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睫颤抖了一下,一字一顿道:“你是假的。”
对方眼底有了笑意。他的唇角也溢出血来,神色却依旧平静,没有丝毫被拆穿的羞恼,不咸不淡地启唇:“那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掌心裹住郁危冰凉的手指,那人低咳了两声,笑着说:“郁危,你很怕害死我。”
“为什么?”他轻描淡写地将裹起来的真相从心脏处生扯出来,拆得支零破碎,“你喜欢自己的恩人吗。”
雾气越来越浓,像一层厚厚的白茧,包裹住其中的猎物,缓慢拆吃入腹。
郁危僵在原地,面上透出一种无所适从的迷茫。
他嗓子有点哑,喉咙发痒:“为什么是喜欢。”
敬重,崇拜,感激,这些都可以,为什么是喜欢?
“因为这里在说,”对方垂着眸,指了指他的心口,“你想永远和我在一起。”
“那不是恩,是情。”
【作者有话说】
歪:天塌了
第54章 因因果果
云去复来,淅淅沥沥的雨丝悄无声息地落下。
郁危看着身前散去的雾气,良久,才抬起手,用力抹去了脸上的水。
眼前的假象早已幻灭,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片刻才稳住身形,往路中央的人影方向走去,然后一把拎起了对方的衣领。
“为什么不藏了?”郁危眼睫头发都被雨水打湿,“好不容易把我带到这里,费尽心思制造出幻象,套出那三个蠢问题,不就是为了把我献给拦路鬼吗。”
白雾缭绕,露出雀斑脸少年的身形。
“对不起啦,变成你恩人的模样。”
他躺在地上,睁着眼看被枝叶切成数片的灰白天空,还能虚弱地开玩笑:“我就是那只鬼啊。早知道那天就不走这条路了,结果就被拦路鬼吃掉了,变成新的拦路鬼了。你都不知道,做鬼很累的。又要装人,又要骗人,还要……”
郁危打断他:“那你为什么还要收手?”
雀斑脸有些丧气地说:“我不想收手啊,我想早点去投胎。但是我吃不了你。”
他抬起渐渐变得透明的手指,在郁危身上指了指:“你身上有一张很厉害的符咒,把你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护起来了,我动不了啊。如果真的要动你,我会灰飞烟灭的。”
郁危一怔,蹙了下眉:“我没有带符咒。”
雀斑脸并不意外地笑了笑:“那应该就是你的那位恩人做的了。”
“其实我现在,也跟魂飞魄散没多少区别了。”他看了看自己已经消失不见的小拇指,“没办法,是我动了歪心思,被反噬也是应该的。”
他说的是藏在众人之间套话的事情。郁危垂眸看了他许久,终于松了手上的力道,没再让他狼狈地躺在路中央,而是扶到树下坐好。
他问:“你不忍心害别人,才选了只有一面之缘的我,是这样吗。”
雀斑脸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是的,对不起啦。”
他这副死到临头还没心没肺的样子,任谁看了都要骂一句,郁危却反常地沉默了良久,然后站起来,摸起伞撑开,挡在了对方身前。
“那你师弟呢。”他问,“你死了,他怎么办。”
雀斑脸想也不想就道:“等你出去了,就告诉他,我这次运气不好,被拦路鬼拦下啦。”
郁危握着伞柄的手不自觉收紧:“为什么之前不自己跟他说?”
