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再指了指一侧的椅子,小段走过去坐了下来。
他坐没坐相,把荷包揣进怀里,翘着一双腿。
“张将军一会儿要来,”裴再道:“商量回京事宜。”
小段挑眉,“我也需要在这儿吗,这种事不是你们两个商量就行了吗?”
裴再道:“你是皇子,自然该在场。”
小段侧着身子,一只手撑着头,懒洋洋地看裴再,“我看张金风眼里也没我呀。”
裴再站起来,端给他一杯茶,“殿下是我们之中身份最为尊贵的一个,大小事情都应该叫你知道。”
殿下,小段接过茶,这是他第一次听有人以这两个字称呼自己,他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琢磨了几遍。
殿下,多高贵的称呼。
可惜是假的,小段想,裴再向来能屈能伸,他嘴里的殿下也不怎么值钱。
“张金风是太后的人,”小段抬眼看着裴再,“你只跟我说,我有个难缠的叔叔,可没告诉我,还有这么一位老太太。”
“老太太是天底下最尊贵的老太太,一时半刻,你改变不了。”
小段疑惑,“比皇帝还要尊贵吗?”
裴再道:“陛下仁孝,不会忤逆母亲。”
“陛下纯善,仁孝,不止一个人这么说过。”小段琢磨着,“词是好词,怎么觉得在你们嘴里,就觉得变味了呢。”
裴再道:“如果你见了陛下,你就知道我们说的是实话。”
小段哼了一声,“我不陪你当这个吉祥物,谁要听你们在这儿瞎白话。”
“除非......”小段一拍双手,手掌摊开。
裴再道:“你要多少。”
“多多益善,”小段立刻道:“不过我要现银,不要银票。”
裴再点头,小段立刻笑开了,“今天很大方嘛。”
裴再轻笑,“如果你要的东西只是这些,那么我可以一直很大方。”
小段想了想,“跟银子比起来,我还是觉得人的秘密更有趣。”
裴再摇摇头,“难缠两个字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制的。”
门外张金风往这边走,远远地,他就看见小段坐在椅子上,狡黠地笑。
裴再背对着他,他并没看清裴再的神情。
但是凭直觉,张金风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氛围称得上轻松。
当他踏进正厅的一瞬,两个人的话题戛然而止。
小段向后靠着椅背,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开,那种轻松甚至是有些亲密的氛围,一瞬间消失无踪了。
张金风走进来,与裴再见礼寒暄。
小段扣了扣手指甲,“到底什么时候回京?”
张金风看了眼小段,道:“立刻动身。”
小段皱眉,“这也太着急了。”
“皇命在身,还请见谅。”这是张金风对裴再说的,他并不在意小段的意见。
裴再没有反对,“虽然匆忙了些,但是迟则生变,早些走也好。”
他和张金风细谈了回京的一些事宜,小段听得无趣,碍于收了裴再的钱,只好不情不愿地坐着。
不大的一张椅子成了他的牢笼,小段的一双手闲不住似的敲着扶手,声音噗噗嗒嗒响个不停。
裴再看了他一眼,道:“去罢,找不咎拿钱。”
小段起身就走。
张金风看向裴再,裴再解释道:“他在新平有些朋友,要回京城了,总要跟朋友们告个别。”
小段到红红家的时候,手里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
他往院子里扔了个石头,在房间里温书的红红听见动静,跑出来看。
临近年关,书院放假,红红这几天都在家。
小段趴在后墙学布谷鸟叫,红红跑到墙根,“小段,这时节哪有布谷鸟啊。”
“你爹娘在家吗?”小段在墙外问。
红红跑去后面开门,“我爹娘去乡下吃席了,到晚上都不一定回得来呢。”
“还好不用翻墙,”小段拎着东西挤进来,“不然还有点费劲呢。”
小段带的东西多,红红还没细看,就被塞了个还热乎着的蒸饼夹肉。
屋子前的台阶上,小段把零零碎碎的东西都解下来。
“这是我从裴再那里搜刮来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一整套的,”小段说:“他做学问的东西估计不便宜,你好好收着。”
“这是裴再让我给你的书,是你喜欢的算术一类的东西,我反正看不懂。”
“这是裴再给你写的推荐信,以后你想去州府里念书,拿这个应该好用。”
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摆在地上,小段从肩上拆出最后一个包裹,他悄悄给红红看了眼,十枚整整齐齐的银元宝,足有一百两。
红红咬着饼子,噎得捶胸,“这么多钱!”
