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危以为自己会很抗拒泡在水里,但是渐渐地,他便陷在这舒服到骨子里的温热中,泉水几乎要把全身疲累的经络泡开,慢慢地泛起些困意。
他揉了揉眼睛,打个哈欠,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水池边毛茸茸们缩成一团,也互相依偎着睡着了。
院里静悄悄,手边放着一沓干净的衣物。郁危尽量放轻脚步从水池里走了出来,水珠滴滴答答洇在石阶上,他弯腰拣起衣物穿好,又拿起放在一旁的小布偶,顺手胡乱撸了把脚边小兔子的绒毛,又摸了摸小狐狸毛绒绒的大尾巴,算是报复性地惩罚了它们一下。
他原本想见到明如晦,再质问对方一番,然而出乎意料,一直等他从澹雪小筑走出来,一路走回到自己的竹舍,都没见到那人的身影。
郁危倒在自己的床上,出了一会儿神,半晌,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了小布偶。
小布偶软软的,线缝得歪歪扭扭,棉花也没放足。他捏了捏,想起这是他原本打算送给明如晦的生辰礼物。
因为要瞒着所有人,所以这次没有请教椿,全靠自己摸索。里面还塞了一张最简单的平安符,是他自己写的,虽然符文很丑,但是点睛时却耗尽了他所有的灵力,不知道灵不灵。
本来到此为止,也就可以了,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想的,看着多余的布料,鬼迷心窍,又做了一个小布偶——这次是照着自己做的,还被明如晦发现了。
郁危自暴自弃地翻了个身,一头埋进枕头里。
他装了半天死,把心里翻涌的情绪统统压了下去,原本想就这样掩耳盗铃一会儿,直到床底再度亮起幽光,那张许久不曾亮过的传讯符再次被人唤醒了。
郁危皱了下眉,伸手去拿,只是还没等指尖触到那单薄纸页,脑中已然响起楼涣满是戾气的喊声:【楼九!给我滚出来!】
仿佛是风雨欲来的前兆,窗外树影被风也刮乱了一瞬。郁危起身的动作一顿,抓着符纸的手不自觉收紧,随即冷淡道:“怎么了。”
【你传给我的药方、秘术,我找人试过了,为什么至今无效?!】
没有等到回复,他一字字,阴沉道:【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这个月的解药,你别想拿到。】
郁危面无表情等他责问完,嘲讽道:“你们又不是明如晦,他是什么身份,你们又是什么身份,比得上他吗?”
【……】
楼涣被他一激,恼羞成怒道:【楼九!你找死!】
郁危冷笑一声。
【若真是如此,进度未免也太过迟缓。】楼涣依旧满腹狐疑,随后,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不可再这样下去了。我给你的符水,你每月都骗他喝下了吗?】
郁危心头一跳,面色不变:“嗯。”
【时候差不多了……也该起作用了。】
楼涣顿了顿,随即一字一顿道:【楼九。】
两字重重落下,在心间一震。郁危紧蹙着眉,心中预感越来越强烈,勉强开口道:“什么?”
【那些符水极为厉害,可以短暂地控制人的行动,哪怕是白玉京的古神。】楼涣寒声道,【我要你问出他的成神之道,再将他的血带给我。】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章!
第52章 赤线铜钱
竹舍的门被人敲了敲,郁危全部心神仍陷在楼涣的最后一句话中,回过神才想起来去开。
门开了,明如晦站在外面,见来开门的总算不再是灰扑扑的小徒弟,点点头,似笑非笑评价道:“好干净。”
被他指使着扔进池子里的郁危很不爽,抬起眼,发现对方已经摘下了那副银链面饰,有些失望。他莫名很在意对方去了哪里,于是语气生硬地问:“你去哪了?”
“有点事,去见了些东西。”明如晦道,“把你丢给别人,不高兴了?”
