”
溯光纹丝不动,眼中含着得逞的笑意,道:
“末将当然乐意为您让路,怒目明尊。”
他屏退周遭的龙族,竟摆出了一副和缓的态度:
“我并非想要你们所有人的性命,我只有一个要求:把宁绥留下。其他人都可以平安离开,我绝不阻拦,否则——”
他手臂一挥,极涯处显现出幻境外的面貌。灾民们纷纷无力地跪倒,口中不断向外喷射出暗红色的血液。
“只要你们离开这里一步,外面那些人都会立刻七窍流血暴毙,我说到做到。”
“你休想!”除宁绥以外,其他人皆是声色俱厉怒斥。夷微怒不可遏,焚枝于半空现形,枪尖朝向溯光,只待他一声令下。
“不不不,明尊,不要动怒。”溯光换作惊恐的神情,“操纵这个幻境和控制外面那些人的力量都来源于我,倘若我伤及心脉,他们还是难逃一死。”
“别冲动。”宁绥伏在夷微耳边,低声道,“我们来之前已经通知过云弥远离被污染的水源,所有的饮用水都是从外面运进来的,她是能领导一支军队的人,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出现差错,一定另有隐情,很可能是溯光哄骗我们的伎俩,还记得先前的复制人吗?”
一番话稍稍抚平了夷微的焦躁。溯光面上笑意未改,将抉择抛了出来:
“怎么样,要不要再考虑考虑?他,和你昔日的子民,你要选择谁?”
夷微踌躇着,萦绕在身侧的神光更盛,他不敢赌。宁绥安抚也似地轻揉他的羽冠,起身质问:
“我留下,你能保证放过他们吗?”
似是讶异于他的勇气,溯光抱臂道:“当然。我若食言,明尊绝不可能放过我,不是吗?”
“我留下。”
“我留下!”
宁绥和邓若淳同时出声。宁绥蹙眉斜睨邓若淳一眼,把他拉到身后:“他没要你,别闹。”
一旦断绝与外界的联系,孤身一人困在幻境中,不要说突破屏障,能不能活下来,还能活多久都是问题,不能再多一个人冒险。
邓若淳并不理会他,昂首向着溯光:“我是兄长,我替他留下。”
“好一出兄弟情深,可惜你之于我们毫无用处。”他们身后,墨玉姗姗来迟,立于溯光身侧,“都打理好了,就差他一个。”
她想了想,接着说:“不过你一定要留下来,也不是不行,正好两个小道士给我解闷,我就喜欢看你们变戏法。”
宁绥把住邓若淳的肩膀,苦口婆心道:“不可以,邓若淳。师父年纪大了,他只有我们两个孩子,如果都折在了这里,你让他以后怎么办?”
“你是我弟弟,也是爸的儿子,把你一个人丢下,你让我怎么跟爸交代,我下半辈子又怎么一个人苟活?以后每次看到昭暝剑,我都会想到是我把你害死的。”
宁绥默然。沉思良久,他悄声对夷微道:
“不用担心,我们还有机会想办法。空间封闭之后,想必溯光会切断你我神识,我记得你说过,我们两个算是……共感?”
“是,神识能断,但共感不会。”夷微肯定道。
“你尽快出去查看外面的情况,如果我找到了逃跑的机会,就会利用共感通知你,你也可以这样通知我,好不好?”
