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女不聪明,不聪明的人才是暖和的人,他靠着换女,从她身上汲取一点依靠。
门外,裴再已经离开了。
等上一场雪留下的积雪全都化完了,新平也没有迎来另一场雪。新平本来就不是雪多的地方,小段说的是对的。
一大清早,小段打了热水洗了脸,站在屋檐下用布巾擦脸。
没有雪,天也不算晴朗,灰沉沉的,太阳变成了一个亮亮的小点。
不鉴从游廊另一边过来,看见小段,有点惊讶。
小段今天没有穿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窄袖长袍,腰上叮叮当当挂了很多东西,玉佩,荷包,弹弓。
“你要出门啊。”不鉴问。
小段倚着柱子,从荷包里翻出瓜子喂给绿豆,懒懒散散地应了一声。
不鉴站住脚,“去哪儿?”
“随便溜达溜达。”小段道,他真不愿意待在这破院子里,守着一块四四方方的天空,让人心都窄了。
不鉴说不出来这是怎么了,裴再闭门不出,小段却早出晚归,偌大个院子一下子空了。
他站在柱子另一边,道:“有个事告诉你,康王知道你遇刺的消息了,他送信回了京城,京城那边派出一队禁军护送你归京,不日就要到新平了。”
小段仰头看绿豆,“眼看要过年了,就不能等到年后?”
“比起皇子归京,过年这都是小事了。”不鉴道。
小段嗤笑一声,“那是,大人物哪会管这些细枝末节。”
不鉴看了看小段的神色,道:“你怎么了?”
小段抱着胳膊看绿豆跳来跳去,道:“最近有点心烦。”
按说小段跟不鉴,还不到这种可以互诉衷肠的阶段。但是有些话,也就适合说给又熟又不熟的人。
“因为什么?”不鉴问。
小段哼笑一声,“你觉得呢?”
不鉴看了眼裴再房间,小段声音懒洋洋的,“你家公子心眼太多,小爷真是失足踏进这么个大坑。”
“公子不会坑你的,”不鉴道:“你是皇子,公子亲自找回来的,你以后就知道,公子找到你,绝对好过其他人找到你。”
不鉴还不知道小段是个假皇子呢。
小段看向不鉴,“你真的了解你家公子吗?或许你家公子也有瞒着你的事呢。”
不鉴本来要生气,他看了眼小段,却发现小段的神色很平静,并不是故意要激怒他。
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道:“像你说的,我确实不了解公子,很少有人真正了解公子,猜透他的想法和目的。”
“但是这不妨碍我相信公子。”不鉴看向小段,他眼里的神色很熟悉,小段在不咎眼里看见过。
“哪怕他会带着你们去死?”
不鉴笑了,笑得眼睛弯起来。他其实很年轻,比小段大不了几岁,性格也不比小段更成熟。
“小段,你有一定要做成的事情吗?”不鉴问他。
小段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我有,”不鉴道:“公子也有,不咎和不闻也是,我们有一定要完成的事情,为这个而死,叫死得其所。”
小段愣神,隔着一个柱子,不鉴往他那方面探了探头。
“其实公子对你很好,不是因为你皇子的身份......”