“没有。”郁危说。
只不过被一群毛茸茸围观着,他洗的很敷衍罢了。
明如晦显然很熟悉他的作风,并不意外地笑笑,说:“过来,给你沐发。”
郁危一愣。
小时候对方的确经常帮他沐发,因为他自己干不好,会把脸淹进盆里,呛水后变得更怕水。连着呛了几次,他便可以抱着腿,懒洋洋坐在井边的小矮竹凳上,心安理得地仰起脸,等昆仑山上受世人景仰的仙人纡尊降贵,不紧不慢,亲自舀水帮自己洗头。
不过他长大后,就不怎么麻烦明如晦了,最后一次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乍然提起,他都有些反应不及,莫名其妙点了头,莫名其妙坐到了井边的矮竹凳上,莫名其妙仰起头,将背脊和脖颈靠在身后的细竹架上,眼底映出昆仑山苍蓝的天,还有明如晦倒过来的脸。
他睁大眼,瞳孔轻轻收缩,随即眨了眨。
舒适的夏日。
手边的竹编小方桌上码着好几块整整齐齐的西瓜,还有红艳艳的荔枝,都是椿送过来的。郁危想起来,那棵荔枝树又熟了。
他刚有些馋,嘴唇边就被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一碰,晶莹剔透,是颗剥好了的荔枝。
明如晦懒洋洋说:“啊。”
这样幼稚且逗人来的行为郁危一般都不予理会,但这次一切都恰到好处,他张开口:“啊。”
那枚荔枝掉进了他的嘴里,透心甜。
刚打上来的井水有点凉,手指插进发丝、扰动的触感格外奇妙,郁危觉得很痒,痒到了心里。
他闭上眼,眼睫在颤动,为了不那么明显,又睁开,结果毫无预兆便撞进对方浅色的眸子里。
“……”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明如晦唇边的那点笑意,就被用手蒙住了眼,后者提醒道:“闭好。”
紧接着,一舀子的井水浇了下来,水珠湿淋淋地挂在了发丝上,还有几滴溅到了他的额头。
郁危没闭眼,睫羽轻飘飘地,扫在明如晦的手心。
他突然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水声微弱,潺潺淌入耳中。
明如晦似乎想了一会儿,才轻笑着回答:“喜欢小孩子。”
“……”郁危闷声道,“那我长大你就不喜欢了吗?”
他暗戳戳不高兴的时候,视线会有所逃避,表情变得冷凌凌的,唇角抿着,拉成一条平直的线。
明如晦又剥了颗荔枝,放到他嘴边,道:“不喜欢就不会带你到山上。”
都剥好了,不吃白不吃。郁危偏头咬住,含到嘴里吃掉。
另一个问题却更快地出现在心里,他边嚼着果肉,边问:“你在昆仑山待了多久?我不信你没带过别的人上山。”
明如晦嗯了声,说:“是很久,记不清了。别的人没带过。”
“不对,你骗我。”郁危想起一件事,忽地皱起眉,“楼涣明明说过,几百年来你带过一个少年上山……”
这事他已经闷在心里很久了,还有几次试图从椿口中套出点信息,后者都是一脸并不知情的无辜样子。
话音刚落,他察觉到拨水声停了,掀开眼帘,发觉明如晦正两手撑在他脸侧的细竹架上,垂下的眸光浓得看不清情绪,片刻后,才似笑非笑地开口。
“我都不记得有这样的事。”他说,“几百年间的话,那应该是幻化过模样的椿。”
“……”
郁危表情有些凝固,很快又强作镇定道:“哦。”
他静了下来。
这样一来就好理解了。楼涣打听到的少年是跟随明如晦一起下山、变幻了形态的椿,因而误以为他有了收徒的意愿,于是在药奴中选中了“楼九”,送到了昆仑山,做他楼家的眼线和一只伸到山上、野心勃勃的手。
但是,为什么在一群分明更合适的楼家弟子中,偏偏选中了最不服管教的他?
郁危想不通,有些走神,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头顶的流云。
直到明如晦捏捏他的耳垂,说:“起来了。”
郁危直起腰,很自觉地端起铜盆里的水浇花,然后搬起小竹凳坐到太阳底下,把自己晒干。湿哒哒的黑发垂在背后,凉凉爽爽的水汽蹭在后颈上,他屈腿坐着,托着脑袋,安静地看明如晦剥荔枝。
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吃,太甜了。但是明如晦会给他剥,他喜欢看对方剥荔枝的样子,然后安分坐着等待投喂。
椿开玩笑说,荔枝树能活千年,年年结果,明如晦给他剥了,他可以吃好久。
但是凡人没有那么长的寿数,甚至比不过一棵荔枝树,更何况,他本来就活不久了。
郁危换了只手托着脸,眼皮困倦地耷拉下来。他想起楼涣给自己的最后一瓶符水,想起那个用来装神血的竹筒,那么多的因因果果,想得出神。
明如晦给他递荔枝,他顺从地吃了,半晌,突然打起精神,问:“明如晦,你会喝酒吗?”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奇怪的问题。”明如晦闲闲地瞥了他一眼,加重语气,“歪歪,小孩不能喝酒。”
郁危摇头:“我不喝。”
顿了顿,他又撇撇嘴,有些不爽地说:“但是之前三七和我打赌,赌山上没人可以喝赢它。它说如果自己输了,就把藏了很久的宝物送给我。我让椿和它比试了,没有赢,还输掉了我的好多钱。”
三七是昆仑山上一只成了精的松鼠,从前掉过酒缸,逃出来后便无师自通,成了千杯不醉的酒鬼松鼠。原本信誓旦旦、自诩酒量极大的椿在它面前大受打击、狼狈败北,此后消沉了许久,连着几天做的菜都是苦的。
明如晦长长地嗯了一声,挑了下眉,好笑道:“所以你来找我当救兵了?”
