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郁危脸侧还有蹭到的炉灰,一张冷淡的小脸上,眼睛很黑很亮,纯净无瑕,像是未经尘世沾染的深潭。
明如晦用指腹抹掉了那一点碍眼的炉灰,长长地嗯了一声,想了想,笑着说:“有点饿。”
“……”
郁危从食盒中拿起一块自己做的小点心,正踌躇着要不要先尝一口试试毒,眼前忽然一晃,明如晦突然偏头凑过来,不远不近,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郁危看着被咬掉头的小兔子糕点:“……”
他复又抬起头,罪魁祸首慢条斯理地咽下了口中的点心,说:“味道不错,在哪里买的?”
郁危道:“……忘了。”
他喂一块,对方就吃一块。炉火旁,红泥茶壶咕嘟咕嘟地响着,蒸汽袅袅上升,与烛火的光影交织在一起。屋外是烟雨氤氲,屋内也茶烟朦胧。
难得的安静中,郁危忽然问:“你会送我走吗?”
明如晦的目光从微阖的眼缝中扫下来,有些难言的惫懒和倦怠:“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我犯错,或者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郁危说,“你会赶我下山吗。”
他固执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会吗?”
“不会。”明如晦道,“最多会罚你在竹舍关几天禁闭。”
和赶下山相比,关禁闭简直像是小打小闹的惩戒。郁危又低下头去,憋了半天,才说:“你可以多罚我一点,我遇见别人的师父都很严厉。”他顿了顿,努力回忆了一下,“会揍人。”
明如晦挑了下眉,垂着眼,闲闲地瞧着小徒弟乌黑的发顶,淡声开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郁危问。
明如晦嗯了声,说:“他们家的徒弟,没有我眼前这个可爱。”
他笑笑,继续毫不吝啬地夸道:“还会照顾人。”
郁危面无表情,毫不客气地往他口里塞了一块小点心。
食盒里还剩下最后一块,他没动,趁对方不注意,偷偷放到自己嘴里,咬了一口尝了尝,瞬间被酸得表情扭曲了一下。
山楂放多了。
他皱起眉,好不容易缓过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明如晦。后者并未察觉到他的小动作,神色如常,“嗯?”了一声,问他怎么了。
郁危说不清是怎么了。他缓慢地咽下了齿间最后一点酸涩,终于低声问出心中藏了已久的问题:“明如晦,生劫是怎样的?”
生死劫最难解,但世间第一位成神之人,也是白玉京最厉害的一位古神,却是破生劫飞升的。
往后的神灵,或多或少,都是借了他的因果机缘。
郁危想象不到那是何等的凶险。
他迟疑片刻,忐忑道:“很危险吗?”
明如晦看着他,没说话。
他还是淡笑着,但眼神中没有了方才的温柔与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不易接近的冷漠。
片刻后,明如晦垂眸,眼睫敛去了眸底神色。
“闭眼。”他说。
郁危微怔,随即听话地闭上眼。
下一秒,他浑身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绕,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哭喊与尖叫声灌入耳中,时远时近,每一道都承载着无数绝望的叹息,仿佛直接穿透了身体。郁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睁大了眼睛,不自觉颤抖起来。
这是什么?
他意识不清地想。
是明如晦经历过的灾厄吗?
郁危浑身剧烈发着抖,喘息急促起来,一瞬间他脑中竟然闪过想要一了百了的念头,只不过颤着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掐住自己的喉咙,双耳就被人捂住了。
压抑的哭叫叹息,一同渐渐远去,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与恐惧。
郁危睁开眼,发觉自己双手正紧紧地握在明如晦的小臂上,用力到指节都有些发白。
他的耳朵依然被明如晦笼在掌心,后脑被手指用力扣住,拦住了所有声音。
他脸色有些苍白,心有余悸地看着眼前的人,失去血色的唇动了动:“明如晦……”
后者垂下眼帘,没有松手。郁危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看见他缓慢地开口。
“很久的事情了。我一个人记着就够了,”他说,“告诉你会做噩梦。”
第50章 原形毕露
往后的数月,郁危依旧一边跟楼涣斡旋,一边继续吊着楼家的胃口。
楼涣这人多疑谨慎又手段残忍,绝不会轻信他给的线索,在他亲自尝试之前,势必会找楼家的其他人试验。
在昆仑山上的时间像是偷来的,他一分一秒都足够珍惜。但他还是躲不了太久。
郁危低着眼眸,想得有些出神,然后就被人哄猫儿一样挠了挠下巴:“又没睡醒?”