小段把银子收好塞给红红,“我问裴再要的,不用你还,什么东西比得上银子重要。”
“这也太多了,”红红道:“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呢。”
红红看得眼都直了。
小段给了他脑袋一下,“有钱也不能变坏,别想着碰吃喝嫖赌,有多少钱也不够你砸的。”
红红摸着脑袋,“我知道。”
小段又道:“这些钱,你留着,轻易不要告诉别人,要是家里有什么变故了,能应个急。要是你念书实在念不出来个名堂,拿这钱做个小生意。要是你真的喜欢柳杨,这钱还能给你拿来成婚生娃娃。”
红红脸红了,“小段,说什么呀。”
小段想奚落他两句,转眼又想起来快走了,于是道:“我说真的,柳杨人不错,聪明的很,你这个脑子笨的跟她正好凑一对。要是人家也喜欢你,两情相悦,再好没有的事了。”
“要是人家不喜欢你......”
红红眼巴巴地看着小段,小段叹了口气,“那你就死命缠着她吧。”
红红嘿嘿笑起来,他抱着那包硌人的银子,轻声问道:“小段,你是不是要走了。”
小段点点头,“京城来人接我们回去,估计很快就要动身啊。”
红红就猜到是这样,他张了张嘴,“那你,还回来吗?”
小段搓了搓脸,“不知道呢。”
这一去不知道是吉是凶,是祸是福。
“我要是混得出人头地了,肯定回来看你。”
要是没混出什么名堂,多半是不明不白死在什么地方了。
这么想一想,这一百两银子还算是裴再给的买命钱了,小段在心里骂裴再。
“小段,你聪明,在京城也会很吃得开的。”红红看着小段,看着看着,嘴巴一瘪,眼圈就红了。
“小段,你要是在京城有了新的朋友,可不要忘了我。”
小段撞了撞红红,“傻样。”
红红揉着眼睛,小段站起身,“我走了。”
“别急着走呀,小段......”红红站起来。
小段摆摆手,手脚利落的翻过了墙,大声喊:“我走啦!”
张金风做事雷厉风行,他说要走,第二天清晨就收拾好了行装。数十个禁军围着几辆马车,一切准备就绪。
小段睡梦中被叫醒,昏昏沉沉地上了马车。马车驶过繁华的街市,叫卖声透过车帘钻进人的耳朵里。
小段躺在马车上补觉,埋着头弓着背,看也没有看一眼。
裴再放下书,“舍不得?”
小段冷哼一声,“这一去说不定就回不来了,当然舍不得。”
他心情不好,裴再识相地闭上嘴。
马车出了城,耳边忽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马蹄和车轮的声音。
远远地,小段似乎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换女在另一架马车里喊,“小段,红红来找你了。”
小段坐起来,扒着车窗往后看,后面果然有一个人影,远远地追着马车。
“停车!”小段从马车里钻出来。
张金风坐在马上,小段站在马车上,勉强和他平视,“我要下车,我和我朋友说句话。”
张金风看了眼队伍后面的人,神色淡淡,“恐会耽误行程。”
“耽误不了多久。”小段道。
张金风不为所动,“刚刚离开新平县城,要谨慎埋伏。”
他摆摆手,马车继续行驶。
“放你娘的狗屁!”小段不客气地骂了他一句,一撩衣摆索性从车上跳了下来。
马车走的不快,小段跳到地上就地滚了两圈,除了沾上些草茎和泥土,并没受伤。
他站起来,回头嚣张地冲张金风笑,然后迎着红红的方向跑过去。
张金风面色铁青,他勒住马,叫人去把小段抓回来。
“慢着。”马车里忽然传出来裴再的声音。
车帘子掀开,裴再的神色冷淡,“张将军,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即使你还没有完全认可小段的身份,也不该如此对待他。”
裴再的声音沉稳而冷静,但是谁都能看出他生气了。
“今天是马车走的不快,如果马车走得快,如果他摔下去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呢。”
第25章
小段迎着地平线,一口气跑到红红面前。
天冷,他喘着气,白雾从鼻子嘴巴里冒出去。
红红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着柳杨。