“不行吗?”郁危理直气壮。他其实也没太有底,“你酒量好么?”
“很久不碰酒,我也忘了。”明如晦又喂了他一颗荔枝,随后慢条斯理地擦净沾了汁水的手指。郁危惦记着自己被坏松鼠坑走的钱,眼巴巴地看着他起身走动,到最后,坐到了竹舍前的花树下。
“你的酒呢?”明如晦笑道,“拿过来,帮你讨债。”
-
咚——
最后一缸酒重重砸在地上,里面原本满荡的酒水彻底空了。三七晕晕乎乎地掉进了缸底,大尾巴无精打采地垂在身后,动也动不了了。
它醉得忘了说人话,乱叫了一阵,才叽叽喳喳地说:“我认输了!我认输了!再喝要死了!”
郁危凑到缸边,面无表情地开口:“我的钱。”
三七呜呜两声,从大尾巴里翻了翻,翻出一串铜钱,扔给他,委屈道:“不就是骗了你一点钱吗!你竟然让仙君来欺负我!”
郁危伸手抓住铜钱,数了数,正好。他看了眼,三七已经烂醉如泥地歪过头,边呢喃着“不跟你们玩了”,边陷入了呼呼大睡。
微弱的呼噜声中,郁危扭过头,看向坐在桌边,异常安静的自家师尊。
明如晦看起来完全不像方才喝了数缸酒的人,不仅面色如常,连呼吸起伏都没有变化。他坐在桌边,长睫懒散地半垂下,遮掩住深浓的眸光,支颐看了他很久。
郁危一瞬间甚至分不清他究竟有没有醉。
他悄无声息走过去,有些新奇,有些不知所措,碰了碰对方的头发:“师尊。”
明如晦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随意地应了一声。
郁危凑到他面前,严肃地问:“我是谁?”
这个问题太搞笑,明如晦也轻笑了一声,说:“歪歪。”
口齿清晰,吐字明确,完全看不出醉意。
但郁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蹙起眉,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匆跑去了厨房。明如晦的目光一直淡淡地追随着他,无声无息地看他进了屋,又跑回来,手里还多了一个梨。
郁危把梨放到他面前,试探说:“吃梨吗?”
明如晦静了几秒,又看了郁危一眼,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想也不想地放到嘴边——
郁危立刻拦住他,把梨子夺了回来,出尔反尔道:“不能吃。”
这番的确有些前后矛盾,明如晦眼底笑意不显,片刻后,点点头。
真的醉了,郁危想。
他跟对方无声对峙片刻,抿了下唇,伸手去扶人。好不容易把对方的一只手臂绕到自己颈边,撑住了明如晦的身体,郁危用力,然而下一秒,却纹丝不动。
他一愣,扭过头,发现明如晦仍稳稳坐在原位,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
郁危跟他解释说:“我带你去休息。”
后者好像听进去了,但是显然只听进去了最后两个字,闭上眼,很果断地睡着了。
郁危:“……”
他费了老大劲才把明如晦弄进竹舍里、在床上安置好,折腾出了一身汗。郁危原地平复了一下呼吸,在满室寂静中,放轻声道:“明如晦?”
无人回应。
他稍微放下心来,低下头,从袖中摸出一把锋利的刀。
楼涣已经开始有所怀疑,这次不会再那么轻易放过他。那张符上被人加了监视的符文,他现在说什么、做什么,楼家的人都能看到。
郁危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尽量不惊动床上的人,将自己隐藏在床幔后,随即摸向明如晦的手腕。
他的呼吸细微地发着颤,刀尖几次都对不准,神经紧绷到极点之时,头发忽然被轻轻拨动,紧接着,耳畔有人低声道:“歪歪。”
郁危手指蓦地僵在半空,一股冷意沿着脊柱直直冲向了头顶。
他怔在原地,任那只手亲昵地抚到他的耳垂,明如晦似乎还没清醒,声音沉在交错的气息间:“东西赢回来了吗?”
郁危蓦地攥紧手指,手心里的赤线铜钱几乎将皮肉割破,渗出血来。
他哑声说:“赢回来了。”
“嗯。”对方轻笑,“那就好。”
耳边的气息又平缓下去,明如晦又睡着了。郁危用力闭了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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