小段摆摆手,“我要出门了,给点钱。”
不鉴掏出荷包,小段抢了过来,没理会不鉴的说教,大步走出门。
清早街上早市正热闹,小段坐在路边的摊子上,要了一碗切面。
切面热腾腾,面片带汤,滴了两滴香油一把葱花,咸香可口。
早市上人来人往,街转角的树下有几个人,支了个摊子,一个骰盅,几个骰子,在那儿玩的热火朝天。
小段凑过去,玩骰子那人他认识,看见小段,他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小段哥,有日子没见了,哪儿发财呀。”
小段蹲着看了一会儿,“随便找了个营生,给人家当小厮。开吧,我押大。”
骰盅打开,三个骰子五五六。
“小段哥还是好运气。”
小段道:“接着来。”
在这么一个小赌摊子上,小段玩了半天,他没出千,有输有赢,纯靠运气。
摆摊子看小段不是一直赢,也就随便他,还能充个人数。
眼见太阳上来了,小段眯了眯眼看了看天,站起来伸了伸胳膊腿。
他赢了些铜板,把这几十个铜板用红绳子串起来,挂在腰上叮叮当当,听着很高兴。
三仙河边的亭子里,小段买了几个糖人,糖人摊子边围了几个小孩眼巴巴地看。
小段从荷包里拿出块碎银子把糖人都买了下来,卖糖人的连垛把都给了小段。
小段扛着草垛子,几个小孩就跟着小段。
小段给他们分糖人,“说句好听的。”
小孩伸手去够小段手上的糖人,“哥哥真聪明。”
小段心里暗骂一句,他最近听不得聪明这两个字。
糖人最后还是让小孩抢走了,只给小段留下一个。
正是晌午,阳光灿烂起来,小段倚着亭柱子,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拿着糖人。
不远处三仙河面上波光粼粼,有人撑着船划开层层涟漪。
小段晒着太阳眯着眼。
这才是我的生活,他想,我怎么就踏进那一团乱麻中了呢。
河边的小楼推开窗户,女人倚着窗户懒怠梳妆。
那几栋楼都是脂粉地,小段以前还在里面干过活。这里面的女人喜欢小段,因为小段年轻又嘴甜。
不过也就因为这个,小段还未来得及在这里碰见个红颜知己,就被老鸨赶出去了。
“小段,有日子没见了。”楼上的女人叫他。
小段眯着眼睛笑,“姐姐越来越漂亮了。”
女人掩着嘴笑,“你还是那么嘴甜,都不回来看看姐姐们,可是心被别的美人牵住了。”
小段不说话,懒洋洋地笑,一双眼睛勾起来,笑得慵散又无赖。
女人趴在窗边看他,“过来,姐姐请你喝酒。”
小段坐起来,“我有钱了,还是我请姐姐喝酒吧。”
小段绕过去,走进小楼,小楼白天人不多。
老鸨瞧见他,要赶他,“你怎么来了,又想骗吃骗喝呀。”
小段扔出一块碎银子,“这回带了钱来的。”
老鸨接了银子,道:“小爷您这是发达了?”
小段道:“那可真是一步登天了。”
老鸨嫌弃他吹牛,女人站在楼上栏杆处笑得花枝乱颤,“妈妈,给他上两壶酒吧,回回来都是为了这个。”
小段喜欢喝这里的酒,叫千金一笑。
他觉得整个新平的酒都不如千金一笑,他真诚建议过老鸨卖笑改卖酒,被老鸨连打带骂地赶了出去。
楼上女人的房间温暖又馨香,床铺乱着,女人也不收拾。
她还坐在镜前梳妆,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小段说话。
小段不算她的客人,因为他以前来的时候是不掏钱的。
女人请他喝酒,他有钱了会给女人带点外面买的好吃的,没钱就只好硬蹭。
小段喝着酒,看着楼下的水面出神。
女人正同他说话,忽然没声音了,她回头看了小段一眼,笑着道:“还不承认,看来是真的有美人牵动你的心了。”
第22章
小段的沉默让女人调笑起来。
作为一个小混混,小段的口才一贯是出色的,说笑逗乐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他讲故事的天赋能跟说书先生媲美。
很多花楼里的女人喜欢和小段说话,他那张嘴,偶尔妙语连珠,偶尔刻薄尖酸,总能叫人开怀。
他因此在女人们眼里,是一个有点潇洒迷人的小混混。
“你没有话可说了吗?”女人道:“我以为你消失的这段时间,会有了不得的奇遇呢。”
小段晃了晃杯子里的酒,“我遇到了一个人。”
“你喜欢她?”出于风月事的敏锐,女人立刻道。
小段失笑,“我讨厌他。”
女人走到一边,闲闲拨弄琵琶,“人总是言不由衷,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小段不满意这种说法,他露出一种牙酸的表情。
“好吧好吧,”为了让他继续说下去,女人道:“我换个说法,你现在想着他。”
小段顿了顿,“这倒是没说错。”
他绞尽脑汁思考了这么久的问题,裴再把答案一股脑告诉了他。
尽管这答案叫人心惊胆战,但是裴再好歹没有撒谎。
一个说谎话的行家说了真话,叫旁人来说,大约是值得称道的。
但是,小段冷笑着喝酒,我管他是怎么想的呢,掩盖不了他是个混蛋的事实。
女人问:“不讲了吗?”