雨珠沿着叶脉滑下来,砸在油纸伞的伞面上,清脆的落珠声。
过了很久,雀斑脸想了想,说:“那次不行。”
“那一次……”他难得欲言又止,想再次扯出没心肝的笑,唇角却止不住地耷拉下去,“那次是他被病劫缠上了,耽搁不得。我抄了近路去求药,唯一一次托大自己闯了苍山,然后就交代在了这里。”
“拦路鬼,拦的是别人的轮回路。被拦下的,只能在人间游荡,去不了轮回,除非找到下一个拦路鬼。”
“我变成拦路鬼后,还很庆幸呢,想也不想地跑回山门,把药送了回去。就这样装作无事发生了几个月,我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我这才知道鬼在人间停留太久,是会消失的。”
雀斑脸懒洋洋地动了动手指:“所以我退了师门,打算自己到苍山来。”
“结果我师弟知道了,和我大吵一架,还非跟了过来。”他撇撇嘴,“你说,我走了,他做说一不二的大师兄不好么?我真是他的恩人吗?有这么跟恩人说话的吗——”
郁危忽然道:“你是装不明白,还是真不明白。”
对方话音一顿。他的整只右手已经变得透明,迎着伞,看了郁危一眼。后者的语气像这山雨一样,潮湿平静:“你说,恩与情总是纠缠不尽,很多人都分不清。”
“他分不清。”他静了静,又说,“我也分不清。”
雀斑脸有些长的头发湿淋淋地粘在脸上,挡住了半张脸的神情。他微微张着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无力地笑了下。
“分不清也好嘛。”他直直地看着远处雾灰色的山,“我怕他分得清。”
潇潇雨声中,他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再过不久,就会彻底消失在世间。
郁危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身形一点点消散,终于开口:“如果那时候不救他,你兴许不会死。”
“那怎么行。”雀斑脸道,“我不救,他就要死了。我俩还要做一百年的师兄弟呢。”
郁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从他快要透明不见的脖子上拽下来一根系着玉坠子的红绳颈链,然后直起身,收起伞,头也不回往山上走。
雀斑脸在他身后叫道:“郁师弟!”
郁危回过头,他笑道:“出了山,见到我师弟,记得给他带话啊!”
仿佛再多看他一眼就会厌烦,郁危转过身,置若罔闻继续走。
后面又喊:“郁师弟!”
郁危蓦地停住,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向他。
雀斑脸勉强撑起身体,好让自己坐得端庄点,又抬头对他露出一个笑。
“有时候,分得清,也要装作分不清。”他说,“好累啊。”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包粗长的(肯定
第55章 无可悔改
……
“还有第三个问题,它会问,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谁。
“那你对你的恩人有感情吗?”
……没有。
“只是恩人的话,就不会如此上心了。”
……
“有时候,分得清,也要装作分不清,好累啊。”
……
“郁危。”
浓郁的雾气散去,混沌震荡的梦境慢慢平稳下来,发出低低的哀鸣。
“那不是恩。”
那道声音悠悠淡淡,一锤定音。
“——是情。”
-
郁危蓦地睁开眼。
窗外夜色正浓,圆月当空,月光万缕,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陆离地照在窗棂上。
他从床上撑起身,一身中衣被冷汗沾湿,风一吹便沁出冷意。
等到胸腔内鼓噪的心跳声静了下去,郁危赤脚起身,摸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慢慢地喝完了水,薄薄的眼皮下,眼瞳被传讯符持续不断闪烁的明光映得发亮,像块流光溢彩的宝石。
嘈杂的声音在脑中振聋发聩,郁危置若罔闻,直到第二杯凉水也喝完,浑身热意褪去,才放下杯子,拿起了传讯符。
还未开口,森冷的声音已然响了起来——
【楼九,你这个满嘴谎言的杂种,我还真是低估了你啊——】
从将第一瓶符水扔进大火中时,就应该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郁危面无表情地道:“什么意思。”
被他激怒,楼涣陡然戾气横生:【血是假的。你从前跟我说的那些药方,恐怕也是假的吧!】
【楼九,你真是好本事啊!】
郁危抓着符纸的手不自觉收紧,半晌,很淡地笑了。他向来很少会有这样的情绪,笑的表情更是没有,楼涣不由也迟滞了一瞬,紧接着,便听见他再也懒得装,笑着嘲讽道:“血是我的,我师尊的你们不配用。”
“你不信我,又不会便宜别人,只会找楼家的人来试。”郁危平淡开口,“只是忘了提醒你,我的血有毒,我是卑贱的药奴,死不了,可仙府楼家的长老们不一样,所以,我猜这次楼家应该有人受不住毒性,一命呜呼了吧。”
那头静止一秒,紧接着,楼涣勃然大怒、杀意凛然道:【楼九!你找死!】
郁危嗤笑一声:“还没完呢。那些药方也是我瞎编的,虽然不比你逼药奴吃下的东西,但也不知道后果如何。”
顿了顿,他声音阴冷下来:“只可惜,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每一个字都裹着冰冷不作假的恨意,传进楼涣的耳中。一股刺骨的冷和后怕之情蹿上天灵盖,他那冲天的怒意一滞,口不择言地骂道:【疯子!当年我就不该听那个人的话,我就该亲手杀了你,永绝后患!】
郁危忽地皱了下眉,一种莫名的预感直直拽着他的心,沉了下去,厉声追问道:“谁?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他无端焦躁起来,符纸的边缘被他抠出一道血痕,指节用力到泛白,哑声问:“这些事,都是他要你做的吗?送我上山,也是他的意思吗?!”