的确是没睡醒。忘了带困困符在身上,没符监督他早睡早起,郁危揉了揉眼睛,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配合地将脸微微向上抬起些,眯着眼看明如晦的动作,像只犯懒的猫咪。后者将手中符纸端端正正地贴到郁危脸上,然后用指腹捋平,仔细端详片刻,笑道:“今天这么听话?”
郁危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脸上的护身符被吹得悠悠飘起。
这几日明如晦带他在凡间历练。第一次跟师尊一起下山,临走前郁危窝在被子里,睁着眼期待了整整一宿,暗下决心要好好表现,这样才可以心安理得地让明如晦多带他出来几次。
他打起精神,认真问:“今天要我做什么?”
小徒弟一脸严肃,虽然克制了不少,但还是眼睛隐隐透着亮,左脸上贴的符纸字迹悠然,行云流水,是明如晦一笔一划写上去的,笔墨疏画,在稚气的脸上颇有些反差。
明如晦低头看着他,难得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还是说:“我去的地方有些远,今天不能带你了。”
“……”
郁危立刻肉眼可见地有些低气压。
他快速思考了一遍自己此前的表现,明明没有闯祸也没有惹事。半晌,郁危哦了一声,违心地点点头,不说话了。
嘴上说了好,但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他忍不住问:“什么样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去?”
“……”明如晦微妙地停顿了下,“小孩子不能去的地方。”
郁危面无表情地抗议:“我十五了。”
明如晦说:“那也不行。”
他很无情地驳回了郁危的抗议,转身去收拾东西。随心所欲惯了,随身的物件也不多。明如晦折了根花枝,随手将长发用枝条挽起,将上面的花摘了,正想逗逗小徒弟,结果一扭头,便看见他在揉眼睛。
明如晦:“……”
说没吓了一跳是假的。他有些一言难尽地轻声唤道:“歪歪?”
郁危闻声抬起脸,表情依旧冷冷淡淡,就是眼睛有点红。
明如晦莫名词穷,无言沉默了良久,终于妥协道:“过来,带你一起。”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反悔,郁危有些困惑,但还是走了过去,撇撇嘴,露出一副“我其实也没有很想去”的表情。
他眼睛还是痒,抬起手,又揉了揉。再睁开时,发现明如晦看他的神情更微妙了。
“跟紧一点,别丢了。”对方拉起他的手,“到时候在外面等着我。”
-
今日正巧,赶上了城中集市。
人间与昆仑山不同,尘世喧嚣与烟火气并存,人流如织,熙熙攘攘,还有很多从来没见过的新鲜玩意。
郁危从前在楼家不见天日,后来被带到了与世隔绝的山上,同样和外界没有什么接触,所以看什么都觉得陌生。
他看得眼花缭乱,还在回味时,明如晦捏捏他的手,说:“到了。”
——小孩不能去的地方。
郁危对此记忆犹新,并且耿耿于怀,板着脸抬起头,被一阵香风脂粉扑了满面。
那是一栋朱楼。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浓烈的色彩大片铺染,仿佛能勾人心魄。朱漆墙面上,精致的雕花与繁复的图腾交相辉映,娇艳欲滴的花朵与翩翩起舞的蝴蝶缠绵悱恻,透出一股暧昧难言的气息。
郁危收回视线,又看向明如晦。
后者也正垂着眼,很有闲心地打量他,见他嘴唇抿得死紧,笑道:“你不是想跟来么。”
郁危绷着脸问:“你要进去吗?”
他对凡间的青楼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这地方是干什么的,也不懂男女情事,只是闻到那阵浓郁甜腻的脂粉香味,就本能地觉得抵触。
明如晦说:“嗯,我要找的东西在里面。”
郁危立刻说:“那我跟你……”
话还没说完,他耳垂就被人捏住了。郁危把未出口的“一起”两字咽了回去,听见明如晦语气淡淡说:“不行。”
“……”
郁危别开脸,小声嘟囔:“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里很贵。”明如晦说。
这一句比什么都管用。郁危原本想反驳的话瞬间偃旗息鼓,彻底被说服了。
他想了想,又蹙起眉毛:“那你呢?”