柳杨穿着打着补丁的棉衣,棉衣不很厚实,越发显得她身形消瘦。
“你们怎么来了?”小段问。
柳杨往马车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听说你和裴公子要离开了,所以想来送送你们。”
红红拿了一包肉干和一兜煮好的鸡蛋,鸡蛋还热乎着,他塞给小段,“拿着路上吃。”
“我路上缺不了吃的。”小段道。
“我知道,带着吃。”红红只是这样说。
小段看了看油纸包好的肉干,叫小段来说,红红他娘做的肉干可以称得上新平一绝,但是红红娘不常做,只在过年的时候才舍得做一些。
“你是把你家里所有的肉干都拿来了吧,”小段道:“你娘可能要揍你。”
红红只是嘿嘿的笑。
小段抱着肉干,揉了揉冻红的耳朵,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舍不得红红,柳杨看得出来,她道:“年后我们也会去京城,到时候还能见面。”
小段惊讶地抬头,她说的我们,是柳杨和红红。
“你要去京城?”小段问红红。
红红有点不好意思,“我娘总嫌我没出息,我想出去闯一闯。”
这不像真话,红红是个吃了上顿不想下顿的人,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隔壁县城外祖家。
小段又看向柳杨,“是你想去京城。”
柳杨点头,那是个繁华而自由的地方,繁华,能给她这种小人物吃饭的机会,自由,能给一个女人呼吸的机会。
按照红红的计划,过完年在父母跟前尽了孝,他就去书院里跟先生说明,先生在州府里有同窗,先去州府,从州府找进京的商队,然后去京城。
“我倒是想跟着你走,”红红道:“但是我想想着,怎么也要过完这个年吧。”
小段看着他,“真想出远门?”
红红很肯定的点头,“我已经想好了。”
他看向柳杨,脸上泛着羞涩,没有害怕和不安。
小段咬着肉干,喜欢这种情绪总能叫人瞎了眼蒙了心,去做一时冲动的事情。
队伍停靠在路边,等着小段慢悠悠地回来。
他抱着一堆肉干,穿过人群,走到换女的马车边。
换女坐在马车里给绿豆喂水,绿豆乖巧的待在笼子里。
小段从车窗递进去一包肉干,又同她说了几句话。
不远处张金风坐在马上,同几个亲随交待事情,他的马儿不安分地动着蹄子。
看见小段慢悠悠地走到马车边,张金风才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小段没理张金风,他爬上马车。
刚爬上去还没坐下,马车猛地开始走动,小段一下子栽倒在裴再脚边。
裴再把他拽起来,隔着车帘,张金风在最前面也听到了小段骂人的声音。
他们走的很快,几乎是在赶路,一上午的马车颠得小段骨头都快酥了。
到中午的时候,队伍停下休息。
小段趴在车窗边往外看,周围是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景色,这已经比他走出的最远的地方还要远了。
他从车上跳下来,活动着手脚。
他们的马车被禁军夹在中间,前后各有数十人。这些人又分为两部分,有人休息有人放哨,不必提醒就知道轮转换班,秩序分明,井然有序。
小段走到其中一个禁卫身边,笑着搭讪,想摸一摸人家腰上威风凛凛的宝刀。
然而这禁军大哥客客气气的,却一句话不跟小段说。
没有人跟小段说话,小段四下里看了看,人很多,但都跟他无关。
他叹口气,站起来,远眺来路。
身后传来踩动枯叶的声音,裴再走到小段身边。
小段问他,“裴再,我以后还会回来吗?”
裴再看着青色的山影,“离开家容易,再回来就难了,一向如此。”
小段转头看向裴再,“那我会死吗?”
裴再偏了偏头看小段,他才十八岁,他可以怕没有钱花、没有自由、不得人喜欢,可是不该怕死。
“我会尽力让你活着的。”裴再说,“尽我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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