小段说,“我不要再想着他了,所以我不讲了。”
女人不无遗憾,因为她没有了乐子可看,“你变得狡猾了。”
小段点头,有点得意。
“这是跟他学的吗?”
“啧。”小段看向女人。
女人咯咯笑起来。
小楼的安静被一个酒气熏天的男人打破,他闯进来,在楼下与老鸨等人起冲突,喧嚣的声音直闯进楼上。
“鸣春呢,鸣春呢,老子要见鸣春!”
鸣春是女人的名字,这会儿不是接客的时间,因此她并不理。
在楼上越发刺耳的吵嚷声中,她拿起梳妆桌上的胭脂走到窗边,倚靠着窗户,用指腹沾了胭脂,闲闲地往唇上抹。
“怎么样?”鸣春问:“胭脂淡吗?”
小段道:“浓妆淡抹总相宜。”
“哟,”鸣春笑道:“开始看书了,不做小混混了?”
小段微愣,他低下头陷入思索。
还不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鸣春的房门被大力撞开,男人醉醺醺地走了进来。
他看见鸣春和小段,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两句就扑向鸣春。
“哗啦”一声,鸣春的房间发出一声巨响。
楼里的姑娘听见动静出来看,正好看到小段一脚把人踹下来,从楼梯一路滚到一楼。
姑娘们倚着栏杆看热闹,男人面上挂不住,爬起来对着小段大骂,“你找死吗!”
小段慢慢地从楼梯上走下去。
两个男人为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的事情,在花楼里很常见。
小段是会打架的人,下手又黑又狠,即使男人块头比他大,在他手上也讨不了好。
男人被小段摔在地上,姑娘们倚着栏杆发出一阵欢呼,指着楼下的两个男人调笑。
老鸨劝架的声音很大,但是不管用,她只是喋喋不休地心疼着砸坏的桌椅家具。
小段把酒壶捡起来,一众喧嚣声中,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一整个荷包的银钱被小段扔给了老鸨,“走了。”
鸣春在楼上看着小段离开,他也许还会来,也许不会来,花楼里的女人们并不在意。
这天到深夜,小段才回到裴府。
他是被人抬回来的,一身酒气,不客气地扔在裴再房间的地上。
裴再房间的地上连地毯也没有,小段被硌得生疼,抱着酒瓶子骂了一句。
裴再蹲下身,扳过小段的脸,他的脸上有些伤,嘴角还有一块淤青——那是跟人打架得来的。
裴再摁了摁那块淤青,小段“啪”地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
他醉着,喝醉了之后的一双眼堪称妩媚。
“你打算一辈子做个小混混吗?”裴再道。
小段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总好过有今天没明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得不明不白的。”
裴再顿了顿,“我给过你离开的机会。”
“你给过我离开的机会?”小段坐起来,看向裴再。
裴再还是那样坦然的一张脸,从他脸上找不见一丝心虚或者心软。
“无耻!”小段一双眼睛气得发红,“你从来没给我离开的机会,你甚至没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他是真的很生气,恨不得生啖其肉。
裴再做君子这么多年,很少直面这样浓烈的憎恨。
“我不会害你,”裴再在灯下认真地看着他,“你想活着,我也希望你活着。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该相信我,小段,你也只能相信我。”
小段大声冷笑,“你把我蒙在鼓里当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的目的,你还敢说让我相信你。”
他看着裴再,看着裴再波澜不惊、理所当然地那张脸。
“裴再,你做君子是不是上瘾啊,装模作样你开心吗?你想说真话吗?你说不了真话,人们敬重你,敬重你这张皮不敬重你这个人。”
小段从地上爬起来,换了一张笑脸看着裴再,嘴里尽情喷洒恶毒的话语。
“你有想要做的事情是不是?你读庄子,读韩非子,你读尽天下圣贤书你也做不了圣人!你想完成的事情多重要多伟大,但是你永远也成不了你期望的那种人。裴再,你可笑!”
裴再忽然伸手扼住小段的脖颈,那脆弱的脖颈在裴再手中像一根易折的芦苇。
酒壶“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摔个粉碎,小段呼吸不过来,双手掰着裴再的手。
他看向裴再,裴再脸上终于不再是那种稳如泰山的神情了,他以一种睥睨地姿态望着望着小段,目光冷得成冰。
小段看着看着,放声大笑起来。
15/53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