“我不花钱。”明如晦笑了笑,语气放缓,“银两不是都在你那儿?我尽量早点出来,在外面等我,想要什么自己买。”
他说完,想了想,又从手中变出一个小布偶:“这个给你。”
小布偶很可爱,套着绀碧色的衣裳,有一头长发飘飘的漂亮银发。只是绣得针脚笨拙,里面的棉花没放满,扁扁的,软绵绵地躺在明如晦的手心。
郁危接过来,捏了捏,有些疑惑地抬头:“这不是我还没做完的……”
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而对方已经挑眉笑道:“嗯?不是说是买来的吗?”
郁危:“……”
小徒弟脸皮薄,送人的东西,明明是自己做的也总说成外面买的,奈何外面压根买不到这么差的针脚。
他闷声道:“可我记得我已经扔了,因为很丑。”
明如晦嗯了一声,说:“不想看自己被扔掉,就捡回来了。”
“哪里丑?我觉得很可爱。”他戳戳小布偶的肚子,那里立刻陷进去一块,“这个给你。拿着它,这样你对它说话,另一个布偶就能听见,我也就能听见。”
郁危一愣,表情顿时崩开一角:“……另一个也捡回来了?!”
“当然。”明如晦眼底笑意很深,“另一个是小歪歪,更不能扔掉。”
仿佛秘密被人窥见,郁危心跳得飞快,问:“你一直带着吗?”
“对,”明如晦说。他低着眸,拂去了郁危发上沾的花瓣,“所以等的无聊的话,可以跟我说话。”
郁危放下心来,点点头。
他在原地看着明如晦走进去,自己在门口守了一会儿,克制了大约一炷香,还没见人出来。
郁危于是试探性地抓起小布偶,喊:“明如晦。”
声音如石沉大海,瞬间被吵闹的叫卖声盖过。他有些怀疑地揪住小布偶的手,正在思考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下一秒,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嘘。”
明如晦似乎在上楼,踩过木质的台阶时,发出尖锐吱呀的声音。
他话音放得很轻,好像在一个不能随意说话的地方:“等不及了吗?”
郁危莫名地紧张起来,问:“你那边很危险吗?”
“不危险。”明如晦说。
他还要说些什么,那头忽然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下一刻,近得几乎贴在耳边:“公子,来听曲儿么?”
郁危蓦地攥紧了小布偶。
他听见明如晦轻笑着说:“不听了,不方便。”
郁危屏息凝神,想听后面对方又说了些什么,但明如晦好像把小布偶的耳朵捂住了,只剩下一片安静。
他有些不爽,冷着脸,又被飘出来的香料味熏得打了个喷嚏。
过了一会儿,那边才有了声音:“歪歪。”
郁危抓着小布偶,没理。
“……”明如晦似乎叹了口气,“方才那些,小孩子不能听。”
郁危凉凉开口:“哦。”
顿了顿,他又故意问:“你为什么不听曲?”
“……”
明如晦已经离开了那里,脚步声不疾不徐地响起,他嗯了一声,淡淡道:“我从不在这种地方听曲。”
“之后我会有一段时间联系不上,”他说,“别担心,我会早点出来找你。”
郁危哦了哦,犹豫了一下,那头随即笑道:“还有什么想和我说?”
“……”他语速很快,“那你小心点。”
说完没等到回复,郁危便把小布偶塞进了袖里,偏头又打了个喷嚏。
这么腻的香味,不知道明如晦是怎么忍住的。
他百无聊赖地四处望了一圈,摸了摸鼓鼓的钱袋,随即看向了不远处热闹的街市。
……
半刻钟后,郁危抱着一大包热腾腾香喷喷的糕点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一身修身黑衣的少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边走边吃,偶尔看到没见过的东西,还会驻足好奇地看两眼。
片刻之后,郁危在一个小摊前停下来。
这摊子大咧咧摆在地上,几本泛黄破损的书胡乱散着,旁边立一块牌子,写着几个大字——“阴阳修炼秘籍,天下最全,不服来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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