夷微没有立刻回应。宁绥决绝道:
“没时间犹豫了,我也想看看溯光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他站直身子,将白虹剑隐匿起来,摊开两手:“我们两个留在这里,放他们走吧。”
墨玉化成龙形飞至他们身前,语气竟有些欢快:“坐上来吧小道士,我带你们走。”
骑在龙背上,宁绥回望极涯,夷微一面与溯光对峙,一面目送着他们离去,已经按捺不住怒意。只一瞬,那些不知好歹涌上前去的蛟龙便在摧枯拉朽的神威中粉身碎骨。
“但愿不是最后一眼。”他想。
*
“抓稳了,别掉下去。就算是幻境,摔一下也很疼的。”
墨玉驮着他们来到一处山谷,谷中一片昏晦死寂,植被都被修整过,开辟出的空地排布着那些死在地动山摇中的龙族尸首,一眼望不到尽头。
宁绥搀着邓若淳迈下龙背。二人还没走出几步,墨玉的长尾便将他们揽回。
“这里是龙冢,葬着一千二百条不周山坍塌后罹难的龙,他们都是我的族人、亲人。昨日还曾笑脸问候的同族,今日便惨死于崖下。”
她的头指向的方向是一座高陵,数盏长明灯指引着他们的目光,一直引向陵台,其上盘着两条体型格外庞大的龙尸。墨玉惆怅道:
“那是我和溯光的父亲母亲。他们为了支撑天柱,被乱石砸死了。我也在那场劫难中身受重伤,一直到现在都没能痊愈,修为也因此停滞了。”
宁绥不为所动,神色警惕:“你为什么带我们来这里?不会是想博取同情吧?”
“同情?只是想让你死得明白一点,小道士。”墨玉抬起尾巴尖,轻轻一点他的额头,“龙死后一般不会留下完整的尸首,大多化为清气消散,魂魄也会归于长天。哥哥付出了一点代价,让天界众神出力打造了这个幻境,用以保存族人尸骸。”
看来,宁绥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兄妹两个能在人间大肆屠戮,仰仗的是背后的势力。
“哥哥进入昆仑山后始终效忠西王母,但因为人孤傲,再加之有怒目明尊压在头上,他久不得重用,甚至常受排挤,慢慢便生了异心。在绝地天通之前,西王母与颛顼帝见解不同,积怨已久,绝地天通后颛顼帝便将大权独揽于一身。正值不周山崩,龙族大溃,为了保护族群绵延下去,哥哥只得向颛顼帝投诚。他将追杀九凤的任务交给了哥哥,但仅仅杀掉还不够,更要以儆效尤。”
“所以,你们就逼她入魔?”
“什么‘你们’,我那时候还没长大呢,跟我有什么关系?”墨玉发着牢骚,“哥哥也没料到,九凤堕魔后的威力竟远远超过先前,连他都控制不住局势。刚巧,前世的你误打误撞闯了进来,给了九凤最后一击,唯恐你看出端倪,哥哥才将你射杀,防止事情败露。可九凤毕竟是九凤,虽然武力不足,但长于智能,她算到了几千年后,于是将最后一缕神识交给了你。”
“之所以把你扣留在这里,目的就是——”
黑色的烟霭笼罩她的身躯,转眼间,她提着一柄匕首缓缓走来:
“把你体内的九凤神识交出来。”
*
如血残阳下,远山轮廓分明,一道流星撕破云层,坠落群山之间。
夷微一侧翅膀受伤,难以维持平衡,只能欹斜着俯冲下来。他将自己的身体垫在乔嘉禾身下,垂落的翅膀卡在山石的罅隙中,甚至能听见骨骼折断的脆响。
虽然有所缓冲,但乔嘉禾依然摔得不轻。五脏六腑都好似在天旋地转中移位。她强忍疼痛坐起身来,钻到夷微受伤的翅膀下,寻找那一支冰矢。
“已经融化了,不用担心。”夷微收回羽翼,勉强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山坡下就是安置灾民的地方,你赶快回去联系老天师,快!”
乔嘉禾看他一身血迹斑斑,手臂、双腿和腰腹都被活生生啃掉了几口肉,眼底几乎要涌出泪来:“那你呢?”
“能无声无息地将不周山的残影拉入世间,说明他们背后还有势力,不是我们能轻易破解的,我得去搬救兵。”
夷微的手覆在腰后,那里已经被鲜血打湿。他掌心燃起焰光,火焰燎过皮肉,伤处立刻结成了血痂。
“好,好,你注意安全。”乔嘉禾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山下跑去,却又被夷微叫住:
“先别走,拉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麻姑山沐霞观,北帝殿。
接到乔嘉禾打来的电话时,邓向松正在擦洗殿内的神像。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还包着一个纸包,纸包中才是他的手机。
因为拿自己的手机太过麻烦,平日里他都是用儿子的手机接打电话。刚接起电话,乔嘉禾带着哭腔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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