楼涣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沉默半晌,随后冷笑一声。
【楼九,你想在昆仑山留下来,不择手段地要攀昆仑山主的高枝,那是不可能的。】他不知想到什么,平静下来,不以为意道,【怎么,你觉得讨好了他,就能解你身上的毒吗?】
郁危表情没变,手指却慢慢收紧了些。
楼涣冷笑一声,满含恶意、一字一顿道:【实话告诉你吧,你那日灌下的,根本就不是毒。】
【——而是地底下那个恶神的血。】
郁危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的伤口已经愈合,青色的血管突兀明显,随着血液流过,缓慢地搏动。
【这世上,无人能解。】
“……”
月西斜,竹影纷纷扰扰,遮在他脸上,将神情掩得晦暗不明。
楼涣继续道:【不过,只要你收回心思,乖乖帮楼家,以后每月缓解的药物不会断……】
话音未落,郁危忽然厌烦地打断道:“为什么是我。”
“等我毒发死了,你们再选一个会乖乖听话的人送上山,这样不好么。”他漠然开口,“还是说——”
“别的人,你们送不上来。”
传讯符无可回转地安静下来。
那头声音一滞,随后楼涣不可思议,猝然追问:【你不想要解药了吗?!你想清楚,没人救得了你,只要毒发,你必死无疑——】
郁危不冷不热地等他咆哮完,垂下眼,淡淡地道:“我不要了。”
只要楼涣还在盯着他,只要他还在山上一天,他所珍视的一切,就会陷入危险。
所以他不要了。
……他要彻彻底底地断干净。
郁危拔出刀,寒光灼过眼底。他面无表情,一刀砍在符面之上!
轻薄的符纸出现了一道轻微的划痕,与此同时,他脑后如被钝器重击,突如其来地一阵剧痛。
楼涣终于反应过来,倒吸了一口冷气,恼羞成怒道:【你怎么能不要?你怎么敢不要?!】
郁危不予理会,看着符面上几乎肉眼难辨的划痕,毫不犹豫地再次挥刀刺下。
每多划一刀,上面的划痕就会更深一分,整张符纸隐隐有了碎裂的迹象。他咬紧了牙,挥刀的力度一下比一下狠,痛出的冷汗凝成珠,顺着鼻梁落下,滴在微微发颤的指间。
楼涣的喊声几乎破音:【楼九,你这个疯子——】
下一秒,符面一霎爬满蛛纹,倏地无风自燃,在幽绿火光中彻底化为飞灰。
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郁危手中的刀脱手滑下,当的一声,砸到了桌面上。
他望着空荡的桌子,面上一瞬间有些茫然的空白,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失神许久。
这样对吗?
对吧。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汗湿的衣衫紧贴着身体,郁危将中衣领口扯松了些,疲惫地收了刀,重新把自己塞到床上。
枕间还有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很清很淡,像山间萧萧的长风。
只是这气息的主人如今不在山上。他回山的时候,便被椿告知,对方在竹舍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醒过来,就去了南海,最早要明日才回来。
郁危扯过被子,抱住,翻了个身,被沿却带出一样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
他目光望过去,微微一愣。
是他做的小布偶,但却不是“明如晦”,而是从各方面来说都要更歪歪扭扭的“郁危”。
因为用的是剩下的材料,原本塞给“郁危”的棉花不算多,小布偶扁扁的,像是饿扁了肚子。但不知道谁动了手脚,现在的“郁危”被人塞了满满的棉花,浑身都圆鼓鼓的,看上去就很好捏。
它原本在床上躺得好好的,还被贴心的盖了被子,结果遭人一拽,整个小布偶都歪了一下,滚到了床中央,这才被郁危发现。
他抓起霸占大床、胖了一圈的“郁危”:“……”
明如晦把它放在这里,也不知道是想干什么。郁危坐起来,从枕头里摸出藏在其中的“明如晦”,把两个小布偶拎在手中,看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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